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伙人在源源超市的门口对峙着，他们都挂着源源集团的工牌，一批人站在门外，个个身着深色西装，背着双肩包，领头的年轻人在打电话，另一批人立在门里面，个个都双手叉着腰，用身体组成了一个“栅栏”。顾客们进出很容易碰到他们当中的一个。顾客进进出出只有些不便，门外的西装男人要进来怕是就会发生肢体冲突。
“李店长，我总部审计刘陶！”，他故意大声讲电话，挡路的人也听得到。门里的人听到是打给李店长，互相看看，嘴角露出了笑容。
刘陶刚堆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李店长，这个话不能这么说吧，通知发给你们了，怎么是搞突然袭击呢？”
电话里李店长的声音比刘淘还要响，“通知发了怎么了，我们也没答应你们啊？”
刘陶在门口来回走，越走越快。
阳光更加刺眼了，门外西装男们领口都被汗水浸湿了。
2
钟良沉着脸听着刘陶的电话，一只手在按圆珠笔的按钮，把笔芯按出来了又按进去，按进去又按出来。
刘陶在电话里汇报，“李店长的反应不正常，这一次他们几个保安排成一排站在门口，我在哪个店都没见过这个阵仗。他说我们来审计是在干扰生意。”
钟良回了一句，我过来吧，挂了电话。
几乎同时，东方店里面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上身穿着一个格子衬衫，下身是洗白了的牛仔裤，两手各拿着几瓶纯净水。“小刘你们喝点水，这大热天的，小心别中暑了。”
刘陶认识他，这是东方店IT部的部长蔡徐凯。接过了水，刘陶分给身后几个人，“蔡部长，李店长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蔡徐凯帮小刘扭开一瓶水，“嗨，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还和他说呢，来也来了，请人家在会议室里坐一下，堵在门口算什么事儿。你猜他怎么说？”
看小刘摇头，蔡徐凯继续说，他和我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就这个脾气，你别放在心里。我让聋子拿几个凳子过来，你们先坐会儿。
小刘把水瓶子的盖子拧紧，“蔡部长，你们IT，九九购物节闲不了吧？”
蔡徐凯笑笑，“可不是吗，电商连打折给赠品还包邮，我们也拼了，进门还放了几台大显示屏，我编了个程序轮播我们这里日用品的优惠。”
“原来就知道蔡部长是维修高手，不知道你还会编程序，厉害了。”
3
钟良下了车，直接往里走，人肉栅栏没有拦他，李店长出现了，接他进了办公室。
钟良坐着几分钟没说话，右手啪嗒啪嗒地把圆珠笔按进按出，递烟给他他摇手。李店长吧嗒吧嗒自己抽，也不说话。等他一根烟结束，钟良手往桌面上一按，“该做还是要做，到时间了不做，审计部也没法儿交代。您看这样吧，门口的人都回总部，就留小刘和我，我俩盘点一下货，看看数据就结束。”
钟良在集团有个外号是钟神仙。源源超市的人有外号不新鲜，但“钟神仙”这个外号是前任总经理叫出来的。98年江浦店出了事儿，家电丢了一批，摄像头没开，帐也给人毁了，总经理说要把店长加上家电组所有人一起开除了，审计部长郭峰建议先让钟良去看看。
钟良带了一个人去江浦店，一天一夜搞清楚了问题，复原了账簿，确定了嫌疑人，从报案抓人到给总经理汇报一气呵成。总经理在大会上说，钟良，你不是个人！
众人正在惊讶总经理的反应，他拿手一指钟良，你是个神仙！
现在，钟神仙代表审计部让了一步，李店长脾气急，脑子却不糊涂。他不给神仙面子，下一步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要来东方店呢。他把烟一掐，钟良他们进场了。
几天前审计部长郭峰得知了东方店的损耗率异常。超市运营没有不损耗的，酱油瓶子在搬运过程中会被打破，这就“损耗”了，生鲜商品第一天好端端放在冰柜里冻着，放两天没有卖掉就“损耗”了。价值略高些的烟酒茶奶粉被人夹带出门了，也是“损耗”，而且是违法犯罪了。
总部每个月要分析大量数据，监控各家店的损耗情况。源源的损耗率一般在千分之五，好的店能做到千分之四，差的店也就是千分五多一点。从今年六月开始，东方店的损耗从千分之五升到到千分之六，到了八月竟然是千分之六点五了，这是源源开店以来的最高纪录。每月店均营业额眼下是三千万，千分之六点五意味着损耗了近20万的商品。郭峰感觉有些棘手，如果是一般的波动，可以直接通知到给店里，给压力整改就好了，现在这数儿，怕是团伙盗窃的事儿了。而且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这才有了钟良到东方店的事儿。
4
钟良脸就一直耷拉着，小刘也不敢说话，小心帮他拎着包。
审计的办公室给安排好了，蔡徐凯忙里忙外收拾，这个“办公室”本是个仓库，堆了些旧电脑和收银机，蔡徐凯带了一个长得极瘦的员工帮忙一起擦灰尘。钟良站在门口不说话，小刘不好意思，就一起帮忙去收拾房间。边干活边说话，他才知道这个极瘦的员工就是蔡徐凯口中的“聋子”，但他的听力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三人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屋里好歹收拾出来了两张桌子，几个凳子，进出有个干净的过道。
小刘问钟良是不是先看看数据，钟良瞥了他一眼，“到场子里面看看去。”
蔡徐凯本来已经出门了，听到这句话又折了回来，说他带钟良去看看。钟良听了蔡徐凯的话，沉的像石头的脸有了一点笑意，“你不忙？”蔡徐凯说还行，把半干的手在屁股后面口袋里蹭蹭。钟良看着蔡徐凯，若有所思。
他们俩人同一年入职源源集团的，一起参加的入职培训。钟良当时是有工作经验的审计师，直接去了总部，蔡徐凯是应届毕业生，分配到了门店。一晃10年过去了，钟良最近才有些白头发，蔡徐凯三十五岁不到，整个头花白了。
李店长路过门口，看到蔡徐凯在和钟良说话。蔡徐凯满脸堆笑，“李总，我们给审计收拾个办公室。”李店长没理他，对着正在嗅香烟的钟良，伸手指了下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转身走了。
看他走远了，蔡徐凯说，“没事儿，这里原本是仓库，真不能抽烟，现在当办公室，抽烟不要紧的，出门前掐掉就好了，我拿两个烟灰缸过来。”
蔡徐凯走在前面带路，钟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第一站是东方店的仓库，钟良仔细看了仓库的门和窗，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保安的日志没有异常，监控摄像头也正常工作的。保安来源是第三方公司，每个月都轮岗，这个月在东方店的保安，下个月就去别的店了。要想大规模地偷窃，仓库主管要和保安配合才行，而陌生人之间要串通非常难，要走漏风声却非常容易。
来到收银区，“聋子”在一个机器前面接待顾客，看到蔡徐凯和钟良，点点头。
看到“聋子”戴的袖标，钟良问，“‘聋子’已经是组长了？”蔡徐凯侧身冲钟良笑笑，“上半年刚提拔的。”
小刘插话了，“前面帮我们又拿水，又收拾办公室的，我还以为他是蔡部长你的下属呢。”
“哦，不是的，他直接归店长管的，他呀，比我进源还早，文化水平低，要有学历早提拔了。上半年李店要外招一个收银组长？我提意见，收银队伍不好带，不如提拔现有的老人儿。”
大家都看着“聋子”的方向，“聋子”似乎也感觉到在说他，朝这边看了看。
“怎么样，差不多了吧，钟神仙？”
“差不多，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看看你们机房去。”
蔡徐凯一愣，旋即又笑了，“走，我那儿泡了茶。”
这里很闷热，出于安全的需要，机房不设窗户，通风要靠空调。一盏盏日光灯有些老旧，时不时要闪烁一下。一个很年轻的保安在盯着一面“墙”看，“墙”上四行五列排了二十个大屏幕，它们监控着收银区，仓库，前后大门，和通道。
蔡徐凯拿几个纸杯给钟良和小刘到了茶，顺手在监控台也拎过来自己的茶杯。
小刘看到监控台上的有个镜框，里面是蔡徐凯和一个小男孩儿的合影。他有些惊讶。“蔡部长，你在机房办公吗？”
“超市就这点空间，李店长有个办公室，财务几个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原说给我配办公室的，我说算了，我编编程序，修修机器啥的，主要就在机房，不用来回折腾了。”
“儿子这么大了？”钟良拿起镜框看看，一扭头问问蔡徐凯。
“可不是吗，那年让你碰到，刚上幼儿园呢，现在都六年级了。”
“录像带保留多久？”钟良没有接茬和蔡徐凯闲聊，直接问保安。
保安小伙子看得出来这是总部的人，立刻站起来了，“领导，录像带都保留半年。”
“你们监控最近看到过盗窃吧？”
“有的，每个月都有几起，我们都处置了。”
钟良眼皮也没有抬一下，“酒和奶粉？”
“是的，领导，都是酒和奶粉，出门前就被我们截获了。就一次，有个学生顺了个皮面本子出去，我们吓唬了一下，让他写个检查走人了。”
他们几人正在说话，门口走过来一个穿收银制服的女孩儿，探头进来，仔细看过屋里是哪些人，才点点头，“哦我找错地方了。”
钟良继续问保安，“后门有保安值班吗？”
保安说，后门是保安轮班的，出门要有出门单...
保安还没有说完，蔡徐凯的手机响了，他一接起来，里面的大嗓门被在场每个人都听了出来。“嗯”，“好的”，“我知道”，“他们看完了，这就回去”，他在手机这边儿用头捣蒜。
5
回到办公室，小刘问钟良，“钟老师，为什么你问了很多录像和保安的事儿？”
“你来源几年了，见过有几个店阻挡过审计？”
小刘滴溜溜看看在嗅香烟的钟良。
关了门，钟良点着了那根儿烟，和小刘讲了报表上的“损耗问题”。
小刘歪着脑袋看钟良，“照这么说，就是盗窃了，咱们不报警吗？”
“报警？拿什么报警，财务报表有差异？这不是证据！”
“警察不来，咱们也没有手段，不是更没证据了？”
钟良蜷起右腿，右脚踩着凳面，膝盖盯着桌沿儿，和小刘说，“警察同志上门做个笔录，一超市人都知道了，嫌疑人也知道了。警察同志要和具体嫌疑人谈话，咱们没有具体人，警察要看具体案发现场，咱们不确定在哪里，警察同志会说什么？你们先自查一下吧！好，结果是案子还没有立起来，嫌疑人已经惊了，人家立刻把证据毁灭干净，有同伙的，马上窜好了口供。”
小刘头一低，不响了。
钟良又摸出香烟在鼻子底下嗅，“你要一下总部财务的数儿，下午过一遍损耗集中的品类。”
“好嘞”，小刘把衬衫袖子撸起来。
钟良在超市场地里踱着步子，看着各种货物的码放的方法。站在一盏大灯下面，他顺着左肩延长线看过去，是超市的仓库，顺着右肩看过去是笔直的货架，他按照自己心中的“货流”的方向，看向货架的尽头，那里是收银机。视野里第一个收银员恰好又是“聋子”，他在和一个正比划着会员卡的大妈在说什么，超市里还是很热，但是聋子的长袖衬衫扣的严严实实。。
6
数据没要到，财务说没有运营部授权，不能给审计数据。小刘正在和钟良埋怨，办公室门给推开了。
“还没有吃饭去啊，晚上，咱们楼南边的火锅’九乘九’，口味极好”，蔡徐凯说着把夹在胳膊下面的茶叶盒和纸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没必要啊，每次都是你招呼我们，该招呼我们的人又不招呼。”钟良把蜷着的腿放下来。
超市要打烊了，小刘才在邮箱收到了数据。
钟良拿眼扫着损耗的品类表，眉头皱了起来。饮料、油、盐、醋、酱都可能有损耗，高价值的酒类奶粉也可能被夹带，但是风扇和童车的出现就比较诡异了。这种东西被夹带出门太明显，也不会像醋和酱油容易摔碎。
“走啦，钟良，鸳鸯锅都上台子了”，蔡徐凯背后一声喊，打断了钟良的思绪。
“九乘九”里面坐满了人，门口还有排号等座位的，小二看到蔡徐凯赶紧拉开了门，“蔡总，楼上老地方，锅底都配好了。”
钟良抿了喝一口啤酒，眼瞅着蔡徐凯。“前几年，你说要换大点儿房子，换了没？”
“唉，那时候就是瞎想，今年才开始看，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房间。”
7
第二天一上班， “走，看监控去！”钟良的声音突然高了一度。“又是录像啊”，小刘的嘴歪了一下。
两人推门进了监控室，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科普节目，“变色龙的眼球突出，180度转动自如，左右眼可以单独活动，这种现象在动物中是罕见的。双眼各自分工前后注视，既有利于捕食，又能及时发现后面的敌害...”
保安立刻站起来，“领导好，这里不让看电视，我们听听广播解解闷，这样不会打瞌睡。”
钟良没有理会他的说辞，直接要求调取录像。
刷录像刷到半夜，保安熬不住了，“领导我出去抽个烟啊”，说着话他出了门。
钟良没有答话，还是盯着屏幕，上面正在以8倍速放仓库出口的监控录像。
“抽看监控录像在审计领域俗称是“死活儿”，与智商经验什么的关系不大，就是熬时间。比如一天一个收银位的录像是16个小时，就算用16倍速看，也要眼睛瞪着屏幕看一个小时。而每个天最多有30个收银位开放，就是30个小时的“死活儿”。 一般公司出了案了，需要审计团队下现场找证据。年轻同事们都主动要求去盘点货，翻凭证什么的，为什么，因为晚了的话，领导可能会派你看监控录像，这种活儿耗时间，熬眼睛，剥夺睡眠，还一般没有啥成果。这次看录像，小刘是躲不了了。
8
“死活儿”看到半夜，小刘只看到了少数几起夹带，多半被保安查出来了，录像中也有几次调味瓶子或玻璃制品的破碎，但解释不了这么大的损耗。
临晨，有个影子闪过了门口，小刘一回头，监控室的门虚掩着。挠挠头，他想是保安在巡检吧。钟良也看了半晚上录像，趴在桌上闭一会儿眼，他又看到了聋子。聋子的面目有些不同，他两眼看着收银机的屏幕，手上不停，扫了一袋切片面包的条形码，接着扫了一包卷纸过去，扫了一把剃须刀过去，扫了一辆玩具车过去，一只眼睛依然看着收银机不动，另外一只眼单独转了180度，瞳孔瞪着钟良。他打了个冷战，醒了。
钟良拿出一支烟不停地嗅，他觉得这个案子非常地蹊跷，大量的货没了，保安和仓管没问题，那么这些货难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无数的摄像头之下就这么蒸发了吗？
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自己，他碰上了一个设计精妙的案件。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找出问题，他一定是被一个固有的思维误区给圈住了。他再次走到超市的中央，他看着货架上的各种商品，看着往来的顾客和导购。他站在一盏大灯下面，顺着左手看过去，走道的尽头是超市的仓库，顺着右手看过去，走道的尽头是收银机。在大脑了，他想象着“货流”从左向右流动，而“钱”从一个个顾客手中流入收银员手中，数钱或者划卡，记账......。
货以某种不寻常的方式出去了，这种“不寻常”是说，它们消失了，却不是正常损耗，这种消失的方式又太“寻常”，以至于混在了日常的活动当中，就像把一棵树放进了一片森林，钟良看不出来它们是如何离开超市的。
突然一个想法在钟良脑海中炸开了。
9
油盐酱醋的价值低而数量大，要找出损耗的去处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过去两个月，账上的童车总共减少了11辆，收银这边收到了10辆童车的货款，也就是说，1辆童车“损耗”了。追查一些童车的去处是有希望的。
他喊了一嗓子。“小刘，先去对童车的帐，把童车出库的时间理出来，收银的时间也理出来给我。”
小刘嘟嘟囔囔地夹起笔记本电脑出去了，差点和蔡徐凯撞个满怀。
“小刘这是怎么了？”蔡徐凯问钟良。
“没事儿，看监控录像累着他了。”
蔡徐凯拍了一下钟良，“神仙，放松一下，晚上火锅吧，我儿子放学早，家里没有人陪，他过来咱们一起把晚饭解决了。”
吃得热气腾腾的，蔡徐凯给钟良和小刘敬酒，小刘干了，钟良喝了一点点。钟良看看蔡徐凯的儿子，“这么大了，上次见到你还围着围嘴儿呢，你爸说你是个‘漏嘴巴’，吃一碗饭漏一把米”。
孩子脸红了。
小刘看到孩子的校服很惊讶，“小朋友你这校服真帅啊，你在哪个学校啊？”
孩子咧嘴笑了，“我是滨江外国语的。”
“小孩儿长身体，校服换的也快，很快又要买新校服了。”蔡徐凯又给钟良又满上。
“你们没有上对口学校啊？”
“对口的不行，师资啥的都弱。”
10
“再撸一遍录像，专找卖出童车的片段！”钟良敲敲桌子。
“那也是十几天的录像呢！”小刘的脸都绿了。
“我们一起看，童车目标大，播放倍速放到32倍。这次记住，每看到一辆童车，记一下时间。”
大清早的，蔡徐凯给钟良带来了油条豆浆，“顺路给你们带的，趁热吃吧！”钟良伸手示意蔡徐凯轻一点，小刘把头靠在墙角睡着了。蔡徐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带上了。
钟良把小刘手边的白纸拿过来，再看看自己手边的白纸，上面记录的是视频里出现在收银台的童车的数量，它们的合计是11辆。
收银账上记的是10辆！
有一辆童车卖出了，但是不在收银的账上。
钟良推醒小刘，“给我找出来没上账的那辆童车的录像！”
小刘甩甩发麻的手，两眼几乎还黏连着看钟良。
钟良睁圆了双眼，头顶似乎有些蒸气散发出来。
没等小刘嘟囔，钟良拿起衣服又出去了。
阳光慢慢进入了窗口，一排整齐的收银机排着队等待钟良的检阅。他看着这些收银机，几十年的经验在他脑子里把收银机的功能结构画了出来。
它们的底层是标准的硬件，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廉价的显示屏，功能单一的主机，小键盘，再加上一个扫描枪。
顾客买一条口香糖，收银员拿扫描枪扫了口香糖的条形码，它的品名，价格和类目就出现在显示屏上，记录在主机里了，这个时候在内存中同时建立了一条记录
11
上个月7号晚上8点41分，一家三口人在17号收银台为一个童车付款，这一笔交易清清楚楚显示在录像里，却没有出现在收银的帐里面。
这辆童车卖出的记录和相应的收款金额都消失了。录像里面收银员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正面被收银机堵掉了大半。监控头距离远，分辨率低，只能看出是一个年轻女性员工，有些驼背。唯一清楚的东西是收银台旁边的亚克力标志牌，赫然写着阿拉伯数字“17”。
钟良电话叫来了聋子，指着视频给他看，“这个收银员是谁？”
聋子眨眨眼，“李培培？可能是她。”
过了没几分钟，一个短发姑娘进来了，钟良一看她就有些犹豫。“你看一下，视频上是你吗？”
姑娘看了半天说不是自己。
“你上个月7号在哪个收银台上班？”
“具体7号我想不起来，但上个月我在3，4，和10号收银台都上过班。”小姑娘很爽快地回答。
钟良让她先回去了。
“你什么眼神啊，她一进来我就觉得不对，体态都不一样，这个姑娘腰板直的”，说着钟良开始嗅他的香烟，但眼睛没有离开聋子。
“领导，我是说有点像李培培。”
聋子出门几分钟，李培培悄悄又进来，“领导，谁在哪个台子上班，在值班表上记着的，都在组长手里。”
再给聋子电话，片刻他领着几个收银员进来，人人抱着一纸箱，里面都是几大摞的A4纸，“领导，这几个月签到单值班表都在这里了。”
钟良把烟一掐要出去，小刘喊了一声，“钟老师，你不想看看是哪个人吗？”，钟良头也不回，嘟囔了一句，“你看了告诉我。”
小刘翻了一箱子表单，发现值班表乱七八糟的，既不按日期，也不按号码，他心里这个烦躁。正要看第二箱，电话响了。
“钟总在监控室晕倒了，你快来！”
小刘丢了电话就冲出办公室。
跑到机房，小保安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跑得气喘吁吁的。
“钟总呢？”
“领导，钟总不在这里啊！”
小刘懵了，这是被送医院去了吗？那就是超市门口了。
跑过生鲜区，他突然看到钟良在抬着头向上看，在找摄像头的样子。他一把抓住钟良的胳膊，钟良被吓了一跳。
“你不是晕倒了？”
警铃突然响起，是火警。
整个超市开始疏散顾客，两人逆着人流往办公室方向走，远远看到浓烟从审计的办公室里冒出。
12
李店长向总部投诉了审计部，他说钟良在东方店的仓库里抽烟，引发火灾。钟良没反驳直接被了处分。郭峰又电话来催，这一周必须结束了，下周钟良和小刘也分开去做不同的项目。小刘去监控室翻过录像，火警前几分钟有个人进过审计办公室，但是门口的摄像头分辨率还不如收银台的监控，距离又远，小刘的脸都要贴着屏幕，反复放了十几遍，也只能看出来是男性的样子。
小刘人彻底蔫儿了，钟良轻轻推他一下，“马上要突破了，人找不到，机器跑不了”。小刘眼前一亮，“我去把那机器先抱回来！”
“不行，现在人多。”
看着小刘又兴奋了，钟良心里明白，还有一个关键没解决，如果说17号收银员给童车收款了，她怎么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把这笔钱就放进自己的口袋？
这辆“消失”的童车曾经进过收银机的记录，只是记录不知为何又没了。
超市里只剩下了钟良，小刘，和几个保安。小刘和保安聊天的时候，钟良熟练地启动了17号收银台的机器，敲了几下键盘，收银机进入了后台维护界面。
主机上的程序都列在在屏幕上。
钟良注意到有个程序的更新日期是5月25日。这是个意外，收银机的程序是由供应商上门维护的，今年的维护时间还没有到，这个程序怎么会更新？收银机只和二楼的财务联网，完全是内网，为了安全，供应商也不提供在线更新的服务。
想到这里，钟良的胃里开始抽搐，他有了一个让自己不安的念头，同时他又在否定这个念头。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不会是这样的，
不是这种人。
现在他需要密切监控这台机器和它的收银员，无论那程序的猫腻有多大，都必须有人来操作。但是现有的摄像头分辨太低，距离又远。
13
离17号收银台最近的货架贴着大幅零食广告，里面有只快乐的浣熊。钟良轻轻把广告揭下来一半儿，在墙上原本浣熊右眼的对应的位置挖出一个坑，把高清针孔相机放进去。广告贴回到原来位置，再用美工刀把浣熊右边瞳孔位置轻轻割掉。退后半步，又退后一步，他看看没有问题，才离开。
蔡徐凯的电脑屏幕上分了几个区域，每个区域是超市的不同位置，右下角可以看到浣熊广告的部分。他催儿子洗好了脚，一边哄着他，一边拿走手机。儿子依依不舍地上了床。掖好被子，关了灯，合上了门。路过里屋，他冲正在刷手机的老婆歪一下头，把两手合十贴在右脸上，老婆做了一个“知道了”的口型。他蹑手蹑脚来到书房，在他输密码解锁屏幕保护的那一刻，超市里的老钟离开了浣熊广告。蔡徐凯看看超市空空荡荡的各个角落，点了一根烟。
等了三天，钟良取回了针孔相机。视频中两天是聋子在用收银机，一天是一个女孩子在用收银机。
钟良一会儿快速放，一会儿正常速度放录像，到了收银结束前十几分钟，他一帧一帧地看录像，聋子在结束收银前在键盘上有个特殊的快捷键操作，似乎是同时按住了左上角一个键和右下角的两个键，他再倒回去看那个女孩子收银前的做法，她没有这个动作。
之后动作大家都一样，他们把收银机里的钞票取出来，数一遍，放入一个透明塑料袋，在一张表单上写下总额再签字。值班财务会来数钱，再签字表示收到。
钟良点着了他嗅了半天的烟，长出一口气。
14
第二天，钟审去了总部，和郭峰关着门聊了半小时，郭峰问，“不会扑空吧？”
到晚上10点钟，收银要结束了，审计办公室里多了一个留着寸头的男人。在收银区转悠的小刘看看表，顾客越来越少，还有一个老大爷提了一个桂圆礼盒在17号收银台，聋子满脸堆笑，边收银边和老大爷说话，看上去是周边的熟客了。小刘看看后面没有排队的人了，小碎步回到办公室，在门口说了一声“好了。”
钟良和寸头男同时起身。
聋子签了表单，把装满钱的塑料袋递给了值班财务手上了。他猛一回头，看到了身后的钟良和寸头男，眼神开始闪烁。
“收款结束了是吗？”，钟良目无表情地问聋子。
“钟…钟总，收好了，这是这么了？”
“你把收银机打开一下，我们看看。”钟良的声音很响，但非常冷静。
“领导，钱已经交接了，收银机里没钱了。”
钟良一步走到机器跟前，转动钥匙，按了一下“现金”键，收银机的抽屉自动弹出。
几双眼镜同时看到了抽屉里面，
不是空的，
有厚厚一叠一百的，
几十张五十的，
还有一叠十块二十块堆在一起。
寸头男走到聋子身边，亮了一下证件，“我是市局的冯博，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去。”
聋子身体突然软了，要往下倒，寸头男反应很快，一伸手稳稳托住了聋子。
15
钟良，郭峰，冯博和小刘在九乘九坐下了。火锅锅底还没有上来，小刘已经忍不住了，“钟老师，你怎么知道收银机里还有钱的？”
“这几个月他们一直在截留收银，聋子只要在17号台收银，是忍不住要留钱的。”
“留钱，不是偷货？”
钟良点着了烟，“最早我们的思路拧巴了，总在想货怎么出去的。从童车开始，我觉得这不是货的事儿，货丢了，货洒了，显示在报表上是损耗，但是货卖了，钱没有收，对报表的影响是一样的。货是从收银台出去的，就是一个个顾客光明正大地带走的，只是货款被截留了。”
小刘缓缓点头，但很快又问，“那也不对啊，收银有账啊，钱如果截留了，比如昨天17号收银台出去6万块的货，这个要和收到的钱对的上才行啊，财务一对账不就发现钱少了？”
郭峰冲钟良笑了，“行，徒弟要出师了”，说着举杯和钟良示意。
钟良一仰脖喝掉这一杯，“你继续想，买出去的货，和收来的钱，都先要在哪里记一笔，接着才能到财务啊？”
小刘恍然，“啊…还是收银机。”
“另一个人也被控制了吧？”钟良红着脸问郭峰。
“你们去17号收银台的同时，我去他办公室的。好歹也是一级领导，我劝了劝他，让他自己找冯警官自首，争取宽大处理。”郭峰和冯博碰了一下杯子。
冯博吃的热了，寸头开始冒汗。“老钟，过两天你来看守所吧，也和他聊聊。”
16
看守所里。
“放火不是我的主意，那个太过了。”
隔着栏杆，老钟递给蔡徐凯一根烟，给他点上。“我知道，聋子干的。”
“你们一查值班记录，这小子就急了。”
“冯博说那小子袖子一撸开，全针眼儿，你了解他什么人吗？”
“我知道，他有瘾，钱不能断，不然也不会顶风干”
蔡徐凯猛抽了一口烟，眉头略微舒展开了，“我编的程序还行吧？”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呢，看了这么多天录像，就没有往哪儿想。”
“其实就差一步，我没想到品类的事儿，你们去看童车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坏了，但来不及了。我如果想到品类的问题，改改程序，专门挑价值低数量大的东西删记录，你们就没有招儿了，你不可能为了每瓶儿醋再看一遍录像的。”
“你心太大，聋子又忍不住的，越偷越多，迟早要暴露的。”
蔡徐凯说，“我知道。”弹弹烟灰，他继续说，“一睁眼都是钱的事儿，儿子的学费，新房的首付，烦，真烦！我比聋子强，好歹有个专科学历，但是收银员现在都有本科的了，我前年去年都没涨工资，今年看电商这势头，东方店迟早关门，每月这点儿工资怕也悬了。”
离开接待室，钟良推门往外走，在等待大厅，看到一对母子提着洗漱用品，孩子穿着滨江外国语学校的校服。钟良看他，他也瞪着钟良，眼睛红肿着。
出了看守所，小刘在等钟良。他摸出个BP机模样的红色东西，递给钟良，钟良把玩了半天，“什么东西？”
“电子烟，这东西只含尼古丁，不含焦油，而且有个好处，它只用电，不用火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