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斯坦革除“超级总统制”,托卡耶夫要做戈尔巴乔夫没能做成的事?

经历了今年1月的全国性骚乱和6月罕见的全民修宪公投后,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在9月1日的年度国情咨文演讲中再次宣布“大动作”:在今年秋季提前进行总统选举,在明年提前进行议会选举,并在本轮选举后改变总统任期规定,从一届五年、可任两届,变成一届七年、不可连任。同时,他还发布了一系列民生和经济建设重大举措。

和托卡耶夫过去半年来的大多数新政一样,9月1日的演讲一经公布,赞扬声和质疑声同时到来。支持者认为托卡耶夫又为哈萨克斯坦的政治改革迈出一大步,使哈萨克斯坦从“超级总统制”彻底走向议会和总统分权制衡;反对者则指责托卡耶夫先提前选举、再改变任期,是为了自己“多干七年”。西方媒体的立场最为犹疑,他们一方面觉得半年来托卡耶夫的改革让哈萨克斯坦更符合西方定义的“民主”标准,但又指责很多新政涉嫌“清除异己”,指向前总统、哈萨克斯坦的建国领导人纳扎尔巴耶夫。纳扎尔巴耶夫被西方视为“威权领导人”,直到他在2019年将总统职位交给自己选定的接班者托卡耶夫。

托卡耶夫是在走“西方化”道路,还是在变成第二个纳扎尔巴耶夫?或许有官方背景的《阿斯塔纳时报》9月1日援引的本国专家评论更接近他的本心:“他决心消除不平等并清除国家的腐败。这当然需要扩大授权,但他的立场保持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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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尔巴乔夫第二”?

托卡耶夫第一次真正进入全球主流媒体视野,是在2022年1月哈萨克斯坦骚乱期间。虽然他在2019年成为哈萨克斯坦最高领导人,但前总统、“国父”纳扎尔巴耶夫依然保有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等特别职务,拥有宪法和单行法律规定的专有头衔与豁免权。纳扎尔巴耶夫的亲属子女以及过去任用的总理、部长,也都继续担任哈政府各关键部门的负责人。

托卡耶夫“没有实权”,甚至是哈萨克斯坦民众的普遍认知。1月骚乱期间,一位在现场的哈萨克斯坦媒体人曾对笔者说,她听到示威民众喊出了很多指向纳扎尔巴耶夫、要求他停止干政的口号,但“没有任何声音指责托卡耶夫”。

然而,就是这样的托卡耶夫,在1月骚乱的浓烟尚未消散时,突然宣布彻底改组内阁,调离了所有关键部门的原负责人,逮捕了纳扎尔巴耶夫执政时期的前总理以及诸多和纳扎尔巴耶夫家族关系密切的寡头。紧接着,包括纳扎尔巴耶夫本人在内的前“第一家族”成员纷纷宣布辞职,不再从政。最后,哈萨克斯坦在6月修改宪法,废除了一切有关纳扎尔巴耶夫的特权。这样一个剧变过程,前后不过数月。

这是托卡耶夫今年第一次让国际观察人士震惊。这场迅速洗牌显示出,他早已有效控制了哈萨克斯坦的军警和安全部门,并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莫斯科的支持。在骚乱期间,俄罗斯主导的集体安全组织(集安组织)快速出动以俄罗斯空降兵为主体的维和部队,迅速控制了哈萨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图的局势。而在近年的纳卡冲突等地区事件中,集安组织的反应从未如此迅速。

迄今为止,1月骚乱的诸多迷雾仍未散去。但不论如何,托卡耶夫成功实现了对哈萨克斯坦的全面掌控,并开始迅速推进一系列令本国社会惊喜、让国际社会意外的改革议程。

托卡耶夫的改革思路到底是什么?西方分析人士多注意到,其经济改革路径基本效法中国的改革开放和越南的革新开放,只是融入哈萨克斯坦本国的能源特色,同时注重打击已经形成的寡头格局。有媒体甚至认为,托卡耶夫在9月1日的演讲中寻求提前选举、再干一届,就是为了“抓住更多寡头,把他们口袋里的钱重新还给国家”。

这样的描述有将托卡耶夫的经济改革简单化之嫌。事实上,他发布的改革方案中的颇多细节,令人怀疑这是早已筹划、准备多年的政策。在9月1日的演讲中,他拿出一系列基础设施建设计划,包括到 2025 年至少修复该国 95% 的道路。值得注意的是,他明确该工程将由政府主导,避免寡头腐败。托卡耶夫还提到,要利用这些大规模建设带动沥青等配套产业的本土发展,而不是让利给外国投资者。

把寡头的钱拿回来干什么?托卡耶夫亦有详细规划。9月1日发布的新政就包括将最低工资标准提高17%,将养老金规模扩大27%,将女性退休年龄从63岁降低到61岁,并将由能源收入构成的“国家基金”的一半投资回报分配给所有哈萨克斯坦儿童的储蓄账户,一旦他们成年就可自由支取。分析人士因而指出,托卡耶夫式的“打寡头”,事实上是为了构建一套全新的再分配政策。

但真正引发全球性关注的,是托卡耶夫的政治体制改革。以6月修宪和9月1日演讲为核心,托卡耶夫改革的重点是总统权力,换言之,是他自己的权力。在半年多的改革后,总统亲属不得在政府任职,总统不得加入政党,总统直接任命议员的数量减少,总统无权推翻地方长官的决定,总统不得连任……与之相伴的是扩张议会权力,建立宪法法院,以及开放政党注册。

种种举措,不能不让一些分析将托卡耶夫和刚刚去世的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相对比。诚然,两者有一点相同之处:都“向自己开刀”,试图构建出分权制衡的新体制,似乎也更符合西方对“民主”的定义。但和戈尔巴乔夫不同,托卡耶夫并未在经济下行、民生凋敝、社会动荡、权力不稳固时开始政治改革,而是在确立了自己对全国的掌控,恢复民生经济、得到民意支持之后,才开始政治改革议程。更不同的是,托卡耶夫没有依赖旧体制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而是直接将方案抛给了全国民众,举行公投

对大多数哈萨克斯坦人来说,公投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哈萨克斯坦上一次公投还是1995 年。那时,现在的哈萨克斯坦民众中约一半的人还没有出生,另外四分之一的人当时还太年轻而无投票权。但托卡耶夫的创新也就此堵住了反对派的嘴:公投显示,77%的人支持宪法修订案。

与外界的震惊、喜悦或怀疑不同,一些专业媒体注意到,托卡耶夫的这轮改革既非保守,但也没有如前苏联末期的改革那样“步子迈得太大”,托卡耶夫更没有因为采用全民公投的形式就放弃对该进程的掌控。

这些分析指出,托卡耶夫拿出的公投方案只给了社会一个月时间考虑,且选民只能选择是否支持一揽子的变更计划,而非逐条投票。在“变总比不变好”的总体民意中,即使反对派想对某些改革发起挑战,也并无空间。

此外,托卡耶夫的改革不追求一蹴而就。6月修宪更多的是对总统权力设置限制,将其“放在笼子里”。正当外界质疑“笼子”是否存在时,托卡耶夫在9月宣布将提前进行总统和议会选举,从而让“排除旧势力”的新议会去“造笼子”。

总体来说,托卡耶夫过去半年多的改革,看似“翻天覆地”,其实稳步推进;看起来每一步成效有限,但积累起来又确实改变了该国的政治体系。有分析认为,今年1月以来的托卡耶夫改革之所以呈现出这种“奇妙的节奏”,和哈萨克斯坦的政治文化不无关系。中亚五国独立30余年来,除了“与世隔绝”的土库曼斯坦,都已发生过席卷全国的政治危机,而哈萨克斯坦在今年1月的骚乱之前是唯一的“稳定例外”。因而,从纳扎尔巴耶夫到托卡耶夫,各方势力虽然在近期充满“张力”,但最终仍选择珍视该国在地区内难得的稳定状态。托卡耶夫有改革雄心却小心翼翼、缓慢前行,也源自他对哈萨克斯坦政治的思考。

2005年,托卡耶夫在和索罗斯辩论时指出,让一个刚刚独立十余年的国家践行“西式民主”是不科学的。或许那时,他已经有了一套如何慢慢改变哈萨克斯坦的“托卡耶夫方案”。

第一位“中亚领袖”?

托卡耶夫的改革将走向何方?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经济改革还是政治改革,一切才刚刚开始。哈萨克斯坦总统府最近公布的一份托卡耶夫正在读的书单中,赫然有几本美国学者写的关于大数据、未来工业的经济学书籍。而哈国官方专家们对9月1日演讲的解读,亦不避讳托卡耶夫将“延长任期”的事实,强调只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才能充分推动改革实现。

不过,各方分析都认为,哈萨克斯坦的对外政策并不是托卡耶夫改革的重点。迄今为止,在外交路径上,托卡耶夫并未如内政改革一样提出“新哈萨克斯坦”“第二共和国”等新口号,其具体外交政策基本延续纳扎尔巴耶夫“平衡自主”的模式,试图同时和中国、美国、俄罗斯等各方维持良好关系。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今年1月托卡耶夫寻求俄军空降兵进入国内“平叛”,一度让外界推测俄哈关系将有质的飞跃。但事实上,托卡耶夫只是借此机会迅速推进了俄哈经济合作进程,而在乌克兰危机中则大谈“致力于和平调解”“不会对俄军事帮助”“不会承认两个所谓独立共和国”,和莫斯科保持着互相可接受的距离。这让不少西方媒体对托卡耶夫的外交手腕大加赞赏,同时宣称普京“失去了盟友”。

不过,俄哈两国的专家多指出,托卡耶夫能在俄罗斯主办的经济论坛上当着普京的面发表不同意见,其重点已不在于观点上的不同,而在于托卡耶夫能用俄方能理解的方式坦诚沟通。事实上,不仅克里姆林宫一直对托卡耶夫的言论表示理解,俄哈经济合作的步伐也未曾受到影响。有分析因而指出,托卡耶夫的目标其实是成为俄罗斯和西方世界之间的“桥梁人物”

一直以来,莫斯科与华盛顿、布鲁塞尔之间的“桥梁人物”都是德国总理默克尔这样的欧洲领袖。但随着德、法当前的领导人难以得到俄方信任,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暂时成为了乌克兰危机升级后俄罗斯和西方间的调解者。就国家地位和地缘政治重要性而言,哈萨克斯坦远不能和土耳其相提并论,但有美国专家对笔者说,她非常看好托卡耶夫个人。

她指出,托卡耶夫本人曾长期担任哈萨克斯坦外交部长和联合国高级职务,在欧洲和美国人脉广泛,是俄罗斯周边国家中极少见的“西方非常熟悉”的领导人。同时,托卡耶夫精通俄语,和普京几乎是“一代人”,两人交流顺畅。

更重要的是,托卡耶夫并不需要成为埃尔多安、马克龙等人追求的那种“桥梁人物”,其“桥梁”作用主要发挥于中亚地区事务中。托卡耶夫今年力推的通过哈方搭建多边平台解决阿富汗问题,就是一个方向。该专家指出,对美国国务院而言,中亚五国从来不是决策重点,而哈萨克斯坦是该地区最大、也是最稳定的国家,如果哈国领导人愿意成为这样的“桥梁”,也符合华盛顿的利益。而对托卡耶夫来说,成为“桥梁”意味着能和周边大国及欧美保持稳定友好的关系,从而在大国竞争加剧的背景下为哈萨克斯坦的改革营造出难得的稳定外部环境

值得注意的是,在今年7月举行的中亚领导人峰会上,托卡耶夫列举气候变化造成的中亚旱情和粮食危机、乌克兰危机、阿富汗危机等诸多挑战,呼吁中亚五国建立实质的跨国家合作机制。哈萨克斯坦经济学家阿克涅耶夫指出,以前中亚各国次第发生政治危机,无暇真正实现共同合作,如今的全球性危机,特别是造成中亚整个地区粮食减产三成、所有国家都遭遇大旱的气候变化危机,已经使得区域合作成为重中之重。而托卡耶夫显然有机会成为苏联解体以来中亚地区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地区领袖”。只是,他需要解决的难题、面对的挑战,也是前所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