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二月,西泠印社“抗疫”征稿,我和林鹏先生联络,他书写孙思邈“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与之”的条幅托我转交,说:“这疫情一时半会好不了。”

果如先生所料,壬寅年清明,疫情仍在肆虐,我被封困家中,读先生文字,诵先生俚句,想起先生蔼然如春风的微笑,悲从中来。

对他千锤百炼的经历,博大精深的学养,发人深省的思想,我至今难以理解,但不揣浅陋,试图解读,并记录与先生交往的点滴,但愿能让世人更多地了解先生。

1

春风春雨愁未消,

绿水青山得逍遥;

一路山花看不尽,

倒骑毛驴过野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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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已至,万物始。浩荡春风一扫冬的肃杀,北方的原野一片生机。而此时一位读书人的“愁未消”让眼前的春景生机顿黯,愁之浓重,难以释怀。

读书人不甘囿于愁绪、郁郁独坐,走出去,置身于绿水青山中,此处意境开阔,放眼雄浑天地,胸怀自然驰骋开来,所有不快暂弃身后,山花烂漫处,天地青绿间,倒骑毛驴,且行且回首。

悠游人世,岂不快哉!

林鹏在抗战时期曾见过著名作家萧三,甚是仰慕。回了部队,听周扬的报告,说个性就是党性,党性就是典型性等等,他理解不了,给萧三写信请教,萧三用满满三张信纸详细解答了他的问题。

打仗间隙,林鹏掏出信来和战友张学义炫耀,讨论“革命为什么”,没想到被张学义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舔屁股也捡大的舔,是不是?现在是战争年代,如果你被打死了,甭看你通讯报道写得好,没人会想起你来。如果你侥幸活下来了,你也用不着巴结什么大人物。”

这话让林鹏记了一辈子。过后几十年,只要一与大人物打交道,想起张学义的训斥,先生更是慎之省之。他一生与权贵保持着距离,鲠骨人生可能缘起于此。

抗美援朝快要结束的时候,老乡加战友张世禄奉命留在南朝鲜继续战斗,临走与林鹏先生彻夜长谈。

张世禄说:“我的理想就是解放全人类。”先生与战友心有戚戚。林鹏先生暮年,经常念叨他的战友,尤其是一去再无消息的张世禄。

走过千山万水,峰回路转无数。往苦了然于胸,后事暗如黑漆。回望过去,寻找初心,看自己走过的一路,荣辱得失自是别样一种风情,愁未消却真情笃定。

林鹏先生十四岁投身革命,抱着“不当亡国奴”的心志参军,志虑忠纯,戎马一生。

我问他:“投身革命为什么?”

他提高了嗓门:“还不是为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吗?”

人老了,往往回溯到自己最初的理想,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到新中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弱冠本是英姿勃发,而立又当有所作为,却“挨整三十年”,蹉跎韶华,想来怎不令人愁绪满怀。

磨难种种,“一路山花看不尽,倒骑毛驴过野桥”,是回过头来看这辈子都干了什么?当把一切都看明白之后,诗人依旧“愁未消”。愁为哪般,懂他的人知道。

个人衣食无忧,名利已如浮云,先生愁万民之愁,忧万民之忧。

2

万里长城万里情,

万里征战一时雄;

挨到暮年寻故地,

泪不争气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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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春天,林鹏先生从大同前往北京,走到新保安,车抛锚了。下车后,一眼看到大海沱山,心中喊到:呀,这不是大海沱山吗?再往下一看,呀,新保安!

他站的地方,那条两边有小树的小河沟的上端,正对着新保安西北城角,当年烈士的遗体一个紧捱一个躺在这里。

战友们牺牲前的音容笑貌,新保安战役的惨烈,在先生眼前回放,眼泪在先生脸上纵横。

平型关大捷后,八路军就地展开游击战争,建立了以五台山为中心的晋察冀军区,创建了第一个敌后抗日根据地。杨成武带着独立团来到狼牙山一带,驻防南管头村的,是一个骑兵连。

梦想着当骑兵纵马杀敌的少年在边区第三革命中学和边区师范孜孜苦读,入伍进剧社跑前跑后宣传抗日。

“狼牙山小八路”跟随部队一路参战一路报道,开完“四八”追悼会就领命前往察哈尔北部去剿匪,征战成了他成长的摇篮。

仗一天天地打下去,他一天天地长大,血雨腥风磨练了他的意志,枪林弹雨造就了他的刚毅,也敏锐了他的思辨。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能冷静地分析每一次战斗的得失,以独到的见解带领后学认识战争,认识历史。

解放战争时,他们团参加大同集宁战役,傅作义采取围魏救赵的策略,攻集宁解大同之围,中国人民解放军惨败。

获胜后,傅作义得意之极,发表《致毛泽东的公开电》。

其中说:“在这次战役中,你们摆在战场的尸体,至少在二万人以上,我们流着眼泪,已经将他们掩埋了。你们在溃退途中,因恐怖国军追击,竟至拼命奔逃,口鼻冒血,倒身路旁者比比皆是,这是一幅如何悲惨的画面,我不禁要问是谁杀死了他们?”

毛泽东看到后,甚为愤慨,说了八个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林鹏在回忆文章中写到,“我们参加了集宁战役,那次战役打的艰苦极了,个人的东西全都丢完了,连吃饭的碗筷都丢了,萧三的信自然也丢了。”

战场的风吹过,红旗一路飘过,当年“吊儿浪当小八路”已成长为英姿飒爽的解放军战士。大战役小战斗,有失利有胜利。

身经百战才明白战争是怎么一回事,生与死就在一瞬间。“万里征战一时雄”,多少复杂情感蕴藉其中,先生不说,但生命与战争成了先生一生都摆脱不掉、论证不完的命题。

回首之处都是痛,至情至性故人懂。战争是血腥而残酷的,这血腥和残酷的程度,非常人所能想象。

有一天,他突然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喃喃自语:“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3

天下大道多歧路,

迷途知返时己暮,

白首一言公无渡,

公无渡,公无渡,

枯鱼过河泣谁诉。

林鹏先生常说自己就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迷途不知返。自己选择投身革命这条路,就应该为了理想,粉身碎骨。

他也曾彷徨过,怀疑过,也曾想过迷途知返,也曾有不为世人理解的苦痛,但更多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他狷狂、耿直、旷达、童真。

对他来说,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勇往直前,低头就是要他的命。

入朝参战一个月,23岁的林鹏被提拔为65军军报主编。正准备大展拳脚、春风得意之际,一场无妄之灾压顶而来,让一生的命运从此发生了根本性转折。

党代会上,师政委做大会发言,尖锐批评了军政治部的工作作风,说当前军队存在“三好”现象:好打扑克、好玩、好看戏。

受批恼恨之余,政治部陈主任质问林鹏是否给提供消息?当时,他当场顶撞上级,这让陈主任始料未及。林鹏心里明白,是好友赵葆华给通风报信。但在他的认知里,死也不能出卖朋友。

以后的日子里,老红军出身的陈主任已经不再关心谁透漏了消息,在意的是谁顶撞了他。“三反”运动进入“打虎”阶段,贪污犯叫“老虎”。

成天与稿子打交道,跟钱财不沾边,贪污的事儿和他拽不到一块儿,那就从思想上“打虎”。让他检讨资产阶级思想,骄傲自大、瞧不起人等这是从他身上挑出来的毛病,罪出有名,定为“思想老虎”。

军党委直接下了处分决定:撤销行政职务,降为新战士,留党察看两年。

对一颗年轻、敏感、正直、自尊的心灵来说,丢掉职务待遇,人格无端遭受践踏,令人五内俱焚,实难消受。

年轻的他激愤、悲怆,夜不成寐,头痛欲裂,曾经想到过自杀,但想到父母和无数死去的战友,他生生咽下这口气,对自己说:“我能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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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初,著名作家巴金率领一个由17人组成的访问团前往朝鲜前线,在朝鲜停留了八个月,林鹏作为记者陪同。期间,两人结下深厚的友情。他与巴金谈文学谈人生谈战争,却唯独不谈自己的处境。

自从带上“思想老虎”这顶长满荆棘的“王冠”,二十七年里,林鹏先生不仅不被重用,每次大的政治运动,他都没落下。

从朝鲜战争开始,他有多次机会可以申诉自己的冤屈 ,获得平反的机会,但他没有,他以殉道的方式坚持着自己的倔强。

先生十四岁参加革命,身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后又随他所在的六十五军,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的第五次战役。

战争留给他的伤感远大于荣光,晚年的先生不愿回顾那段历史,自嘲“命中注定三不死”,调侃背后实则是对牺牲者的无上敬畏,是对活着的自己的无情鞭策。

“三中全会”以后,那位老革命忽然良心发现,说自己心胸狭窄,主观武断,打击报复,把他打成了思想老虎,是非常错误的,希望能为林鹏同志彻底平反昭雪,不然自己死不瞑目。

1979年,65军忽然给林鹏先生发来“平反通知”,说当初一切都搞错了,是个冤案,予以彻底平反。林鹏先生给自己刻了一方印——思想老虎,边款文字:自小参加革命竟然在胜利后活不下去了,一九五二年纪念。

八十年代,陈将军派他的警卫员找到先生,说首长请你过去,他要给你当面道歉。林先生淡然一笑婉拒了。但陈将军不歇心,一连三次派人来请。

林先生让来人捎上这样几句话:“林鹏从此再不会骂他就是了,不去是为他考虑,我脾气不好,见面万一说不好伤了他,80多岁的老人了何苦遭罪。”

林鹏先生晚年对我说:有些人是不能原谅的。

4

天从人愿天作孽,

民心向背民何求;

出门静看东流水,

不论成败以千秋。

一九六零年冬天,林鹏先生以工作队长身份,到运城县常平公社主持救灾,当地已出现饿死人现象。

郝县长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严肃地说:“林鹏同志,仓库里的粮食都是国库的数字,叫做战备粮,一颗都不能动!”

开会时,林鹏问台下,“村里不断死人,是怎么死的?”

谁也不敢说是饿死的,都说是病死的。

“什么病?”

“浮肿病!”

随即,他以“治病”为名,让老人孩子从食堂把粮食带回家,自己做饭,还用红枣、黄豆、花生、甘草、黄芪、百合、麦麸等做成浮肿丸,一人一天吃一丸,当地从此不再有人饿死。

他心里清楚,上级如果细查此事,自己会承担什么责任,但他不怕。

先生曾向我讲过一件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事:

有一个村子是生产大队,仓库里满满的粮食,却有人饿死,人们商量着抢粮,喊着:“粮食都是咱们生产的!”聚到仓库周围。

紧急关头支部书记自作主张开仓放粮,村里再无人饿死。村支书事前嘱咐村人如果他被枪毙,希望乡亲们照顾他的老小。事后到县委投案自首,被判十九年徒刑。

支书服刑期间,家中老母、老婆、儿子享受烈士待遇,支书每年享受最高工分。后来“文革”中红卫兵造反,村里闹夺权,夺来夺去,这个规定从来没有改变。

一直盼来三中全会,新市委做出平反决定,村里派人专程去千里之外的监狱接迎这位支部书记,那时他的刑期还差几个月。

讲述时,先生满是感慨。他说,自己没有饿死,但他却能体会到民众饥饿与死亡的苦痛,体会到支部书记的爱民大义。

他说能为民请命者,他敬之仰之;

而时时为自己考虑的,在思想深处就处心积虑想骑在别人头上的,他绝不给其机会。

就在这个村里有一个非常懒惰的光棍,经常小偷小摸,和先生说自己的理想是吃饭不要钱,独揽军权,警察、法庭都归他管,过上皇帝般的生活,“三宫六院是不可少的呀!哈哈……”先生组织人狠狠批判了他,最后那人疯了。

先生一九五二年被打成“思想老虎”;

一九五七年差点划成右派;

“文革”中作为批斗对象在石家庄中央学习班学习;

一九七零年,中央为了解决山西省长期以来存在的派性问题,将山西省委、省政府,包括直属机关的全体干部,集中在河北石家庄办了“学习班”,他是其中一员。

在中央办的中央学习班,别人发言,自我检讨,他像木头人一样不表态,让人看着碍眼,想起闹心。人们干脆既不批评,也不批判,个个铆足干劲,一心要把他帮助成革命的对象,结果只能换来他的白眼。

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寡言少语年轻老干部,其实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数百人的学习班,没写过检查的,就他一个。全家因此受牵连被下放。

严冬到底是过去了,然而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

“九一三”事件前,先生终于回到省城,担任省革委业务组干部组的副组长。当年省革委分四大组,组下再分组。干部组管人事,权力之大可以想见。

正当他踌躇满志全身心投入工作时,在党政各界,掀起一场“揭批清运动”,也叫“清查运动”,揭批清查与四人帮有关系的人和事。他又莫名其妙地被送进了学习班,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是这个班里唯一的学员。

清查开始那段日子里,街上锣鼓喧天,他在家里坚壁清野,可能惹祸的字纸,全都销毁。有些笔记本和零星稿纸上写的读书笔记,不忍烧掉,包成两个包袱。一包交给老战友毕俊林保存,另一包交给对门的好朋友田际康老先生保存。

夜间十二点左右,他把一包袱材料送过去,田夫人已睡,老田等着。打着手电筒,老田领他到住房旁边一个鸡窝前,把包袱塞进鸡窝后面的夹缝中,叮嘱说:“即使有人抄我的家,也不会注意这个鸡窝,即使我被抓,你也知道这地方,事情过后自己来拿。”说话间,两人几乎掉下泪来。

这场运动,林鹏还是没能逃脱得了。

林先生是位思想者,他晚年经常反思,批评别人也批评自己,谈古论今,直指当下。他既有丰富的阅历和海量阅读的经历,又有反思的勇气,这在他的同代人中极为罕见。

他说,“我革命的结果是看清了世界,看清了极左路线的本质,看清了流氓土匪的根性,同时也看清了我的本质,中农的本质,自耕农的本质,小资产阶级士人(知识分子)的本质。”

他对别人很宽厚,对自己很吝啬。有一年夏天,我陪他去山西大医院看病,扶他做CT检查时,看见他系着一条牛皮腰带,腰带褴褛如线,后来得知这条腰带他已系了五六十年。

当时各项检查及看病费用1600多元,他坚持要自己出。我说您不是副省级医疗待遇吗?他说:“我是公费医疗,看不起病的人还很多,咱不占国家的便宜”。

5

吊儿浪当小八路,

自由散漫一书生;

命中注定三不死,

胡说八道老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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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鹏先生于2000年春写了这首打油诗自嘲。文中自注,“三不死”指战争中没打死,困难时期没饿死,运动中没整死。

他对参加过的“战争”的诠释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林先生将此诗写成手卷,学生大呼精辟,姚奠中先生、张颔先生和卫俊秀先生各写了题跋。

姚奠中先生题:“吊儿郎当损之损,自由散漫乃率真;书如其人实倜傥,得鱼望筌可通神”。

张颔先生题:“蒙斋友生大手笔,其挥毫向若天马驰突不可牵挽,书如其人,盖秉性使然。今见此作,顿觉帖意浓郁,丰神近古,窃以为虎豹文章之变或示有兆征,余不揣敢绶言”。

卫俊秀先生题跋:“乍读林鹏老友手笔诗作,才气横溢,所谓卮言日出,以和天倪,别有天地也。盖先生饱读百家奇文经史,固今时罕有之通人,纵通横通贯通直至精通,至矣,尽矣。是位达人,久仰慕六朝高洁之气度,大天而思,民胞物与,萧然物外,高矣,远矣。谓之狂人,有何不可。太白见皇帝,如见常人,乃成得个狂者。鹏君老来风,胡说八道,其真胡说耶?但能惠我此风,足以风人何如”。

通人、达人、狂人,是卫先生对他老朋友的赞誉。

那个年代,越是出色的知识分子越难有好的境遇。《自嘲诗》短短四句,不光说他了的经历,也道出他内心的酸楚。

但他并没有抱怨命运,却经常笑呵呵地对朋友戏谑自己“自由散漫”“吊儿郎当”,还说自己“三不死,便宜占大了”。

林鹏先生当过兵,但骨子里是个文人。他一生备经磨难,却激情不减,坚持读书、勤于思考,是八路军里为数不多的思想家、经史学家、作家和书法家。

追随先生多年,我可以触摸到他那炽热的胸怀,在与先生的交往中,每每被先生的学识和思想折服。

除了年轻时候行军打仗,他一生都在学习,即使到了风烛残年,眼睛几乎失明,仍用放大镜看书,守着孤灯写下一生的欢乐与悲辛,希望与失望。

关于经史典籍、关于历朝政治经济制度、关于儒法、关于士君子、关于井田制、关于革命、关于历史演进等的论析,他都有独特的看法。九十多岁的他,仍然关心国内国外大事,脑子不停地思考。

先生拥有一颗悲悯之心,有一天,他让我给他读山西作家鲁顺民写的《天下农人》,听罢,神色黯然道:“我们对不起农民”。

6

书剑飘零四十年,

归来依旧老山川;

项上得脑今犹在,

肚里初心已茫然;

丹心碧血成底事,

白发青山两无言;

小子狂简归来晚,

尚有余力缀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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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说文》攻下来,直接就攻读十三经、先秦诸子……把众经诸子攻下来,你再看这些(唐宋八大家文集),就像大白话一样。”

林鹏先生从部队转业到山西后,得到著名学者孙功炎先生指点,并走上了学术之路。

他孜孜不倦,专攻先秦诸子,这条研究中国传统文化最艰苦也最便捷的路,他一直走,并且走通了。在这条路上他抓住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和命脉。

后来,林鹏遇到了古文字学家张颔,虽然他只比张颔先生小七岁,从相识起,他就视张颔为老师。

“文革”期间,有次小聚,张先生喝了点儿酒,脸上通红,跟他说,“林鹏啊,我赠你一句话,是《易经》上的,叫‘括囊,无咎无誉。’”

起初他不理解,后来查了书,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括囊,按经书上的解释,就是两头都开口的口袋。这样的口袋,装不住什么东西,也跑不了什么东西,原本就没有装进去嘛。

先生知道是张颔先生关心他,怕他招来横祸。

“文革”后期,他经常同张颔先生做彻夜谈。张颔先生治学严谨,主张:言必有出处,下笔必有出处。

到了1978年,“四人帮”倒台以后,山西搞清查,叫做“划大线切西瓜”,实际上就是搞派性。张颔先生吩咐林鹏:“静下心,你给我刻图章。”

后来林鹏和看守他的两个工人成了朋友,他们帮他弄来青田石,锯石头,磨石头。他就每天埋头刻图章。

有一天晚上,张颔先生到“学习班”来看他,说:“现在四人帮倒了,你可以解开口袋往外倒了。”第二天,林鹏就让看守他的两个工人去办公室领稿纸,说要写交代材料。

于是他写了《井田述略》这部书稿,十五章,十五万字。把他对先秦经济制度的研究写出来,用以反驳梁效、罗思鼎们的学说。

1980年,张颔先生为他写了一幅字,“笔墨不求缙绅喜,声名毋得狗监知”。林先生看着这幅字,潸然泪下。

林先生之积学多在古典,而尤于先秦诸子文献用力甚勤,他的研读既没有当今学界摆脱不掉的浓重学究气,也没有那种老气横秋,有的是一言九鼎的学霸气,用生命的情热激活经典,用超卓的才学表达自己对于经典真境的探寻与叩问。

他读书的聚焦点在于先秦经典,其文化情致更倾注于中国古代文化。我想,倘若没有他少年从军的战火熏陶,没有历次政治运动的磨砺,没有他深厚的文化修养,没有他豪迈不羁的个性,也就没有他思想上的非凡识见。

张颔先生说:

“吾友林鹏,不妄不吝,得其中焉。林鹏为人处世、修养、文章吾所深知。他善狂草,行云流水,天马不羁。生于燕下都,意气风发,旁若无人,大有慷慨悲歌之概,平生好读书,手不释卷,数十年如一日。常有奇想,发为高论,令人有忽然柳暗花明之感,平日与我切磋文字,或稍举隅,即能豁然开悟。其读书之广,探求之深,颖悟之彻,著作之精,皆吾所罕见,亦吾所深服。”

7

历史真相古难寻,

七嘴八舌语无伦;

百丈洪峰劈头下,

谁是水底清醒人。

五千年华夏文明,在历史的角落里掩藏了不知多少晦暗如海的真相。人们在颠倒的黑白中、隐藏的真相中、纵横交错的是非中探寻,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有如一道高逾百丈的洪峰巨浪朝着自己当头劈下,谁才是真正清醒着的人呢?

林鹏先生看得清醒,解得透彻。

他认为,中国古代的文化,就是士君子的文化。孔子、孟子,都是士君子。士君子是中国历史上特有的一个群体,最好统治,却最难对付。

可上可下,可贵可贱,上能与君王共治天下,下能与百姓患难与共。正因如此,士之贵贱,常是政治清明与否的判断。

秦始皇坚决实行帝制,鲁仲连坚决反对帝制,这两股绳儿,你使你的劲,我使我的劲,拧成了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

所谓国学,由两部分组成,一种是鲁仲连代表的士君子文化,一种是秦始皇代表的帝王文化。

秦朝为何速亡?秦始皇原想万世一系,谁知二世而亡……这是两千年来学者们一直在讨论的题目。

林先生说,秦不是二世而亡,秦始皇在世就已经亡了,秦始皇一死,二世元年陈胜称王于陈,紧接着六国之后纷纷复起,所谓帝业就此算是坍塌了。这一切的秘密,就在秦始皇的政策之中。

仔细检查他的政策,就可以发现完全是商韩一套,这是富国强兵的一套,也就是霸道的一套。它既可以把国家引向强大,同时也可以把国家引向灭亡。

商韩的药方,不过就是强力的春药罢了。所有后来的帝王,在帝王思想的支配之下,着了急都是这样饮鸩止渴而亡的。

秦始皇开创了帝制,帝制的特质就是独裁。皇帝至上,权力至上,国家至上,暴力至上。这是一种堕落,政治的堕落,文化的堕落,历史的堕落。

当专制的威权还统治华夏的时候,众人说,这样强大的秦朝怎么可能退出历史的舞台?“百丈洪峰劈头下”“坑灰未冷山东乱”,秦亡,竟然没有遗民。众人说,这么丑陋的王朝怎么可能不被历史抛弃?

于先生而言,历史就在眼前,世界就在脚下,听先生纵横中外,论古论今,令人耳目一新。谁是水底清醒人?

是士君子。

他们俯仰古今,看清了历史的真相,有的身居庙堂,有的隐居山林,或喜或忧,或歌或哭,或冷眼旁观,或等待和坚守,但始终站在历史的舞台,担当起推动历史前进的使命。

8

世纪风云吊诡多,

图书万千一回穴;

认真读去终觉浅,

仔细想来不好说。

一次饭局,林鹏先生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离家远走寻访真佛。一天,菩萨在梦里告诉他:“翻穿皮袄倒穿鞋的那人,就是真佛。”这个人受到启示,耐心寻找。

遗憾的是,他找了很多年,仍旧没有见到真佛,不得已掉头返乡。一天晚上,父亲在屋里听见儿子高喊开门,欢喜万分,匆忙之间,把皮袄穿反了,把鞋子也穿倒了。

儿子一见开门的父亲,立马跪下,说:“原来真佛就在家中。”

在先生眼里,真佛就是中国传统文化。

二十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就像沿街乞讨的孤儿一样,寻找着救国的良方,却不认识自家文化的价值。

有人把长城、内长城、外长城,比做是闭关锁国的象征。对此,他非常反感。他认为长城之内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一个由汉语汉字组成包罗万象、丰富异常的图书馆。

外国人从未走进这个图书馆。现代中国人虽然住在这个图书馆里,却东张西望、见异思迁、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对本土文化知之甚少,只鳞片爪、数典忘祖,不是妄自尊大,就是妄自菲薄,以至于抱着金碗四处讨饭。

那时候,欧洲人总是把欧洲当作世界,欧洲的历史就是世界的历史。自十八世纪以后,情况略有改变。欧洲人屈尊开始谈论亚洲,谈论中国和中国文化。

过去的英国史学家汤因比,着眼于欧亚大陆,然而在谈论中国文化时,也只是把它当作人类历史上廿二个已经死亡并且是埋掉的文明中的一个而已。

他们到中国来,不是传教、做买卖,就是打仗,毫无例外地都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事情无一不受到西欧的影响,独立性渐渐失掉,依赖性渐渐产生,原先的主动变成了被动。

中国人受尽了外国人坚船利炮的欺负,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于是“打倒孔家店”学习西方,变成了亦步亦趋,生搬硬套。

林鹏先生说:“外来文化不能生搬硬套,吃了狗肉长狗肉。最后迷失自我,无所适从。其实,当下一切难题都可以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答案。”

中国古代文明是独立发展起来的,诸如《易》《书》《诗》,没有任何外来的影响。这种独立性就正是它的独特性。

虽然曾经有过不少疑古派学者从中挖掘巴比伦对中国古文明的影响,甚至寻找黑非洲的蛛丝马迹,结果都是徒劳。

但是自中古时期以后,也就是魏晋南北朝以后,来源于印度河流域的佛教对中国文化影响日益加重。

即便如此,中国的佛教是禅宗,这是印度所没有的,中国文化的独立性,也就是独特性依然存在。以后唐宋明清,莫不如此。

在传统文化中,林先生极为推崇孔子。孔子是儒家文化的代表,儒家文化是中华文明的结晶,光耀千秋,弥足珍贵。

它不光是中国人行事的依凭,也是历朝历代施政的准则。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有了孔子,你就再也不能像没有孔子时那么说话了,你不能假装不知道,假装没事人似的了”。

纵使秦汉以后,儒学背叛了先秦时期的理想主义,成为帝制的帮凶,但一直有士君子的抵抗。

“认真读去终觉浅”,隐藏着先生对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和敬畏,如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历了许多磨难和失败,但从来没有屈服过,“三双鞋底,磨倒一朝天子”。只要道统在,士人在,乡野在,大地在,永远的民间会固守着民族文化坚不可摧的防御纵深。

9

两千年下觅狗屠,

宋意归来暗呼卢;

亲朋好友浑如故,

燕京依旧帝王都。

林鹏先生与人聊天,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传统现代,东拉西扯,无不涉猎。

对于历史人物,林先生的褒贬是旗帜鲜明的,他每次为先秦典籍做一次深刻精彩的意义还原后,总要顺便讥刺一下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人们对儒家经典的过激批判和误读。

他写的历史小说《咸阳宫》所描写的只是秦王政(即后来的秦始皇)举行冠礼前后不到一年的事情……如此众多的人物,思想性格各不相同,变化开阖,井然有序。

其中有轻生死重然诺的侠士,有满腹锦绣口若悬河的策士,有肝胆照人的豪客健夫,有玩弄手腕工于心计的政客。

《咸阳宫》写布衣之怒,圣贤之心,明写吕不韦,暗写中国历史童年时代的另一种发展可能:

写士也许可以活下来,暴政也许可以不绵延。写周之士贵,秦之士贱,士人的待遇与精神状态,实则也是对东周社会与秦朝社会的评价。

林先生言:

“自从有了皇帝以后,许多事情荒谬之极,不可思议。常常黑白颠倒,不可捉摸。再者,我又想到,近代以来,中国人奋发图强,积极进取,尤其是二十世纪,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把一个最重要最根本最伟大的真理忘记了,丢失了,或者说遗失了。就像遗失一切一样,遗失了自己,‘我在哪儿?’自然对什么伟大的精神遗产就更不在话下了。”

林先生所说的深意又是什么呢?“以暴易暴,以武力夺取王位,在一般人看来是光荣业绩,在伯夷叔齐看来是耻辱,是罪孽,这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吗?”

行暴政者,自己最后也未能逃脱暴政的结果。林先生对于暴政持有坚决反对的态度。正因如此,先生对于伯夷叔齐的“叩马而谏”和孟子的“仁者无敌”观念持大力肯定的态度,自然而然也就会对历史与现实生活中的反人道暴政进行强有力的批判与抨击。

他认为,仁者无敌的真正意义,是仁者根本就没有敌人。他不需要敌人,他没有敌人,他有的是办法化解别人的敌意,消除敌对势力于无形。不仁者有敌,有敌则必有一败,一败就难免一败涂地。

林鹏先生有深到骨髓的历史癖,酷爱研究英雄辈出、思想界万马奔腾的春秋战国史,如醉如痴,老而弥笃。

他以赤子之心的爱国热忱告诉我们,如果先秦诸子的民主意识得到充分的发展,封建长夜不会延续两千多年,中国将是科学文化最为发达的一流强国。

由对秦始皇暴政的批判,进而对现实社会中知识分子精神当中相当普遍的犬儒化现象进行强烈抨击,这充分体现了先生批判现实难能可贵的勇气。

在家乡的一次研讨会上,北大教授贺卫方问:“为什么山东没有林鹏?”集学养、风骨、阅历、人望于一身的老人,成为三晋的文化高地和精神象征。

他是一位敢于冲刺思想禁区的勇士,也是一位精神刺秦的当代荆轲。

10

谁的天下谁的人,

谁的文化谁的心;

草根生来二五眼,

野火春风一根筋。

含垢忍辱,逆来顺受,是沉默的大多数。悲壮的以弱对强,惨烈的以卵击石,成功的极少。不妥协,不认罪,无言的对抗,另辟蹊径有所成就,捍卫个体精神的自由,活出倔强士人的生命状态,林鹏先生属于后者。

他有过革命的真切体验,所以他对于革命的批判性反思也能入木三分。

他有着“一根筋”的脾性,真与假、是与非、善与恶之间不存在摇摆,真理、正义、良心面前不存在中立。

多舛的命运,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让他很难潇洒。他是良知知识分子的一面旗帜,即使破碎如布条,仍在风雨中矗立,让人们看到希望。

林先生保持军人气质,做人痛快淋漓,在灵魂的深处自由奔放。平淡的著作中,考证精确,直中要害,慷慨悲歌,荡气回肠。有着人生与读书经验,有着人文历史诸多领域的思考。

林鹏先生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位杰出的书法家,与他那深刻的思想见识,与他那可谓是高山仰止的文化人格密不可分。

从他的身上我们应学会反思,反思自我,反思社会,反思历史,在历史的演进中,任何人、任何原因犯了错误都应该受到惩罚。

天理,就是人间的公平,不平则鸣,鸣则革命。待到一革再革,革而又革之后,如果连这个作为根据的所谓天理也革掉了,这就是精神上的缴械投降。

你有你的道德,他有他的道德,你不能绑架别人。道,就是天理人情。先生铁肩担道义,一生走在自己的道上。

林鹏先生不是端坐在高处的庙堂偶像,他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邻家老头,与人交流,没有豪言壮语,绝不对人指手划脚。

他待人谦和有礼,客人来访,必起身迎送。他淡泊名利,乐于助人,待人处世实为人楷模。

他不光字写得好,章刻得好,刻刀、函套、毛笔杆、印章盒大部分是他亲手制作,工艺巧夺天工。

与林先生打交道,你看见的是他的朴实与慈善、领略到的是他的睿智与博学、感受到的是他的旷达与童真。

先生走后这段日子里,我经常想起他。他清朗的面容时时闪现在我眼前,哈哈大笑的声音常常回响耳畔。

去年正月初六,我和代州王利民去易县探望先生,先生赠我一方巨型安徽歙砚。我们要从易县返回,先生让保姆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硬塞给一个红包说:“满田,你应酬多,拿上。”

谁曾想,正月初十,先生便辞世而去,这真让我痛彻心扉,感伤万千。

林鹏先生去世后,我奔波于北京太原两地,在张石山老师和王震南兄的帮助下,请雕塑大家纪峰为先生制作铜像,铜像塑成,桀骜不逊的先生有如重生。

夕阳落山,霞光未散。

八十岁的著名作家周宗奇率林先生弟子友人祭奠,张石山兄在铜像前铿锵有声:

新冬小雪,岁在辛丑;

先生铜像,是日揭幕。

晋阳古城,东花园中;

林鹏故居,修葺一新;

青堂瓦舍,静雅宜人。

林鹏先生,吾等师尊;

其死也哀,其生也荣。

群贤毕至,系各界友人;

少长咸集,乃先生弟子等。

先生之学问,曰深曰广;

先生之人格,弥高弥坚。

古人有云: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诚哉斯言,壮哉斯言!

华夏文明,载欣载奔,而生当代贤哲林鹏。

诗书遍读,通彻先秦;

鹏翼翮翎,翱翔云空。

大河滥觞,滋生滋育,

而有众多后学诸生。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尊师重道,文脉传承。

斯人殂没,其道存焉。

其道也者,盈盈乎天地间。

可在河之南北,

可在山之左右;

可在狼牙山,

可在东花园。

更可在万千后学,

必将与三光而永光!

林鹏铜像,归去来兮!

林鹏先生少时投身革命,无惧枪林弹雨,矢志不渝;

中年屡经磨难,不屈风骨,初心不改;

晚年潜心研学,求索不息,笔耕不辍。

“野火春风一根筋”,先生虽已远去,但其君子之风滋养后世,思之、念之,镌刻于心,踵事增华。

# 作者简介 #

籍满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协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著有《晴雨路干湿》《曾家兄弟》,《大湄公河》(合著),《滇缅之列》(合著)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