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饭店的厨房工老黄刚来干活的那阵，总是拿客人吃剩的菜来吃，用洗洁精来洗头，饭店里的其他员工当他是笑话，他只是讪笑着，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当我们了解到他艰难的处境，以及这次出来为了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而一个多月流浪街头捡垃圾吃时，我们的心被震撼了。
因为一个厨房工辞工回家去了，我在饭店门口贴了张招工广告：要求男性，年龄在四十岁以下，身体健康，勤劳肯干。
之所以要四十岁以下，因为厨房工要从学徒干起，需要一定的接受与反应能力，以往我要么招熟手，要么招比较灵活的年轻人。
可是这些年小年轻们大多不愿意干这种苦累活，所以我只能把年龄往上调，但是不会超过四十岁，因为年纪太大了动作慢，接受能力也不行。
在饭店厨房里干过的人都知道，没有客人时可以坐着玩手机，一旦同时来了几桌客人，那里面的忙碌景象可以用热锅里的蚂蚁来形容。
厨工反应要快，要知道应该先做出哪道菜，不能让客人久等。如果出菜太慢，客人久等了就有怨言下次就不会来。
所以我们招的厨工一般都是相对比较年轻的人。
广告贴出几天后的某个下午，我们两公婆正在收银台点数时，来了一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背着个挺大的帆布旅行包。
老婆迎了上去，问他是吃饭吗？
男人摇摇头，手指着那张广告，说是来找工的。
老婆说我们只招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男人说我也可以做这份活儿，不累，很轻松的。
这时我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这个男人：头发有些蓬乱，约摸一寸多长，个头中等，面庞有些消瘦。
衣服还算整洁，只是有些皱褶，估摸有两天没有洗了。
男人看起来有些疲惫，未等我们答应，他脱下旅行袋放到门口地板上，诚恳地说老板你让我来做吧，我会干得好好的。
看着他一脸的落寞，我有些不忍，对他说你会杀鸡杀鱼吗？
其实问这句话时我就有些悔意，这么大岁数的人谁不会杀个鸡鸭鱼呢？
以往我从来没有这么问过来找工作的人。
果然男人说会呀怎么不会杀鸡鸭和鱼呢，比起其他重活，这个真的太轻松了。
老婆说这不是重不重的问题，关键是手脚灵敏，头脑反应要快，看起来你这么大岁数了，我怕你做不来。
男人有点急，诚恳地说，老板娘你就收我吧，要么我先做一段时间不要钱，等到熟练了再拿工资可以吗？
见老婆还要说什么，我马上制止了，同意让他在这里工作，还问他等下五点钟可以开工吗？
男人很高兴的一口就答应了，说着把旅行袋提起来就要往里放。
我说：对了，这里包吃不抱住，你能够自己解决住宿的问题吗？
男人下意识地一顿，然后说可以的没问题。
男人姓黄，我们叫他老黄，来自湖北，我想湖北是鱼米之乡，他应该很轻松地胜任这个工作吧。
没想到接下来开工后，老黄还是出了个洋相。
那时一下子来了四桌客人，有三桌是要塘角鱼的，需要宰杀四条，见忙不过来，我便过去帮手。
我从鱼池里捞出鱼来放地板上，鱼身太滑，老黄怎么也抓不着鱼儿。
我来给他做个示范：左手抓了一只鱼的腮帮然后用刀背猛拍鱼的头部，把鱼拍昏了，接着再剖开鱼肚。
老黄接下来抓鱼时手被鱼尖尖的角刺破了手流了血，在拍鱼头时，因为太急，还拍到自己的手背上。
等到杀鸡时，他一个人怎么也做不到位，抓鸡的左手总是抓不牢，掌勺的厨师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有些不满，牢骚了几句。
老黄更加变得手忙脚乱。
终于等到所有的菜上完了，可以松一口气了，老黄递上了自己的便宜烟，逐一发给几个厨房仔，连说对不起给你们耽误工作了。
这包烟还没有打开过，我想他应该是以此来跟人套近乎吧。
等到凌晨三点多收工后，老黄在厕所里匆匆洗头冲凉，换上衣服，然后出去了。
那个旅行袋也没有拿走，我想应该是头天干活，太累了还不想拿走吧。
我们白天是休息的，下午五点准时开工。
四点半我来饭店开门时，老黄已经早早就坐在门口等着我们了。
我说来得早了点，你睡得够吗？
老黄说够了够了，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每天睡五六个钟就很足够了。
进门后老黄没有等其他人来，便把桌子摆开了。
等到做完这一切，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厨师点火炒了几个家常菜，算是我们的晚饭，然后开始了又一个晚上的工作。
晚上八点左右，是客人最多的时候，等到十点以后进入了宵夜时段。
每到一桌客人走了，打杂的阿姨来收拾碗筷时，只要厨房里没事干，老黄便过来帮忙，如果见到剩下的菜还多，老黄便顺手拿起客人用过的筷子夹起来吃了。
我想白天一整天没有吃饭，傍晚五点多吃饭时可能菜不多，他吃不饱的缘故吧。
于是心里有点自责，悄悄地吩咐厨师，以后做我们吃的菜时多放一些肉，毕竟老黄刚来，肉欲很大，胃口还很旺呢。
可是接下来几天他都是这样，有时那些剩菜他吃不完了，就拿了一个碗装下来，等到凌晨两三点准备收工了我们吃第二餐时，他再拿出来自己吃。
一般来说我们吃的是家常饭菜，客人吃的是比较贵一点的，如果剩下的是贵的菜，偶尔尝尝几口也未尝不可。
可是老黄吃的那些剩菜，很多都是平时我们吃的家常菜。
几个厨房仔笑着说你吃不饱我们可以多炒一些菜呀，没必要捡人家吃剩下的呢？
老黄讪笑了一下，没有辩解，只是喃喃地说这么好的菜扔了怪可惜呢。
一个礼拜下来，老黄人是手脚慢了一点，但是很勤快，特别是收工了清洁厨房时，那几个小年轻懒洋洋的。
一边干活一边玩手机，而老黄手脚不停，几乎一个人包揽了一切。
以前厨房搞卫生时做得马马虎虎，我最怕上面的人突然来检查卫生，所以一再强调他们认真一点，哪知他们左耳进右耳出，几天后又恢复了原样。
老黄来后，每天厨房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我没有了这个后顾之忧。
见老黄每天都吃客人的剩菜，我于心不忍。况且想到当今网络发达，哪天他的这个“好事”传出去，我这个饭店的主人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我对他说，你可以不吃这个剩菜呀，有可能还不卫生呢。
老黄说这可比在家里吃的要好得太多了，比起我前一段时间翻垃圾桶吃别人的剩饭菜，更是不知要好多少倍呢。
我说你前一段时间没有吃的，难道是流浪街头么？
老黄说是呀，我从老家出来后，本以为很好找工作，哪知年龄大了不好进厂，建筑工地也不知道哪里找。
眼看带的盘缠不多了，租不起房子，只能在白天找工作，晚上在公园凉亭里睡觉。
哦，原来是我错怪了他。
怪不得每天凌晨在我准备关饭店时，他匆忙地洗了个澡，而且还是用洗洁精来洗头，脱下来的衣服也放在这里趁着空闲的时间洗。
我还以为他这是为了节约房租的水费，而想在这里占点洗衣粉水费之类的便宜呢。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老黄艰难的家境：
老黄自幼死了父亲，是母亲供养他和弟弟的。因为家贫，老黄只读了小学四年级就没有钱读了。
开始出来帮母亲干活，长大后也找不到钱，家里穷，所在的村庄也偏僻落后，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老黄于是在姨妈的介绍下做了隔壁村的上门女婿。
现在家里岳父岳母年纪老了帮不上什么忙，两年前老婆做了宫颈癌手术，虽然有新农合报销，但是还差两万六自己出。
去年刚刚还清债务，今年老婆的病又复发了，还得筹集钱款治病。
家里还有一个女儿读大学，一个儿子读初中，都需要花很多钱。
自己的老母亲也需要照顾，弟弟也是上门女婿，只是他住在自己村里，早晚可以方便照顾老母亲。
老黄本来在老家是给别人建房子兼做装修之类的活儿，这两年建房的人少了，老黄没活干，只得出来南方。
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手艺，很轻松的找到一份建筑活儿，哪曾想来了南方后，一个熟人也没有，不知道哪里有建筑工地，想进厂也不招老人。
刚来的那晚在火车站附近的某个私人旅馆住了一晚，花了120元，老黄心疼得不得了，以后就在公园凉亭里睡。
洗头在车站厕所里用香皂洗了，身子也用毛巾在车站里简单擦洗一下。
来的次数多了，有时还会被车站的保安赶出去。
后来口袋里只剩下一张50元纸币时，老黄更是舍不得花了。
他怕哪一天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而饿倒在大街上，所以迟迟不敢动用这张纸币，每天尽量在垃圾房里翻找食物，直到来我这里工作。
听了老黄的诉说，我才知道这年头我们这个地方还有流浪在街头的人。
我把厨房顶部的一个隔间收拾好，腾出一个位置作为老黄的住宿用，老黄对此感激不尽。
这个隔间有大约有一米五高，人不能站立，睡觉倒是可以。
因为是夏天，考虑到下面是厨房，油烟味浓，而且不通风，我买来一个风扇给他。
同时也把家里用不上的被褥凉席拿来，老黄更是感动得差点给我跪下了。
考虑到老黄一把年纪了，没有一个好的手艺，以后会更加难以找到碗饭吃。
我叫他尽量多学点厨房手艺，同时也跟几个年轻的厨师们通融一下，让他们多多担待这个老黄大叔。
因为不存在竞争关系，再加上老黄也舍得久不久买烟给他们，这几个小年轻也爽快地答应了。
应该说，毕竟是做过装修建筑的，老黄学起来也很快，比起以前我招过的一个四十出头的人，要好多了。
老黄人很勤快，还有几个厨房仔也乐于教他，老黄进步很快，四个月后他甚至在厨师请假时，也可以掌勺了。
随着手艺的进展，我一再给他加薪，老黄对我更是感恩不尽，干活也更加拼命了。
又过了两个月后，他老家人来电话了，说老婆病情比较严重，准备要采用放化疗手段。
老家的人还说这次复发后的治愈率不容乐观，且费用比上次更多，不知有没有花这个钱的必要。
老黄跟我说时一直都留着眼泪，打心里他爱着他的老婆，但是又怕花去了大钱后人还是走了。
他想让我拿主意，问我是否认识这里大医院的医生，去问问他们好做个参考。
我说我不认识哪个医生，而且这种事真的不好出主意，还是你回去后跟你老家的亲人商量吧。
临走时我把自己穿过的旧衣服打包好给了老黄，问他要不要快递或者托运过去，老黄说不用了。
除了结清他的工资外，我还另外给了他多一个月的工资，老黄没有拒绝，感动得给我下跪了。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起他来。
说不要这样，你干活这么好，本来应该再多帮助你一点，但也只能这样了······
回到话题上来：成年人的生活到底有多心酸？
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据我所知，除了极个别是幸福外，我身边的其他成年人，都是各有各的心酸，所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吧。
比如我这个饭店老板，看起来很风光，其实外行的人有几个知道我的苦楚呢？
每天凌晨三点收工后不久便去菜市场买菜，有时还要跑很远到蔬菜批发市场里去拿。
回来后已经是上午七八点，匆匆洗漱后便上床休息，下午四点又起来准备工作。
每天杂七杂八的事儿，还要注意同行的各种竞争，一不留神就会关门倒闭，整天神经绷得很紧，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