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讲究事死如事生、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上海市郊区一个殡仪馆里,却有一位大学生的遗体从2003年到2020年,一放就是17年,几乎相当于他已逝去人生的长度。

导致这一结果的,是一段复杂的医患纠纷事件,是一份深深的不甘和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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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5月,上海同济大学大二学生李奇乐突发急病,经抢救无效死亡,围绕巨额医药费和是否正确救治,家属和医院间产生争执。

医院不给提供死亡证明,死者遗体一直无法火化,就长年保存于殡仪馆,又日积月累形成20万管理费用。

事件随着时间延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医院、家属、殡仪馆,谁都认为自己没有错,各方始终是互不相让,家属多年来倍受煎熬,执念深重,无辜死者则成了最大的受害者,难以安葬。

事情起因于一场意外。

因悲痛而生怨恨

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

2001年,李奇乐考入上海同济大学,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他的家就在上海,离学校也非常近,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有正式工作。

他的父母一直以他为荣,家里至今摆满了他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证书,对他的未来也充满着美好的期望。

母亲胡月琴怎么也没想到,一家人的生活即将掉入深深的旋涡,从其乐融融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苦苦支撑。

2003年4月3日,喜欢运动的李奇乐放学后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和同学们去踢足球,剧烈运动挥洒汗水,但隐隐感觉身体有些异样,就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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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乐小时候的照片

一到家,母亲胡月琴见乐乐回来挺早,又听他说有点不舒服,就有些担心,李奇乐坐下来歇息,告诉妈妈问题不大,胡月琴就去厨房给他做饭。

她正忙乎着,就听到外面突然传来李奇乐痛苦而又沉闷的叫声,拿着锅铲就跑了出去,看到儿子手捂着肚子,疼得五官扭到了一起,脸上挂着豆大的汗水。

胡月琴心里怦怦直跳,赶紧把儿子送到离家最近的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医院开始治疗。

乐乐这是怎么了?胡月琴夫妇焦急地等待检验结果。

“重症急性胰腺炎”,医院给出答案。

这是什么病?严不严重?第一次听说这个病名的家属一头雾水。

医生告知,这是一种并发症多、十分险恶的急腹症,以当时的医疗水平,病死率非常高,而且大多数病人甚至挺不过患病早期。

胡月琴的心一下跌到谷底,要不是丈夫搀扶,险些瘫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办?不行,乐乐不能死,不能死!

从不求人的胡月琴哭成泪人,求求大夫、求求医院,想尽一切办法,救救孩子吧……

医院组织专家会诊,研究后建议立刻安排手术,但效果不明显,再做检查,再会诊想办法,再手术,再用药。

经过长达53天与死神的争夺,可怜的李奇乐还是撒手而去。

老两口悲痛欲绝,人生最痛苦者也莫过于此,他们的世界崩塌了,找不到任何支点。

怨恨,医院催费,拒开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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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不顾一切地投入抢救,一家人已经掏空了家底,前前后后已经交了40多万,由于孩子病情发展紧急,实在拿不出钱的胡月琴恳求医院先救人,自己尽快筹钱还上。

医院考虑到家属救人心切,就继续治疗,毕竟都是为了挽回孩子一条命。

这样一来,又欠了医疗费用12万多。

结果钱还没凑够,人就没了。

本来家属和医院就像“共同作战”的联盟,敌人就是病魔死神,现在整个都失败了,医院和家属的心理都产生了变化,很快双方反目,导火索点就是12万医疗费。

一开始医院在等待观望,胡月琴夫妇则强忍悲痛在料理后事。

李奇乐的遗体拉到殡仪馆后,准备火化,殡仪馆提出需要死亡证明,不料正是这张证明让双方彻底“撕破脸”。

医院几番推脱,开始以不是工作日为由,后来又找其他理由不给开具,最后说出了真实意图:想开证明,就要补缴所欠费用,不然不能开。

医院显然是怕胡月琴拿到了证明,后面再追讨费用就被动了。

可是这种近乎要挟的行为,也激怒了满怀丧子之痛的死者家属,家里倾家荡产花了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保孩子一条命,结果人也没救活,还不忘逼着要钱!

一开始他们为尽快让李奇乐入土为安,一再恳求医院,给院领导写信,甚至愿意打欠条,请公证处公证,承诺等孩子后事料理完一定筹钱尽快还。

但医院坚持先缴费,后开证明。

胡月琴想到自己一家不幸的遭遇,再看看医院的不人道地苦苦相逼,整个人由悲痛变得愤怒至极,一股难解的怨恨笼罩在她心头。

2003年9月,医院为了追缴欠款还把她告上法庭。

由于医院在当时救治时,手术、用药等确实征得过胡月琴夫妇同意,证据也很充分,法院判胡月琴败诉。

对这次判决胡月琴很无奈也很难服气,她从未说过不还欠费,但目前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而孩子的后事却因为医院的阻挠无法办理。

由于没有死亡证明,此时遗体已经在殡仪馆里停放了4个月。

执法人员到胡月琴家强制执行,她说你们看家里什么值钱的都可以拿走,我们老夫妻就剩这条命了……强制执行无果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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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月琴现时最大心愿是让爱儿早日入土为安

这半年对胡月琴好似长长的一生,一方面孩子突然去世,她的心已彻底绝望;

另一方面医院太过冰冷,即使对簿公堂她也无所畏惧,无处释放的复杂情绪,凝在心里像千斤巨石放不下来。

因怨恨心生怀疑

在2003年,上海市的房价平均是5000多,40万的医疗费用可以全款拿下一套不错的住房了。

根据当时情况看,胡月琴家庭本来的经济状况已经算不错的,但如此大的支出确实很难承受,更何况这种付出完全没有想要的结果。

胡月琴多次向上级反映申诉,尝试通过各种渠道寻求帮助,一开始她的诉求就是要开死亡证明,关于欠费的问题,也能申请考虑她家的实际情况,予以宽限。

她和丈夫成了信访部门的“常客”,但医院追缴费用本质上并无过错,所以胡月琴的诉求多是石沉大海。

直到2004年11月,上海市杨浦区人大常委给了胡月琴答复信,信中写道:

  • “为避免矛盾激化,现暂缓执行,等申诉结论再说,此意见已向新华医院作了说明。”

胡月琴

信中所指的“暂缓执行”,应该是说2003年法院判处对胡月琴所欠医疗费用强制执行的问题,胡月琴也从中看到事情或有转机的一点希望。

胡月琴满怀期待拿着人大的回信又找到医院,结果得到的答复依然如故——补缴费用后才能开死亡证明。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胡月琴渐渐感到,医院如此不近人情,一定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她又回忆起李奇乐入院以来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可疑……

为什么新华医院没有能力救活孩子,却从来没有提出过转院的建议?

虽然他们一直答应尽全力救治,也多次会诊、做了多次手术、用了很多高价药,但是不是更多不是为了救人,就是为了让自己多掏医药费?

为什么新华医院给李奇乐安排了那么多次手术,是开始的诊断有误?是手术中产生了失误?还是明知治不好故意在拖延时间增加费用?

为什么医院不让她拿走李奇乐的病例……

此时的胡月琴坚定地认为,医院不仅是在刁难她,更是在故意隐瞒着一些重大问题。

她控诉的焦点从“医院无理据开证明”,转移到了“医院医疗事故草菅人命”。

胡月琴憋着一股劲,持续通过法律、上访等途径反映问题,甚至开始自学相关疾病的医疗知识。

此时的胡月琴已经把向医院讨个公道当成自己后半生全部的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因怀疑而生执着

为了查明医院是否有问题,胡月琴夫妇也试过报警处理。

他们向警察说明自己发现的种种可疑迹象,以及他们的推测,认为医院是掩盖医疗事故而故意杀人,希望警方能够立案调查。

公安部门接受了他们的报案,并答应开展调查,有什么情况会第一时间通报。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公安部门向他们反馈了调查结果,没有证据能证明医院存在医疗杀人的嫌疑,案件不成立。

胡月琴非常失望,她仍然坚信自己的直觉没错,她越想越觉得孩子死得冤。

如果当时及时转院,如果当时找一个更好的专家,很可能孩子还有救,那样就算花再多钱,她都愿意……

胡月琴

这个医院就是罪魁祸首,是诈骗犯,是杀人犯!

她坚持不断地申诉,她没有给自己寻一条退路,她也确实没有退路。

问题像是走入了死胡同,胡月琴因为付出了太多,坚持了太久,心里已经打上了死结。

就在这样的执念支撑下,胡月琴到过所有能到的部门,也给所有能想到的部门写过举报信。

每天的生活已经完全被打乱,完全就是在对付,结果胡月琴的丈夫挺不住了。

在陪她从2003到2016申诉了13年后,一病不起离开人世。

一直以来,身边的人由同情到唯恐避之不及,而丈夫则是唯一理解她、支持她的人。

一瞬间,胡月琴的心彻底没有了防线,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时过境迁,矛盾终将化解

安葬了老伴,胡月琴失魂落魄地又一次来到殡仪馆,在那个李奇乐停留了太久的位置旁,她百感交集。

儿子的后事已经耽搁了太久了,再等下去,恐怕她也撑不住了,到时候可怎么办?

胡月琴心中的那个死结开始松动了,她想到最开始自己的目的,就是要一张死亡证明,就是为了让李奇乐尽快安葬,后来才怀疑医院救治不当、蓄意骗钱,结果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什么结果也没有。

不重要了,不再追究谁的责任了,只要能开出死亡证明,只要能火化,就算了却心愿吧。

2018年12月27日,事情迎来转机。

上海市卫健委针对胡月琴“开具死亡证明”的诉求,主动联系了她,并告知她,新华医院保存着李奇乐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第一联,她可以去复印。

但当她找到新华医院医患调解办公室时,一个工作人员说证明书第一联是医院留存的档案。

按医院规定,不提供给家属复印,直到胡月琴默默拿出卫健委的信函来给他看,才同意了复印。

胡月琴得到的复印件,上面深浅斑驳的字痕,依稀可见英年早逝的李奇乐去世日期是2003年5月25日,死因是多器官衰竭,疾病是急性爆发性胰腺炎。

原来,这张死亡证明早在乐乐去世当天就开好了,却一直被扣下。

按照医疗系统规定,《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一式三联,后两联是应当给逝者家属的,医院里有且仅有第一联,其余两联已经找不到了,也许是时间太久弄丢了,也许是被人抽出去了,过去负责的人已经换了,谁也说不清了。

胡月琴随后赶往派出所办理销户手续,民警说复印件不同于原件,按规定是不可以办理销户的。

这一次胡月琴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她坐下来,面对办事民警,把这十几年的遭遇讲了一遍。

五天后,派出所通知她已经办理好销户,开好了殡葬证明。

胡月琴拿着久违的合法手续,来到殡仪馆商量火化事宜。

然而距离事情的了结,还有一座高山需要跨过。

殡仪馆计算了遗体保管费,一天30元,16年共计约20万。

20万,离终点就剩这一步了,可这步如何走?

胡月琴相信这一次是到了问题该解决的时候了,她知道一切还要再回到原点——新华医院。

她请了一位有经验的律师,正式提起诉讼。

因新华医院违规扣留死亡证明,致使死者遗体长期滞留在殡仪馆,理应由医院承担殡仪馆的20万管理费用,并要求追究以不开死亡证明来逼她还欠款的医院管理人员。

时过境迁,医院的态度也很配合,表示尊重胡月琴的主张,会按照最终的判决来执行。

这桩案件也引起了新闻媒体的介入,经过报道特别是网友转发,更是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大部分人都对胡月琴的遭遇表示同情,很多好心人向她捐款,很快竟达到了20余万。

没想到事情的转机如此意外,胡月琴又一次掉下泪来。

2020年11月14日,这一个曲折离奇的事件终于有了该有的结果,遗体被火化,“入土为安”。

而在媒体和社会大众的关注下,医院的态度也很快转变。

经过调解,新华医院于2021年2月8日向胡月琴道歉,免除了她家所欠医药费,同意由医院来支付殡仪馆管理费,还另外给予胡月琴10万元的一次性补偿。

殡仪馆也减免了10万元的管理费用,以示对她的关照。

迟到的道歉和补偿,并未让胡月琴有太多感觉,她的心愿其实在儿子的躯体推入火化炉里时,已经了结,其他所有,都不再重要了。

她接受医院的歉意,也不想再追究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家人精神上物质上的损失,就到此为止吧。

而对那些帮助过她的好心人,她却一直念念不忘。

后事一料理完,她就找到相关机构,退还了全部捐款。

20万的背后是多少好人好心,就让他们去温暖更需要的人吧。

胡月琴此后保持低调,安静地过自己的生活,渐渐不再提起往事,而她本身也淡出了媒体的视野。

但这件事情引起的深思和讨论却久久不能平息,除了批评当时医院拒开证明有违人道,也有人会觉得胡月琴在十几年中有时过于偏执,但世间之事,最忌以己度人。

希望看完此文的人,能够理解一个不幸母亲,是怎样从失去至亲的剧痛中踉跄过来。

泣血饮冰,怨恨、怀疑、执着,都是因果相续,都是绝望中的挣扎,崩溃中的坚守。

最终了却了心愿,完成了最后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