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闻喜县的一个小山村里,名字唤作任村,它就夹在峨嵋岭千沟万壑的旮旯里,人称旱垣干圪瘩,村势北高南低,北头那座高高的磨盘岭唤作北头堡,堡上有颗“三搂四拃两指头”粗的老柏树,都唤它作神柏树。

黑绿黑绿的,含云纳雾,从不现旱,那朦胧的气场,就像百姓心头的楦,支撑着人们精神的天,那大大的冠盖像一把伞,盖着它下面的关帝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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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堡坡奇陡奇陡的,究竟多陡,有诗为证,诗曰“上坡时坡亲你的嘴唇,下坡时坡舔你的肛门”。日本人要伐神柏盖瞭望塔,刚搭上锯,一鸦飞来,撞翻了树上的马蜂窝,嗡的一家伙,马蜂如雨,箭般射下,那群日本人滚下堡坡,钻进炮楼,那窝蜂就黄云一般围上去,把日本人蜇了个熟透,都说那是关老爷派出的马蜂兵。几天后,那群日本人端着祭品,到堡上给关老爷磕头,对着神柏树唱了一顿日本歌,留下献贡,双手合十,躬着身,一步一步地退下堡。日本投降后,“南岸贾部”来了,贾部一来,村民就爬上北头堡,给神柏树下的关老爷磕头,求老爷再派马蜂兵蜇贾部那窝坏骨头。堡门有村兵霸着,坡顶搁几颗碌碡,村长说他敢上来咱就往下滚,贾部看了看,没上来,都说这是老爷保的过。后来“堡门”没了,只剩下一个土窟窿,这“亲嘴舔肛门”的堡坡就弯弯扭扭的通往堡墙下面的那个土窟窿,年深日久,风化坍塌,那窟窿越塌越大,站在堡下望上去,能望见一隙碧蓝而明亮的天。

清明节到了,各家上坟前先到堡上给老爷烧香,小时候的我跟着爹上过几回北头堡,进了窟窿门再上半驾坡就到了,只见一圈土墙围着一个空旷的大院,里面荒草连天,那颗神柏树就像关老爷一样,顶天立地的挺立着,远远的一间小房房,额匾写着“关帝庙”,爹说那匾是进士匾,值钱。堡院当中竖一碌碡,碌碡上搁一磨扇,磨扇上蹲一捣米用的怼圪窝,把香插进怼圪窝的沙土里,把献贡摆在磨扇上,远远的对着庙磕头,这是拜天地,然后收起献贡再到庙里拜关公。

进到庙里,当面砖台上坐着关老爷,红脸,下面两边各立一白一黑两个人,那黑脸的牙齿、眼仁外露着,雪白雪白的,大嘴外翻着,血红血红的,手里拿着大刀,吓得我就往外退,爹说别怕,老爷是保咱百姓的,每到后半夜,老爷必绕着咱村走三匝。那黑脸唤作周仓,是给老爷扛刀的,有老爷保着,不论南岸土匪贾真一,还是北山土匪王万顺,都不敢做践咱任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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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脸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纸,就问他是谁?干啥的。爹说他是办案的,不论谁干了啥坏事,他全知道,要是他往那纸上一写,就是再恶的人也逃不脱。爹说老爷是运城解州人,离咱闻喜不远,解州有座老爷庙,盖得和皇宫一样美。

一天深夜,我家的窑顶上传来蹚、蹚的脚步声,很重,爹说,那是老爷巡村哩。打那时起,我就对关老爷充满了敬畏和感激,心想,人这一辈子,不敢干坏事,哪怕干一点,那白脸都知道。

有一回,老爷额上出汗了,村长就请全村最好看的黄花姑娘给老爷擦汗。姑娘选的是南头任老三的二闺女,那二闺女唤作丑娃。全村人把丑娃打扮好,来到堡庙里,主事人要她给老爷磕头,要老爷认她当干孙女,当上干孙女后,她就拿着白手巾,给老爷擦了汗,之后,那干孙女就顺风顺水地过起了好光景,都说,伢(人家)是老爷的干孙女了,能不好?露出的口气是“心烂的”,丑娃妈说“我丑娃不是关老爷的干孙女,是关老爷的湿孙女!”真真能把人给眼热死。

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来到北头堡,把像扳了庙拆了,老爷庙成了瓦渣堆,说来也怪,那几个带头的后来下泊池,把两个淹死了,一个没死的后来拉着平车下堡坡时,叫平车给摧死了,满村人都说“你说有神吗?有!可公社干部开社员大会时老说没有,不对!”

支书让民兵把神柏锯倒了,大树倒地时砸得北头堡动,砸得全村人动,腾起的尘土几十丈高,坦露出的根茬比磨盘还大一圈,木匠老李数着年轮说嗨呀呀,足有三千多年了,做孽,做孽。支书听到这话后,给木匠老李戴上“牛鬼蛇神”的纸帽游了几回街,命木匠老李把大树解开,割了十几口“四个头的八寸棺”,可那棺都不敢要,怕压不住,支书抬出一口给他爹用了,这事让那白脸写到纸上了,他家从此出憨憨,到第三辈上出了个光棍老憨憨,都说离“绝”不远了——“你说有神吗?有!啥叫报?这就是!”

北头堡上的神柏没了,整个北头的天都显的空空的,没云了,也没雾了,没了那股气场的支撑,就像老窑里的木楦给抽了,村民们觉得天要塌。

18岁的那一年,我在《文汇报》上发了一首小诗诗,下阳公社就说我是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培养对象,挑我到运城棉科所学植棉技术,那时候的小伙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都。所里有个理发室,室里有个理发员,名字唤做茵春,那茵春姓甚,记不得了,她穿着白大褂,一条粗壮黑亮的大辫子垂到屁股下面还有一拃余,比我村的丑娃还能好看出好几尺。我去理发时,她说不要钱,也不排队,再去理发时,她说理完发要领我到她家去。我问她家在哪里,她说在解州老爷庙的东巷里,我蹚的一下立起来说好!好!这下能好好看看那比皇宫还美的老爷庙!因是“蹚”的一下立起的,她那理发推就给我推了一个大豁豁,她一跺脚说“哟!”随后对着我的脸儿歉意地笑了好几笑,算是给我道了歉,她很能,把我的头型往小的理,那豁豁也就不显眼了。起身前,她给她妈的机关打了个电话,原来她妈是个“干事的”,还是县里的一个啥干部。

两毛五的车票就到解州了,那“两毛五”还是她掏的。她带我来到关帝庙的牌坊前,后面跟着她爹、妈、姨、舅、妗一群人。那高大威严的牌坊啊是石头的,一身古气,牌坊前头是一对大石狮,跟活的一样,就是美,狮口里含的圆蛋掏不出来,是咋装进去的?可惜牌坊上的字被红卫兵拿茅戳烂了。过牌坊便是高高的老红墙,红墙里是高高的柏树林,一片荫润,满是神气。她妈问我家有几人、兄弟几个、房屋几间,我哪能顾上答这些。她妈穿一身黑色干部服,干干板板的,戴一副白眼镜,文文静静的,她并不生气,等我有空了她就掏空问,在我没空时她就停了问,显得很有修养。她正掏空时,我见那古老的庙门开了个缝,一纵身就扑进去,哈呀呀,侯门深似海,这使我想起“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宋词来,好大的老柏树,好大的老房子,好大的老匾额,额上刻着“义炳乾坤”四个字,是皇上写的,美,就是美,后院的大庙宇,一重一重的,看不到底,有一重大殿的大擎柱是石头的,那一排一排的大擎柱上都雕着架云腾雾的龙,是凸工刻就的。远远的看见青龙偃月大刀了,是生铁铸的,总有几人高,那大刀的大柄像椽一样粗,正要奔去看,嗨的一声吼,从柏林深处冲出一个红卫兵,他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端着冲锋枪,说“好大胆!偷看牛鬼蛇神!”我调头就跑。解州关帝庙,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了——一场戛然而止的梦,此后,常在梦里戛然而醒。

她妈一群人把我领到她家里,桌上摆了一桌好饭,那一群人都盯着我认真地看,她妈又问我家有几人、兄弟几个、房屋几间、院落多大时,因想那满院的大树多像我村北头堡上的神柏树,想那古老的皇匾多像我村北头堡上的进士匾,想那深深的庙院和庙院深处藏着的无穷神秘,就恨那个“嗨”我的红卫兵,心思全在这上头,就所答非所问起来。她妈让我吃饭,我是真饿了,就狼一般吞起来,吞够了,只见她妈和她爹、姨、舅、妗们耳语了几句啥,停了一顿,就沉沉地说,“孩子,天不早了,你该回棉科所了”,其实,那天的天气并不“不早”,她妈就站起身来,要送我走了,茵春也要送,只见她妈一个眼神压过去,她就不送了,低下眼,两只手一个劲的揉着她那长长的大辫梢。是她妈一个送我去的汽车站,并给我买了一张汽车票。上车后,我探出车窗外挥手告别时,她妈在我手里塞了两块钱。我要还给她妈时,气车开动了。

后来我再去理发时就和别人一样了,是要买票的,是要排队的。后来要与她再看关帝庙时,她哭了,把我哭的一脸雾,就问你咋了?我咋你了?她再不好好理我了……直到毕业离开棉科所回到我那旱垣圪瘩上,这才慢慢地咂出味道来,这才慢慢地回过茬口了,后悔得只想栽泊池,就想到底有神没有?我看没有,要是有,关老爷咋就不把这事给我弄成呢?我的事就发生在你关老爷的庙门口,你关老爷能推说没看见?你关老爷能推说不知道?

闻喜有一俗,儿女结婚时都到关帝庙请老爷当“举媒”,这样,老爷就能保得小夫妻俩一辈好,可咋就不保我好呢?爹妈气的说“不是老爷不保我娃好,是我娃憨得连老爷都没法保了啊!好好的事,咋就像刮风一样给我刮跑了!”爹妈这么一抱怨,我就盼望关老爷把刮走的好事再能给我刮回来,叫茵春姑娘再唤我去一回老爷庙,这一回我保险不憨了,可是等了几十年,也没等见关老爷叫茵春姑娘再唤我——你说有神吗?没有!

可关老爷派马蜂兵蜇日本人的事是真的,关老爷半夜巡村的事是真的,南岸贾部不敢上北头堡的事是真的——你说有神吗?有!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某一年,北头堡上那比磨盘还大的根茬上,抽出一根粗壮的芽,黑绿黑绿的,像铁一样有劲。村民们都去看望它,只见它满怀信心地在成长,看那劲还能长到“三搂四拃两指头”粗的脾气上,还会产生喷云吐雾的大气场,还能变成老百姓的精神伞,还能变成支撑精神窑洞的大楦木,还能撑起欲塌的天。村民们集资在瓦渣堆上盖关帝庙了,挖地基时却从瓦渣堆里挖出了那块“进士匾”。

原来这块进士匾是峨嵋岭下仪张村的杨深秀写的,这个杨深秀就是清朝末年发动戊戌变法的“戊戌君子”杨深秀,他被运城市委市政府塑进南风广场“河东历史文化长廊”里,成了河东大地上的一座文化地标,难怪爹说值钱。他的重孙叫杨遒远,是闻喜县政协委员,八十多岁了。他的太祖爷爷杨深秀被慈禧太后杀头后,杨遒远便与母亲逃到北垣峨嵋岭任村舅舅家的沟壑旮旯里藏起来,因此遗了这一枝在我村。杨遒远蹒蹒跚跚的来到北头堡,抱着老先人的进士匾,哭得止不住,差点哭死在关帝庙的瓦渣堆上。

(2020年冬于都江堰下锦江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