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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兆麟这两个字,意味着一个人,一个青壮男子,现在,这两个字,指代的是一条街,一座公园,一所小学,一所中学,甚至,是一片街区。

文丨包临轩

兆麟

当年走进水道街9号时,正值初春一个明晃晃的或者阴沉的下午,但是他没能从那里再走出来,而是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他并不知道的是,不久后他的名字,通过一个庄严仪式,成了这条街道的新名字,水道街从此进入历史档案。沿街往北走,一座公园成了他永久的栖息之地,同样也拥有了他的名字

张澍/制

这个一生在血雨腥风中穿行的将领和战地诗人,随着岁月的次第演进,身上和名字上的血火硝烟气渐渐荡涤,直至淡化成昔日的传奇。

但是同时,又因为这一场不寻常的命名,这传奇历久弥新,变成了一个长青的故事之树而枝繁叶茂,成了一个永远意味深长的符号,成了市民生活中一个须臾不能脱离的物理和精神交汇于一体的空间

这是命名的力量。

我工作了差不多一辈子的那座大楼,和这条街相邻。这,成了一种缘分。

从年轻时代起,我无数次把脚印和身影留在这条街上,一个行色匆匆的疾行者,如今走成了一个缓缓的踱步者,并且延伸步履,常常出现在公园。

一开始是无感的,只是走过了一条街道而已,或者,不过是遛了公园而已。直到某一个时刻,被公园里的垂柳所打动

那个时刻属于深秋。

深秋的古柳布满了公园的水塘之畔,排列在人行步道两侧,也出现在围墙边上,并高出围墙。

一棵棵古柳树大根深,满树的枝条,看起来与树干平行生长着。树干向上,即使常有倾斜和旁逸,而枝条,则披着耀眼的金黄,深深地、近乎绝对地垂向大地 。枝条们如此密集,形成层层叠叠的屏风,如金色幕帘垂挂下来,密不透风,庇护着静静的水塘和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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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澍/制

令人称奇的是,地上和水里的落叶,往往都是别的树木的阔叶,而这些窄窄的柳叶却紧紧地抓住枝条,久久不肯脱离,它们只是零星飘落,然后不情愿地混杂在其他叶子当中

在这些老柳树下,人的身形显得渺小,仿佛是一群儿童嬉戏在巨人的怀抱之中。

站在柳树下,公园外面的世界似乎已不存在,高大的柳树群遮住了外面的高楼大厦,把公园自身圈在一个自在的微型自然里。

在柳树连片的外围,公园最北侧,松柏围绕着兆麟将军墓,将军静静地隐身于那里,紧挨着北角门,有一种别样的肃穆和宁静,似乎并不刻意渲染悲伤和壮烈,担心打扰了行人

丁毅/绘

他只是轻轻地睡熟了,有着一个浅浅的梦。

大片的柳林,是别处无法复制的。这里的柳林繁茂高大,为的就是撑起绿荫。柳林层峦叠嶂,却又婆娑起舞,活成了不老的神仙,须髯飘飘,庇佑后生和澄澈的秋水。这片柳林保存得很是完好,我想,没有这位英雄在公园一角的日夜厮守,没有他经年累月的守望,在曾经有过的那些浮躁年代,这方宁静能否存续,会成为未知数的

在这座城市其它地方,即使你有心踏访,真的很难再找到类似这样一片浓荫蔽日的柳林了。

命名,不止是对记忆的赋形,更是生命得以延续和扩展的一种重要方式。

在汽车时代,这街心花园一样的街,也经历了变迁,例如,路被拓宽了,而街心花园便因此收窄。不久前,在兆麟街起始点,突然冒出了一座人行天桥,据我观察,桥上行人极为稀少,然而横在这条名街的端口,却令人不免气闷,我想用不了多久,它或将被拆除,因为其利用率实在过低。然而,即便如此,当目光不得不省略掉这座突兀的天桥,整条街上的草木依旧很是茂盛地生长,类似带状公园。

尤其春天,这条街将率先绿起来,葳蕤起来,与它相邻的那些街道们难以比肩,哪怕是那条著名的商业步行老街,也没有它这样的生机盎然,因为那些街道没有这闹着春意的一条长长的林带啊!

到了夏天,这条街一路花树,映衬着机动车的穿行,又给每一个过往的司机和乘客,给行人的单调灰暗的行走体验,带来一股难得的清爽。夏秋之交,这条街的树木,开始有着五花山色一般的花团锦簇,像扑入眼帘的一段令都市人意外的山野风光

丁毅/绘

落雪时节,这条街大大小小的树们,黑色枝干峭拔不屈,松树依旧深沉地暗绿着,高擎大朵的白雪王冠,高低错落,银光闪闪。与它相交的两条街道,也有着和它相关的美妙名字,森林街、柳树街,与这条英雄的街道,构成了默契和呼应。再往东北方向走一点,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一阵阵传来,兆麟小学就坐落在相邻的街上。

一个要好的朋友,因公出差从外地赶来,公务忙完已经很晚了,次日凌晨就要离开。他对我说,你得陪我去个地方。我们驾车抵达,我才知道他说的是兆麟街。从车上下来,他默默地走,向左,他看到哈尔滨话剧院,上面的莎士比亚头像浮雕让人联想到剧场的沧桑巨变,向右再走一点,索菲亚教堂广场便豁然开朗地展现出来,这著名的打卡地,原本就在兆麟街畔。他一直走到兆麟小学,停住,久久驻足,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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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毅/绘

回到车上,他对我说,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长大,在这里读完小学,然后离开了,再也不曾有机会回来过。或许是年龄的原因,最近总是梦见这个地方,所以借出差的机会停留一下,匆匆看上一眼。他说下次希望能再找机会,在这附近住上几天,好好体味一下小时候的美好。但是离开不久,他就意外去世了,一个故人的宿愿终于未能实现。

张澍/制

和朋友相比,也许我更幸运更幸福一些,我与“兆麟”一直相伴,也在心中悄悄代表着我的朋友,替他在这里伫望。

我曾经在文史画册里,在博物馆展陈厅,瞻仰过兆麟为数甚少的照片,他眉清目秀,却有着干练果敢的神情,他的“文气”在他的英武浩然之间闪耀,他的“武”也洋溢在他的“文气”中。与其说他是一员儒将,不如说他是一个投笔从戎的书生,这个以战火中的铁笔写出著名诗句的人,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让人似乎看见一个辗转于苍凉旷野和漫漫风雪中的跋涉者,并未感到艰难困窘,因为他的眼神,一直闪现着心与天齐的超拔情愫

在兆麟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彼此间擦肩而过,但是他们会因为这个不朽的名字,而有了共同的经历,和息息相通的情感意绪。所谓阴阳阻隔,已被完美跨越,活着的人们和地平线之下的他,其实彼此的对话从未停止,英雄传奇对日常生活的长久浸润,让一条街道变得四季温馨,即使冬季到来也绝不例外。

张澍/制

因为从来都是沉浸其中,对街的温馨感觉成了一种熟悉和习惯,人们反而不曾意识到这一点。我自己也将会很快离开这片街区,但是对这条街的这种特殊感觉,却不曾有丝毫淡漠。有人说,有些东西随着时间会慢慢冷却下来,淡漠下去,甚至遗忘,那的确是在说别的事情,这条街道的命运,注定不在此列。

走在兆麟街头,我愈来愈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