见到甲甲的时候,他满脸褶皱令我暗吃一惊,这个才36岁的男人,已经苍老得像个暮年老人。一身质感的名牌服装或许能显露一点他的经济实力。

知道我心中存疑,他毫不介意地直视着我说:“干了十五年夜场工作,黑夜白天颠倒生活,熬成了这幅模样。”

见面两分钟,我就从他利落却带着厌倦的言语,感觉出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但他现在愁得一边不停地吸溜茶水,一边抽烟。

“国家扫黑除恶,全市的场子都不敢露头,前一阵子‘金色皇宫’将名字改成‘欢乐量贩KTV’悄悄干起老本行,结果第三天就被一个叫阿健的假记者偷拍了,照片和视频寄给老板,张口就要五万。老板只能认栽,如果东西寄到打黑组,那罚的可就不止这点了。”

甲甲是这座省会城市有名的夜场公关经理,一手掌握着大批客户,一手带着一帮漂亮女孩。但现在的情势,让他空有一身武艺没处施展的焦躁感,一年来只规规矩矩地在“绿色”KTV挣固定工资,钱根本不够花。而那些女孩,陆续跑到周边二三线城市去挣钱,他也不能挡人家的财路。

他今年一直在做思想斗争,眼见37岁了,如果继续干老本行,整个行业的穷途末路已让他无法支撑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开支,而如果转行,从头做起不说,手中那些多年积攒的资源废掉,无异于从身上割掉一块肉。

“我决定,再拼最后一把。”

趁现在手上主力资源还在,他不能再等了,准备去80公里外的一个三线城市,听说那里管制不严,这一年猛然崛起了好几个大场子,将省城里的客户和女孩源源不断地吸引了过去。有的场子知道甲甲的实力,给他开价20万进场费,让带着女孩和客户过去。

“很有诱惑力啊,你啥都不用干,就先给你20万。”我不明白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他一直在犹豫。

“做事要看长远,为了这20万,我把自己的核心资源留在那边,万一以后这边再重新开张,我不就没得吃了?”甲甲嘬了一口茶,又皱着眉头说:“不过以现在的形势,扫黑除恶把这儿的场子都拖垮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决定,答应那边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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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切都准备好了,出发前三天,欣欣忽然打电话要辞职,把甲甲急慌了。

欣欣是甲甲这些年遇到的难得的“佳丽”,容貌一等,实打实的本科学历,让所有男客欲罢不休的,是她既高冷又妩媚的格调,若即若离,气质这块拿捏得很好。甲甲手中不少大客户就是冲着欣欣来的,如果这趟“出城”少了欣欣,甲甲20万的进场费得打个折扣。

“但作为经理,我喜欢她的头脑。”提起欣欣,甲甲忍不住先夸赞一番:“你刚才问,夜场的女孩算是阅尽千帆,人一定个个精明透顶吧?其实我告诉你,混夜场的女孩,十个有九个都是笨蛋。”

甲甲做夜场经理,纯为挣钱,只要钱能到手,各种无底线的事情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但他就是瞧不起为他赚钱的女孩们。

“你来夜场上班,就是趁着年轻漂亮多挣点钱吧?我见过的女孩,大部分都不知道攒钱,今晚挣个四五千,第二天就花光了……”

听到女孩们花钱的方式,我忍不住连连咋舌。

大部分都是买衣服化妆品,另一个巨大花销是整容,市里一些整容机构知道夜场女孩是整容主力群体,还专门联系甲甲,让他介绍女孩过去,这两年给他提了不少中介费,有的女孩腰部抽个脂,一出手就四五万,甲甲至少能提成一万。

“人家有钱才这么造呢。”我深吸一口气。

“有钱个屁,都是贷款,整容机构前台旁边整天坐着好几家贷款公司,利息高得吓人。”

另外还有养小白脸的,或者在这边场子挣到钱了,又跑到“男模”场子去消费,找找心理平衡,反正千奇百怪,真不知女孩们都是怎么想的。

“欣欣不同,有脑子,本身条件就很能吸金,人也勤奋,一个月26天都到楼上去出“高台”,一晚上接三四个客人,还嫌不够,让我给她再安排。我算过账,一年下来她整个百万绝对不是问题。”

也许欣欣挣够了钱,现在要另外谋正经出路。

其实作为朋友,甲甲相信凭欣欣的情商智商和容貌,今后肯定越走越好。但眼下却为她的突然辞职万分恼火。

3.

“出城”行程只得推迟,甲甲连续打电话,刚开始欣欣还接,简短地回复说另外有事,不干夜场了,后来就不再接电话。

甲甲给她发信息说,只要过去热个场,干一个月把人气带起来再走嘛,但再也接不到欣欣的回复。

白天闲着无聊,甲甲去了欣欣之前租住的公寓,明知道欣欣打算消失,就不会轻易被找到,但甲甲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夜场女孩大多都租单身公寓,而且经常更换住址。欣欣只在甲甲的场子出台,环境和客源相对稳定,所以栖身地也不随便变动,时间长了,甲甲就知道她平时的栖居之所,这在圈里很难得,很少有女孩会把住址让别人知道。

敲开公寓的门,碰见了欣欣的母亲。

她母亲是个和善但絮叨的老年妇女。按规矩说,他们这一行接触别人家人是十分忌讳的事,但甲甲禁不住老人的热情接待,再加上想联系上欣欣,就进屋坐下了。

原来她母亲也在找欣欣。

“你说春霞这娃,怎么不懂事呢。”老人一副愁苦的面容叨叨起来,这时甲甲才知道欣欣的真名。地球人都知道,混夜场的没人会用真名,所以甲甲只说了一句“哦,人没在我就走了”。

原来老人从三百里外的山区老家过来,是找欣欣要钱的,他弟弟在当地买房时,欣欣支持了二十万,但弟弟刚结婚,在县城开汽修铺子也亏本了,后面的装修和月供捉襟见肘,就委托母亲再跟欣欣要一笔,结果电话打到最后也打不通,母亲气不过,就来城里想当面要钱,结果在屋子等了几天都没见人。

她拽住甲甲说,要是你见着欣欣,就告诉她家里等着用钱呢。

甲甲没听完絮叨,扔下两声“哦哦”就夺门而逃了。

欣欣去哪儿了?甲甲唯一的想法是,不管是谁,别耽误自己挣钱。他回家躺床上不停地想着各种可能,欣欣会不会被别的场子挖去了,问了一遍熟人,没一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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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公安部门高压打击下,夜场界风声鹤唳,每天都有新的消息。

甲甲从同行处得到信息,一个多月前勒索敲诈“金色皇宫”的假记者阿健被人打残了,这兄弟玩得大,嫌勒索夜总会来钱慢,直接伙同他人去市郊敲诈黑电镀厂。新闻上说,他们假扮成客商,跑到电镀厂里询问业务,用偷拍设备将对方的经营状况录了个遍。

出来后,就将视频资料寄给电镀厂老板,这两年上面专项治理环保,电镀属于重污染行业,被移出城区,让电镀企业的物流成本增加不少。

一些小作坊就铤而走险,在市郊村子找个大院,隐蔽经营。那些敲诈犯知道电镀行业投资不菲,一旦拿到他们经营的证据,不怕老板们舍不得花大钱求安全。

最后电镀老板花了15万摆平此事,这让阿健尝到甜头继续敲诈,但这些小老板们也是江湖滚上来的,多方打听,知道了敲诈者的身份后,派了一帮人挑了阿健一条脚筋。

甲甲在夜场十多年,这种事情见惯了,不足为怪,但最终让他惊愕的是,风声传到最后,说合伙扮演假记者去电镀厂敲诈的另一个人,是个女的,最后问出是甲甲场子里的欣欣。

再给欣欣打电话,已经处于关机状态。甲甲知道,欣欣这是在躲风头。

但圈里都知道,欣欣一直是甲甲旗下的人,找不到欣欣,如果后面事情闹大了,最后矛头肯定会对准自己。虽然甲甲现在在黑白两道都有点面子,但多年经验让他清楚,不管是什么道,大家都只图钱,真遇上事了,哪怕是昨晚刚喝酒拜把子的朋友,今天也会翻脸不认人。

为了避免麻烦,甲甲更迫切想找到欣欣。

他再次来到欣欣的公寓。

欣欣母亲还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算起来,欣欣失联已经足足半个月了。但没见到女儿,对老太太似乎没有太多影响,她乐呵呵的收拾东西,已经买好了车票准备回老家呢。

“小艳已经把15万打到他弟卡上了,要我说,你不敲打敲打她,这娃一天在外面,就压根儿不知道家里的难处。”

甲甲眼睛又瞪圆了。

5.

夜场永远不会被取消,这是甲甲对这个行业的论断,他认为,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男人,夜晚娱乐就还有立足之地。

从欣欣母亲嘴里知道她的家事后,甲甲放弃了寻找,转而回到家中等待欣欣主动联系他。他有信心,钱包刚被家里掏了一大笔,现在又一直躲着,不久欣欣就会穷途末路。

这个聪明的女孩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带你去A市避避风头,也顺便挣点钱,过去的都是老客。”最终甲甲还是给欣欣留了条言,发完这条信息后,他脑袋灵光一闪,发了一句他认为欣欣绝对会回复的信息:

“我在你公寓见到你妈了,知道你目前需要钱。”

家人,是夜场人士最忌讳的话题,甲甲故意这样说,是实在不想等下去了。果然,不到两小时,欣欣就回了电话。

“甲哥,我犯了事,还没落到钱,这次真是血赔。”

“没关系,按微信里说的,你跟我去A市,那边我能罩住你,还有钱赚。”

聪明人说话,一开口就知道对方目的。欣欣的意思,是怕甲甲迫于江湖压力,逼她交出跟假记者阿健黑电镀厂的钱,就表示自己身无分文,最多要命一条。

而甲甲也在向欣欣表明,他不在乎她那些破事,最重要的是下一步如何能互相利用挣到钱。

利益,是这个行业最简单也最靠谱的关系。

一拍即合,再加上甲甲手中其他女孩,两天后各自乘车,所有人在三线小城A市的“小巴黎夜总会”见面会合。

又回到金碧辉煌灯红酒绿的世界,甲甲和女孩们都进入了状态,他们兴奋、热情、娇媚、冷艳……一个个都是活色生香的交际能手,在酒精和香薰的缭绕中推杯换盏,嗨到顶点。

甲甲新建的微信群里,不停传来女孩们骄人的业绩:

“丽娜,果盘一个,1500,茶点500。”

“末末和雪儿,双拼一份,2500,茶点800。”

“黑桃A一份,800,茶点300。”

都是各种交易的价格,其中“茶点”是甲甲的抽成。

头一晚,甲甲就拿到了三千多元的抽成,这行就这么疯狂,难怪甲甲干得满脸皱纹,却依然舍不得离开。

“照这么算,你早就是百万富翁了啊。”我问甲甲,在这行干了这么久,为什么还跟我这个996打工人一样,经济上捉襟见肘,甲甲迅速抽完快到根的烟,吐出了一句:“赌了,前些年光在牌桌上都输得有上百万。”

6.

令甲甲警觉起来的是,来到A市后不久,发现欣欣开始不遵守规矩。

夜场这行,最重要的规矩就是得明白,有钱大家一起挣,只要有客消费,业务经理、订房人员、女孩、妈咪都会按比例分到钱。

尤其在A市,这是片夜场乐土,不少省城人专门开车两小时过来玩,消费的价格也就水涨船高,比如同样一打酒,之前在省城卖500,A市是700,各环节人员的酒水分成也相应拿得多。

欣欣脑子很聪明,知道违背这条规矩就意味着混不下去了,但她还是私下接客,独自吞下所有的费用。

甲甲第一个反应是,正常的欣欣不会为了这点钱而破坏规矩,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不打算在这行混了。

凌晨三点下班,甲甲叫住欣欣,说如果缺钱,可以跟他张口。

欣欣当即明白了甲甲的意思。

那晚没有包夜,欣欣就和甲甲一同走在凌晨的大街,往宿舍走去。

冷风一吹,陪客人喝了一晚上的各种酒,欣欣头有些晕,甲甲搂住欣欣的肩膀问是不是缺钱。欣欣没有回答,反问甲甲,在省城公寓,她妈都给他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弟缺钱,让你支持家里一下。”

“是啊,在他们眼里,我他妈就是挣钱工具,刚开始我还不认,现在我也认了,自己就是个挣钱的工具嘛。”欣欣嘴里叼着一根中华酒,她自己从不买烟,都是拿客人留下的抽。

“在厂子上班的女孩,虽然活法不一样,但入行的原因都是一样的,家庭不给力。”甲甲顺着话说。

“我就是被当作挣钱机器才入行的,当年我姐弟俩上高中起,爸妈就借钱供我们上学,等到两人大学毕业,家里已经欠债一大笔了,他们就全都让我还账,我说让弟弟也承担一点,我父母说,弟弟还要结婚,还要买房,任务更重。父母就跟债主一样,每天逼着跟我要钱。跑到我上班的公司来逼我,最后闹翻了,我心一横,就入行了。”

“发现来钱确实快吧,干习惯了,就欲罢不能再回不了头了,我手下这么多女孩都这样,刚开始瞻前顾后,干上半个月,才知道真金白银最可爱。”

7.

但欣欣发现家庭就是个无底洞,尤其让她沉痛领悟的是,父母对越是孝顺的孩子,压榨越多。

入行三个月,她就替家里还完了所有债务,如此轻易地挣了这么多钱,起初欣欣每次回家都将自己打扮得很朴实,防止家人看出一丁点夜场女的迹象,但令她心寒的是,家人从不问她如何在外面挣钱,反而见要钱容易,跟她张口的次数越来越多。

后来家里加盖楼层,弟弟结婚、买房,都是父母强行跟欣欣摊派,家里加盖楼层时,欣欣二话不说就给了,认为算是自己作为家人一份子应尽的责任,没想到房子盖好后,没有一间是留给她的,全都留给父母和弟弟居住使用,欣欣生气地质问父母,父母却说,反正她要出嫁,留给她也没什么用。

紧接着弟弟买房和结婚再跟她要,她已经看清了父母对她丝毫没有感情,完全是当作挣钱机器来利用,就告诉父母,自己还要生活,无力承担那么多责任。

没想到父母完全抛开她先前对家里的帮助,认为她有钱却不给家里花,给她扣上了个不孝的帽子,气得欣欣躲在公寓里哭,她知道,家里花她的钱已经习惯了,如果不给,反倒是她有罪。

为了满足父母的胃口,欣欣只得铤而走险。

“你认识阿健,是之前在金色皇宫就联系好的吧?”甲甲这时才意识到,早在阿健敲诈皇家7号时,两人就勾搭上了。

“当时他来点我,说我跟一般夜场女孩不同,非常聪明,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合伙干点别的,我当时逢场作戏就顺口答应了,还留下联系方式,没想到最后他真的给我说了条路,我就跟他假扮成客户去了趟电镀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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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阿健怎么出事了?”

“都是贪得无厌,跟我父母一个样。”欣欣喷出一口烟雾,很快就被风吹散。

阿健把敲诈来的钱和欣欣分赃后,见当假记者敲诈企业简单容易还暴利,胃口猛增,想独自干一笔。

事实上,论情商智商,久经夜场的欣欣比那个阿健要强很多,而且欣欣一直在本地混,非常清楚办事轻重,懂得见机行事,两人一起去敲诈,欣欣的指点起的作用很大。

而阿健接着去单干,碰巧又碰到的是硬茬,事情就失控了,对方愣是把阿健追查到,挑了他的脚筋。欣欣见阿健出了事,只能躲起来,直到甲甲带她来到A市。

“你来A市也没打算长干吧?”甲甲问。

欣欣知道甲甲在说她接私活的事,所以承认得干脆,扬了扬头说:“从小我都是被家里逼着做事的,现在我觉得自己还清了父母的恩情债,以后再也不欠他们的,我入这行,什么都看得淡了,何必去在乎他们说我不孝呢?你带我来这里时说,可以干一个月就走人,我就把握住这一个月,能多挣就多挣,以后再找点别的事情干,不想再混夜场了。”

转眼到了宿舍,甲甲和欣欣各自回房后,他躺在床上想,哪有那么容易,只要入过夜场,没什么女孩能摆脱挣快钱的诱惑,甲甲这么多年养成一个改不掉的习惯,就是对任何人的话只信半分,夜路上欣欣对他说的过往经历和未来计划,这些年他听过见过太多。

欣欣真的如此吗?甲甲不再去想,慢慢睡着了,他脑中唯一真实的念头是,一旦欣欣这个招财宝离开,他每月的抽成又会少了一大笔,这可真是个头疼的事呀。

8.

但是这个圈子所有人都低估了政府的决心,就在甲甲和欣欣他们挖空心思想怎样多挣点的同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全副武装的警察,一夜之间把A市所有“荤场子”包围检查了。

没人认出欣欣在哪一排被送上了警方安排的大巴车,在现场放眼望去,被抓的女孩都是一副特征:长发披肩,衣着暴露,脚踩高跟。

甲甲这么多年没有白混夜场,第一时间以逃命的速度冲进提前认清的暗道,从背后的三楼跳进了隔壁一个家属院,次日一大早,没敢坐公共交通,搭了一辆农机车从省道回了省城。

路上他心有余悸地给我讲了昨夜的事,末了,留下一句:

以前有退出江湖的兄弟告诫我,干这行迟早会出事,我当时觉得轮不到我这种人,现在我相信他的话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