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朱彦夫是幸运的,在70年前的长津湖战役中,他成为“250”高地争夺战中唯一的幸存者;
朱彦夫是不幸的,昏迷93天后醒来时,他已无手无脚,重度残疾。
那年,他只有18岁。
绝望过,颓废过,挣扎过,最终,他站起来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1
1933年,朱彦夫出生于山东省沂源县张家泉村,童年时,父亲被日本人杀害,他跟着母亲四处要饭。14岁,他参加了华东野战军,南征北战中,因为作战勇敢,16岁火线入党。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所在部队受命入朝。1950年12月初,他们抵达长津湖地区。穿着薄棉衣,啃着冻土豆,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志愿军在尺余深的积雪中艰难行进。经过几天昼夜不停的急行军后,他们到达250高地,任务是:阻击美军陆战一师。
美军物资充足,装备精良,而此时的志愿军部队,全连已经断粮两天了。
为了迎接战斗,连里下达了命令:“打开棉被吃棉花!”
战士们顿时面面相觑,作为班长,朱彦夫率先拔出刺刀挑了一块棉花送进口中。可是,棉花粘在嗓子里,喉头痛痒,难以下咽。趁他不注意,战友杜玉民俯身抓起一把雪,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
就着这把雪,朱彦夫把棉花硬吞了下去,随后,他不忘打趣:“棉花就白糖,越嚼越香。”
杜玉民也嚼了一块棉花,同样,他也被噎住了,脖子一梗一梗地,一边使劲往下咽,一边含混地说:“这东西比牛肉干还扛消化,弄上点,三天甭吃饭了!”
战友们被他逗乐了,都纷纷嚼起了棉花。杜玉民也是山东人,平日里诙谐幽默,按名字的谐音,大家都喊他“杜鲁门”。
彻骨的严寒中,战友们拥抱着相互取暖。谁也没有料到,那顿棉花餐,成了他们最后的晚餐。
当天夜里,美军借着浓雾偷袭,志愿军早有准备,作为班长,朱彦夫更是带领战友守住了主阵地。
可是很快,他们迎来生死考验。第二天上午,敌机又开始轰炸,前沿阵地不断丢失。趁着炮火停歇的间隙,朱彦夫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指导员。
生命最后时刻,指导员郑重托付:“你若活下来,要把战士们的壮举照实记录成文,传给后人,这比牺牲更有价值。”
尽管生死难料,尽管自己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但在那个特殊时刻,朱彦夫只有答应。
美军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了,炮弹劈头盖脸地飞进阵地,战友们相继牺牲。黄昏时,只剩下了朱彦夫一个人。冲着美军,他猛烈开火,直至打完全部弹夹。就在这时,一枚手榴弹落在身边,他的身体飞起来又落下去,当一块肉乎乎的东西滑到嘴边时,饥饿难耐的他本能地吞了下去,那是他的左眼球。
“死也不能做俘虏”,趁着最后的意识,朱彦夫翻身滚下山沟。
再醒来时,是93天后,他已身在长春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病床上。经历了47次手术,人,活过来了,只是,他成了一个“肉轱辘”:无手无脚,断腿残臂,左眼失明,体内还有7块弹片无法取出。
朱彦夫万念俱灰。他偷偷攒安眠药,后来被照顾他的护士发现了;他想用半截双臂爬上桌子跳窗,睡梦中的病友被惊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
护士流着泪说:“你一口一个姐姐叫我,你执意这样,你对不起我这个姐姐啊!”
医院的马政委火冒三丈:“为抢救你,你知道输了多少血吗?你还算个党员吗?你可是举起拳头宣过誓的人!”
朱彦夫举起残臂,那上面,没有拳头。马政委一把抱住他,两个人泪流满面。
哭完了,朱彦夫开始学着自立,上百次的练习,能自己吃饭了;上千遍的训练,会安装假肢了,两个月后,他站起来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2
“虽然成了‘肉轱辘’,可我依然是个战士!不能为国效力了,但绝不能再给国家增加负担。”1955年,朱彦夫决定:放弃特护待遇,回家。尽管,家乡是有名的“讨饭村”。
用残臂夹笔,他在日记本上写下八个字:“与其腐烂,不如燃烧”。
不顾院长劝阻,朱彦夫执意回到家乡。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独自住在一间小破屋里,自己苦练生活技能。因为条件艰苦,不久,伤口复发了。他熬着、忍着,直到一场大雨后,时任沂源县民政局局长的武宪德跨进他的家门。
在武宪德安排下,朱彦夫被送进医院,这个重度残缺的身体,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这其中,就有一位叫陈希永的姑娘。她是日照人,当时在医院照顾生孩子的姑姑,巧的是,她的姑父,正是武宪德。
从姑父那儿,陈希永知道了朱彦夫的故事,她一边听,一边泪水涟涟。从此,心底有了莫名的牵挂。
朱彦夫出院回家了,有一天,陈希永跟着姑父去看望他。身材修长,眉清目秀,青春正好,看到这个突然造访的姑娘,朱彦夫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护士姐姐的身影。
原以为,她只是出于对英雄的崇拜而来,没想到,她生出了照顾他的想法。父母反对无效,穷山沟也没有吓退她,只要有空,她就经常来看望他。随着了解增多,两人也谈得越来越投机,1955年,他们结婚了。
那年,朱彦夫22岁,陈希永21岁。多年后,儿女们曾问陈希永:“你选择父亲,是出于崇拜,还是出于同情?”她说:“都不是,我看了他一眼,就放不下了。”
妻子善良贤惠,朱彦夫做梦都没有想到,幸福会如此眷顾自己。自家的生活有了希望,可是家乡的贫苦深深刺痛了朱彦夫,张家泉村四面荒山,地薄土稀,农民们吃不饱饭,有的还要靠外出讨饭为生。
“我十六岁入党,是党培养、教育了我,虽然我没手没脚,但有心有脑,哪能袖手旁观?”脱贫先脱盲,朱彦夫说干就干。
靠着自学的文化,他开图书馆,办夜校,为村民扫盲。两只断臂夹着粉笔,没写几个字就大汗淋漓;两里远的路程,他撑着拐杖、拖着17斤重的铁腿风雨无阻。在泥水里摔过,在雪地里滚过,换来的成绩是,有一百多人学会了写信、看书、算账,包括后来村里的会计,都是夜校毕业的学员。
只有24岁的朱彦夫,让乡亲们彻底信服了,他被推选为村支部书记。
然而,谈何容易,别人弯个腰就能做到的事,对他来说,都需要伤筋动骨。更何况,是要带领这个“讨饭村”脱贫致富。
走出家门,朱彦夫用仅剩的右眼巡视着,规划着。他首先把目光盯在几道大沟上,可当他提出“沟上填土造地,沟下建起涵洞”的宏伟设想时,大伙儿都面露难色。
“不干,沟还会一年年荒下去;整起来,就是咱村的粮囤子。讲困难,我这个残废都不怕,你们还怕啥?”朱彦夫的话,掷地有声。
当年冬天,全村人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祖祖辈辈荒着的沟,变成了一块块“小平原”。
“三沟两岭”相继改造完成后,朱彦夫又瞄上了荒山。有人劝他在家指挥就行,他说:“光蹲在家里,指手画脚能干好?我不当这种窝囊书记!”他要亲自踏遍每一座山头。可是,上山不易,下坡更难,假肢掉下来,他干脆挂在脖子上,并发明了四种走法:站着走,跪着走,爬着走,滚着走。
摸爬滚打中,新的蓝图已经在心中绘就:“山顶松树带帽,山下林果缠腰”。
这次,再没有人提出质疑,梯田、苹果园、花椒园……几年后,梦想一个个变成现实,而朱彦夫身上的伤,从来就没有断过。有人说他是钢人,是特殊材料的人,他说:“我就是个有血有肉的追梦人。”
血肉之躯,自然能感知疼痛,每当这时,朱彦夫就大声唱歌。在日记里,他写道:“呻吟和唱歌同样是声音,却天壤之别,一个是忧伤,一个是乐观,唱比叹好,笑比哭好,这是验证革命意志的试金石。”
自己是一名战士,他从未忘记。
荒山变成了良田、果园,水井有了,浇地的大口井有了,地活了,村子活了。
1971年,朱彦夫又开始为架电奔波。他远走上海、南京等地到处联系材料,假肢一装就是十几个小时,断腿处经常鲜血淋漓。为了省住宿钱,他卸下假肢当枕头,就睡在马路边。
整整七年,四万里行程,1978年,张家泉成为全县第一个通电的村子。
25年来,朱彦夫在沂蒙山挥毫泼墨,美丽画卷徐徐展开,用重残之躯,他托起了整个村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3
1982年,一场大病之后,朱彦夫辞去村支书职务。养花种树之余,他经常受邀去作报告,讲的最多的,仍然是长津湖战役。
无数个夜里,他梦到战友“杜鲁门”,梦到连长、指导员,耳边又响起指导员的临终托付。
他决定了:写书!
妻子劝他,该休息休息了;医生警告他,再折腾下去,有生命危险。可是,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纸笔买来了,连坐了几天,朱彦夫一共也没有写出几行字。没有章法,不懂技巧,靠仅有的一点自学的文化,才开头就卡了壳。
正沮丧时,时任国防部部长的迟浩田将军来到沂蒙老区,他特地来看望朱彦夫。得知朱彦夫在写书时,他建议道:“把你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写出来,把你一生向困难挑战的经历写出来,这本身就是一部教育人的好教材。”
受到鼓励,朱彦夫当场表态:“权当再打一个二五零高地,有生之年不拿下这本书,我就枉为曾经的志愿军战士!”
那是1987年,他54岁。
从此,朱彦夫“走火入魔”了。先从学习开始,理论书籍、小说名著,一遍遍通读,反复研究写作方法,琢磨人物刻画。
刚开始时,他用残臂翻书,用的劲小了,翻不过去;劲大了,书页被撕坏了。后来改用舌头翻,嘴唇翻,不是书被口水浸湿,就是嘴唇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两年后,故事大纲终于心中有数,朱彦夫兴奋地对妻子宣布:“从今天起,我正式开始用笔杆子了!”
把被子放到断腿上,再把纸夹放到被子上,他弓背低头,用嘴含着笔开始写作。艰辛可想而知,往往“拱”好半天,才能“拱”出一个字,而且,时间稍长,口水便顺着笔杆流下,好不容易写出的字又被浸湿模糊了。
写作进展极慢,每天至多只能写出十几个字。后来,朱彦夫又把钢笔绑在右胳膊的断臂上,嘴、臂交替并用,这样,每天能写出上百个字。再后来熟练了,一天能写五百个字。
就这样,一个姿势累了,他就再发明创新,还美其名曰:“衔笔跪书”“断臂抱书”“绑笔腕书”。
回忆是残酷的,写作的过程中,朱彦夫仿佛又回到了长津湖的战场。有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大喊大叫着,从床上滚了下来。
从那天开始,妻子每个夜里都要搂住他的断臂,只要他一喊,她立刻将他抱住。
苦熬七年后,朱彦夫奇迹般地写下近二百万字。这期间,他练出了“无指翻书”的硬功,翻烂了四本字典,“啃”下了一百多本中外名著。至于用了多少笔,碰翻多少墨水,谁也记不清了,而稿纸的数量,妻子是知道的,足足有半吨重。
1996年,经过多次修改,33万字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极限人生》正式出版,迟浩田亲笔题词:“铁骨扬正气,热血书春秋。”
拿到新书的那一天,朱彦夫把自己关在屋里,在书的扉页上,他恭恭敬敬地写下战友们的名字。书点燃了,他跪倒在地流泪自语:“指导员,你交待的任务,我终于完成了……”
这一年,他已经63岁了。
皑皑白雪掩忠魂,那些不畏死亡的灵魂,讲也讲不完。一次报告会上,朱彦夫突发脑中风。病情稍有好转,他又投入创作。1999年,24万字的《男儿无悔》面世。
两部自传体小说的出版引起极大反响,朱彦夫被称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
奋斗着,幸福着。小院里,朱彦夫和妻子亲手种植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时,他的大家庭也不断开枝散叶,欣欣向荣。
这一生,他最感激的就是妻子,“她一手掌管了我整个生涯的全部,我的生命走到现在,完全是她的成绩,她的功劳。”
2010年,妻子因肺癌去世,他不顾世俗,坚持为她披麻戴孝。
唯有更好的活着,才不负妻子的付出。尽管半身瘫痪,尽管心脏装了五个支架,但朱彦夫一直都很乐观,他坚持锻炼身体,坚持阅读、写作。
如今,89岁的朱彦夫依然按战士的标准要求自己。家门不远处,就是一座军营,每天清晨,军号声一响,他就准时起床。坐在轮椅上,他戏称自己是“编外哨兵”。
曾经是战士,这是他一生的骄傲。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