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本来想去一趟北京,于是就研究了一下进京的政策。政策原文如下——“7天内有1例及以上本土新冠病毒感染者所在县(市、区、旗)旅居史人员,严格限制进返京。”我当时看了就有点困惑:这个所谓的“县、市、区、旗”究竟怎么个定义法呢?这个“市”究竟是地级市、省级市还是直辖市呢?假如上海有一个感染,到底是整个区连坐呢?还是整个市连坐呢?

后来知道,这里头的“市”指的是地级市,“区”指的是市辖区,从上海是可以去北京的,如果在上海7天内待过涉及中高风险场所的区,到了北京之后会跳弹窗;反之则一切正常。那会儿是8月9号,整个上海已经4天没新增了,我所在的区也已清零很久,但我心想还是稳妥一点好,反正不急着去,干脆再等3天看看。

8月11号早上,我还在迷迷糊糊睡觉,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在搞小区全员核酸筛查,说什么八点之前要全部做完。我心想上海不是都已经6天无新增了嘛,咋又搞起筛查来了?难道又被破防了?起床后我妈慌慌张张来告诉我,我爸跟馒头的单元楼被封掉了,昨天大半夜里他们那个楼挨家挨户敲门做了两次核酸,原因是楼里有一个密接……

我们家里人多,在上海这种小户型的老小区不得不分散住,我跟我太太、妈妈、外婆住在同一个单元楼,我爸住在隔壁单元楼的一室户小房子;馒头平时白天我们自己带,晚上八点送去爷爷那里睡觉,第二天早上八点再送回来,我们好歹能清净12个小时。

爷孙俩突然被封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只见他们那个楼道门口果然拉着封条,有专人在那儿坐镇,只许进不许出。我们小区一共封了两个单元楼,都是因为发现了密接。那天早上的新闻还没有任何相关报道,只有微信群里头有一些小道消息,说是距离我家十公里左右的某个地方爆了,又是封小区又是封马路,全城都在通缉这两天去过那里的密接。

前段时间上海的人员流动基本已恢复正常,因此炸出来了一大堆密接。这些密接分散在上海各区,我听说有的小区只封有密接的那一户人家,我们小区则是整个单元楼连坐,48小时内做两次核酸,没有异常的话楼道解封;有密接的那户人家则需要在门上挂个电子门锁,多关五天。

对于已经被关过两个多月的我们来讲,两天时间简直一眨眼就过了,所以也不怎么当回事儿。虽然没做啥准备,但我爸那里的存货对付个两天还是绰绰有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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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跟馒头晚上睡在隔壁楼道,由于一户密接连夜被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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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接那户人家的电子门锁

然而两天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情。就在那两天里,中国多地传来“破防”的消息,网上到处是海南、西藏、新疆等地游客因为当地突发疫情而陷入窘境的新闻。前不久这些地方的旅游形势都还如火如荼,大家憋了一个春天之后终于逮着暑假的机会出来报复性消费了——这人员一聚集,风险难免大幅升高。我朋友圈里就有好几个朋友正好在当地,有的被就地隔离,有的仓惶提前返程……这些地方疫情的外溢风险顿时让其他各省市也变得高度紧张,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三月份上海爆发那会儿。我一评估这形势,自然老老实实打消了进京的念头,在这种非常时期京城肯定升级了相应的防控措施,咱们就不给国家添乱了。

只能说,这年头外面兵荒马乱的,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还是继续宅家保险一点——毕竟哪怕待在家里都有可能被大半夜贴上封条,出门的风险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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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现疫情,当地立马就跟打仗似的

自从新冠病毒出现以来的这几年,我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无常”。这三年来经历过的无常比我这辈子加在一起还多,几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按照计划来的。假如人生有预设轨道的话,那么我这几年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不断地偏离预设轨道,然后再重新调整——2019年猜不到2020年的际遇,2020年想不到2021年的经历,2021年也预料不到2022年现在所过的生活。

前几天有个朋友来问我一些关于涉外婚姻注册的事情,中印之间尚未重新开放旅游签证,他的印度女友来不了中国,他也去不了印度,可他还在努力对未来做着计划,说他考虑年底去第三国登记注册……我对他说,现在计划年底的事情太早了,没人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样,我们连下个月都计划不了

曾几何时起,“计划”成了一种奢侈品。

我身上存在一种矛盾的性格,既喜欢可控的计划,又热爱未知的挑战。就像我在《》中写到过的,我之所以会选择现在这样的婚姻和生活,是因为想要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我很害怕过那种一眼就看到自己六十岁退休时候在干嘛的模式化的生活;与此同时,我却又是一个生活作息特别有规律、不喜欢计划被打乱的人。我后来仔细考虑了一下这种矛盾性,其实也并不那么矛盾——可控的计划是在微观生活层面上;而未知的挑战则是宏观人生层面上;正因为微观上的可控,才愿意并且有能力面对宏观上的挑战

谁能想到突然之间,“一眼看到自己六十岁退休时候在干嘛”反倒成为了一件难事。且不说那些二三十岁年轻人的迷茫,我以前教摄影的时候有一个学生,他是个60年出生的局级干部,私底下一点没架子,跟我关系很好;他由于身居高位,平时护照上交不能因私出国,对自己时间的支配也很不自由,偏生有着一颗向往自由驰骋的心,颇为苦恼。我从2012年认识他起,就经常听他念叨退休以后要如何自我放飞,畅想着自己开着一辆牧马人自驾穿越丝绸之路到欧洲……哪曾想到他一退休就赶上疫情,白白蹉跎了三年宝贵时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来越老,却不知何时才能踏上那想像中奔向星辰大海的暮年征程。

疫情的前两年,失控主要限于宏观的人生规划,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民而言,微观上的生活计划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上班上学出差商贸都照常进行,有出国需求的人终究是少数;而今年开始微观和宏观似乎都变得颇为随机,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不确定性的焦虑中。那些旅游出行受到影响的人只是冰山一角,在更大的范围内——当官的担心自己被问责,老百姓担心自己被封控,做贸易的担心物流中断,开门店的担心经营不下去,有钱人担心自己的资产贬值,没钱人担心自己的工作不保……

每个人一生都会遭遇焦虑,但这种长期的、大范围的、普遍性的焦虑会对整个社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其后果恐怕超出了我们想象力

就我个人的体会而言,当下日常生活的失控感和不确定感,甚至要超过了印度2021年第二波疫情发生的时候。

前两年我都身在印度——这个被所有中国人视为疫情期间最可怕的地方——德尔塔毒株席卷印度的时候,如同一场风暴一场山火,虽然来势汹汹死伤无数,却可以对它进行建模和预测;当时的情况再怎么糟糕,其破坏程度都有一个见底的时候的——确诊人数、死亡人数攀上峰顶之后,就开始渐渐回落,受严重影响的时间前后大约两个月。这一切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天灾,灾情过后人们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活力,对未来又有了良好的预期,生活也很快回到正轨。奥密克戎刚刚横空出世的时候,大家一开始紧张了几秒钟,跟它混熟了之后发现跟德尔塔一比就是个弱鸡,也就不当回事儿了。

前段时间印度取消了所有的防控限制,经济全面复苏,旅游业出现了报复性消费,印度人像发了疯一样的到处乱跑,听说现在泰国到处都是印度游客,而印度美领馆的签证面试预约一直排到了明年……没有人会担心离家之后可能回不了家,也没人担心会被突然贴上封条出不了门。我太太的亲友经常会问她中国现在的情况,她先后跟几个亲友解释了中国当下的状况,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他们那里早已经没有人戴口罩了,就算感染了奥密克戎也照常生活工作,跟从前得个小感冒一样……经历过暴虐的他们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对中国的现状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将之视为命运“公平”的表现——之前全世界都在受苦,只有中国置身事外;所以现在中国也得受苦,这样才“公平”。

毫无疑问,中国的防控模式是最好的,其他国家政府又不是傻子,他们为什么学不来呢?——因为太烧钱。疫情爆发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非常巨大,但终究有个底限;而中国这样的防控模式需要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不利,就好像一场久攻不下的围城战,有形的经济损失只是一方面,无形的士气损耗也需要得到重视。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疫情爆发就好像一下子打骨折一条腿;坚持清零则好像隔三差五抽个一管血,要是抽血抽得太频繁,甚至抽不出了还要抽,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可能因为我们政府在保护人民群众生命的问题上无比果断坚决,以至于大家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防控经费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方舱想建几座就建几座,全民核酸想做几次就做几次,似乎都好像不要钱似的。可世界上哪儿有什么免费的午餐,防控花的钱不也是我们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底吗?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战显然已经造成了不少地方的财政资源挤兑,就连许多从前被视为铁饭碗的企事业单位都不再“旱涝保收”。财政拨款的腰斩,使得有些地方出现了拖欠公务员工资的情况,奖金福利都受到了影响;最让我感到“活久见”的是,居然不少地方由于公交车司机的工资发不出来,导致了公交车的停运减运——这样也好,大家都别出门别坐公交车,社会才“安全”。

新闻上说有些地方因为发不出采样人员的工资,而关闭了采样站——这事儿我们小区就有。我们小区原本有两个采样站,为了省钱从八月开始关闭了其中一个,才用了两个月的核酸采样站就这样弃置了,大家都只能去剩下的那个采样站,每天晚上大排长队。我倒是很希望有人能够统计一下,这几年人民群众在排队做核酸、封控隔离上人均花费了多少时间,这些时间其实也应该计入防控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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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企事业单位工资延发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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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政已经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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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秩序爱好者,我非常能够理解我们国家决策层对防控的这种执着,这样一个14亿人口的大国,承担不起任何混乱的风险。我绝对支持我们的防控政策,但随着这场“围城战”的时间越拖越长,就不得不更多地考虑一下“士气”问题了,因为“士气”受影响也有可能会导致社会不稳定。

另一方面,我一直觉得,不管什么样的政策和制度,哪怕设计得再好,也无法保证在落实的时候能够尽善尽美,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正是在于人——人本身会懈怠、自私等缺陷,这些缺陷无法回避。更难以协调的是,由于不同人群的不同立场,难免会产生利益上的冲突,进一步影响士气

我犹记得去年印度疫情最严重的时候,见识了许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彼时印度回国通道被关闭,被困海外的中国公民遭到国内群众的各种敌视,他们觉得会出国的都是有钱人,但凡有人想要回国就一口一个“千里投毒”;这次海南疫情,似曾相识的情况再次出现,许多人都对被困在海南的游客表示出了种种敌意,认为会去旅游的都是有钱人,所以被困也是活该,甚至某些省市自己也都不愿接收想要回家的本省市居民……再早的上海疫情、武汉疫情爆发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这样?

那些为了自保落井下石、说风凉话的人,可能觉得那样的窘迫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鲁迅在1919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药》中,无知迷信的人们看热闹般地围观处决革命者,争抢着传说可以治肺痨的人血馒头;一个世纪过去了,自以为能够置身事外的人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残忍而麻木、愚蠢又自私,一点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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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有一些暖心的事情,但也有许多寒心的事情

其实,当失控感、不确定的焦虑情绪在社会中长期、大范围蔓延的情况下,根本没人能够置身事外。整个社会经济和消费的良性循环需要靠人们的信心建立起来,当中产不敢花钱、富人不敢投资,势必导致失业人口增多、大众无力消费,从而加剧生育率下降、老龄化严重……这些情况的接踵而至,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最终会影响到每一个人。

社会的运行有时候跟婚姻这个东西很像,需要良好的经济状况作为润滑剂。大部分的婚姻客观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在家庭经济状况好的时候,这些问题就会被掩盖,看起来美满和睦;然而一旦家庭出现了经济问题,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一些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引爆矛盾;矛盾的不断爆发和积累,则会让夫妻愈发丧失对婚姻的信心,导致婚姻状况进一步恶化。

同理,在经济形势良好的时候,社会客观存在的一些问题也会得到粉饰;然而当经济形势变差、人们信心缺失、各种经济泡沫被戳破,这些问题就会浮现乃至爆发,进一步伤害经济以及人们的信心,形成恶性循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经济的重启需要时间,信心的重建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远远不是颁布一些刺激经济的政策就能解决的——退一步讲,刺激经济花的还不是企业和老百姓上缴给国家的钱吗?从这一意义上来讲,目前这种情况对我们国家整体上的长期影响,可能比很多人以为的要更严重。

没人知道这种生活的失控感还将持续多久——假如能够知道的话,也就不叫失控了。

之前两年,虽然过得很不容易,但大家始终相信,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或者迟早会过去,未来会一点点好起来;虽然不断有各种各样的新情况发生,但事态的发展并没有超出人们的想象力和理解能力。而今年以来,许多常识被颠覆,发生了各种各样人们原本认为不可能发生甚至想象不到的事情,突破了人们对世界认知的底线,也击碎了一些人对生活的信心。回过头看自己三四月间曾说的那些“政治不正确”的话,大都得到了应验,还有一些情况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相信如今很多人的一个共同的疑惑就是——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越来越少的人敢一口咬定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而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一切可能才刚刚开始,世界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当然,“信心”这个东西因人而异,这几年有着不同经历、见闻、立场的人,难免会持有不同的观点。我相信一定也有人并没有感受到我上面说的这些情况,对未来依然充满信心。我只能说这些人到目前为止是幸运的,我希望你们可以一直这样幸运下去,但也希望你们不要去强求那些生活已经陷入窘境的人们非要跟你们有着同样的信心。

就我个人而言,我承认自己有些摇摆,有时候听到一些事情感觉心头一热,而有时候另一些消息却又教我心里一凉……人间悲喜,总是无常。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尽管道路曲折,我们的大方向应该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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