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一旦到过极限,用多少时间,也愈合不完全。你知道么,胸口这里的心,碎了,完全碎了,怎么拼都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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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 30 岁的时候被查出可能患有乳腺癌。肿瘤医院的医生很谨慎地告诉我,先做穿刺,再下结论。「但是像这种边缘模糊又没有任何痛感的,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医生最后的话给了我暴击。

原本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上午,昨晚洗澡发现胸口有个肿块,想着要不去查一下。手机显示医院有第二天的号,就挂了。根本没想过会真的有问题,甚至打算做完 B 超再去公司开个会。

医生和我说完后,第一反应是:「会开不成了。」再抬头看到医生严肃的脸,才慢慢感觉到害怕。我问医生:「是乳腺癌吗?」医生说:「有点大,不太好说。」这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脑子一下嗡嗡的。

走到医院楼道里,滑坐在楼梯上,打开手机,拨通了男闺蜜的号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的人是他,而不是老公。

宋之禾可能在开会,压低声音说了声:「喂。」听到熟悉的声音,我终于止不住地放声大哭。

电话那头的他很着急,一个劲地问我怎么了,我实在无法把事情说完整,只断断续续地讲了个大概。

如果真的是乳腺癌,那我太不甘心了,我还没有做妈妈,乳腺就可能要被切除;事业正当春风得意,就可能要被迫中止。我短暂的人生,虽然有点小自私,但自认还算是个好人,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呢?

挂了电话,情绪依旧没有平复,冲动地发了条朋友圈:「如果生命进入倒计时,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朋友圈刚发出去,老公电话秒进。

他其实并不在我「首批要通知」的名单里,因此电话进来时我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接。如果我得了癌症,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吧?会打乱他原本计划周密的人生。

「你怎么了?」葛棠树问。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不习惯,调整了一下情绪,平静地说:「我可能得了乳腺癌,要穿刺确认一下。」

「哪家医院看的?几号做穿刺?什么时候拿报告?」

他好像也很着急,但我内心却没太领情,只是大概回答了他的问题。

一直以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第一时间想起男闺蜜宋之禾,而在老公葛棠树面前,却总是冷静独立。

葛棠树问过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对啊,为什么?

在此后的就诊生涯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在直面人生黑暗的那一刻,我想要的是一个安慰,而不是冷漠沉稳的质问吧。

下个月七夕就是我和葛棠树两周年结婚纪念日,他应该不会记得这个特殊的日子了吧。在我们恋爱结婚的四年里,他能想起来的特殊日子并不多。

我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他是我合作公司的对接人,常常一起开会,每次开会都碰巧和我坐一起。他在公司负责技术,不太爱说话。

有一次,开完会我留下来处理工作到很晚,离开的时候发现他站在门口,我感到诧异,问他:「是落东西了吗?」他有些局促地说:「要不我送你回家,应该顺路。」我没有揭穿他,没问我家住哪里,怎么知道顺路?

之后,他每次开完会都送我回家,有时也会一起吃晚饭,再送我回家。有次开完会,他对我说:「我发现一家新开的店不错,一起去吃吧。」同事忽然起哄:「诶,你怎么每次都约我们小金,你是不是喜欢她!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我和他的脸瞬间通红。

我其实早就感触到空气中这一点点暧昧的氛围,但女生的矜持和对浪漫的小幻想,总想着也许他会有一次正式的表白。没想到被同事点破之后,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没有仪式也没有气氛,就这样在一起了。

我是一个对感情有点莽撞无知的人,而性格平和、遇事稳重的葛棠树,在我眼里完全挑不出什么毛病。

确定关系的当天晚上,我和宋之禾煲了越洋电话粥,告诉他我恋爱了,他一副八卦脸地问我:「啊,啊啊啊,是谁?!」

「一个合作伙伴,我们现在项目上有对接。」

「哎哟,那希望等我回国,你们还能在一起!」

我翻了个白眼:「你放心,我一定要谈一场不分手的恋爱!」

之后为了能给我老公更舒适的体验,我开始白天学习越来越多的新姿势,晚上就可以帮助我老公来发泄欲望拉,我老公说有你在,有一百个小三我都不看一眼。

和葛棠树在一起的生活我没有操心太多。我是一个对生活琐事一知半解的人,而他很早就开始独立生活,这让我感到很互补。但可能因为是技术宅,他比较呆,恋爱到结婚从来没送过一束花、过过一个纪念日,暧昧期可能还约个会,后来就极少出去了。我们的爱好不同,也不怎么能聊到一起,谈恋爱时聊得最多的就是工作和同事。

好奇过他为什么会喜欢我,他的回答是:「工作能力太强了,我觉得那么小的女孩子,怎么会那么棒!」听到这话我有些失落,想问他难道有一天我不努力工作了,他就不喜欢我了吗?但犹豫再三,终究没有问出口。觉得说出这样的话,显得我很小气。

和宋之禾认识十年,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顾虑。

我们大学同届不同系,那时候编导专业的我受邀去给动漫系编排小品,作为总导演的宋之禾对我拍不完的彩虹屁。

编导系课多,几乎每天下午满课,一下课我就往他们系里赶,常顾不上吃晚饭,他就每天给我带饭。都是竹筒饭、铁板豆腐之类的小吃,我总是吐槽,没有汤的晚饭是没有灵魂的,之后他逐渐被 PUA,不仅给我带的饭有汤,自己吃饭也必点一份汤。

也许是他彩虹屁的功效,那段时间我们走得特别近,关系也快速变得很好。

有一次排练结束后,我们躺在空旷的练习室里聊天,互相交换人生中的理想型。他喜欢服装设计专业高一级的学姐,很娇小的女生,认真画稿的样子美炸了。

他说他的未来伴侣一定要像学姐这样,闪闪发光的样子。而肤浅如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帅一点吧。

「我就挺帅的,你不会喜欢我吧?」宋之禾几乎是脱口而出,然后我就追着他打,和他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样不成熟的小孩。

那时的我压根没想到,多年后已婚的我,竟然会因为错过了他而感到懊悔。

宋之禾大三的时候,终于追到了那位服装设计专业的学姐。那时候我对爱情还一知半解,很羡慕他,觉得只有小说里的主角才会在大学里谈恋爱,而宋之禾就拿了男主的剧本,我只是个女配。

但很快我就不羡慕他了,因为恋爱后的他喜怒无常,有时候很高兴,有时候很痛苦。痛苦时他会拉着我喝酒,看着喝得痛不欲生的他,觉得恋爱真的能让人变成智障。然而他智障的生活也没有持续太久,短暂的初恋很快就结束了。

分手后,我们躺在学校图书馆旁边的草丛上聊这段感情,宋之禾说:「我能预感到分手,但我又想,万一可以长久呢。」

宋之禾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常常和我讲,小时候父母吵架,他都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刚开始他只是想如果父母不吵架就好了,后来又开始思考,父母为什么吵架?有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吵架?父母离婚的时候他一度很内疚,觉得自己脑补了一推的劝和方案,却没有勇气在他们的争斗中上前实践,阻止他们。

「我在师姐面前,努力表现得很快乐。因为我小时候就发现,只要我爸那天很快乐,我妈好像就很快乐,所以我在想,人总是喜欢和快乐的人待在一起。但师姐还是要和我分手,可见我的理论终究是理论,没有什么实战经验。」

我们第二次聊到理想的人生伴侣。他的理想型依旧是:闪闪发光。他觉得自己一身的恋爱理论,另一半不需要努力什么,只要选择他就好了,他有能力让他们的爱情长久而甜蜜。而我依然对爱情没什么想法,但宋之禾的这句「人总是喜欢和快乐的人待在一起」让我很触动,我在想,我希望的爱情应该是快乐一点吧。

宋之禾结合这次恋爱的实战经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金,你以后谈恋爱一定要找成熟一点的,成熟的男孩子比较能包容一切。」

26 岁遇到的葛棠树,就完美符合宋之禾曾经对我另一半的设定:成熟、有责任心,(至少看起来)很忠诚。

宋之禾在和学姐分手之后频繁换过几任女友,几乎都是短暂相恋后分手,他的一身绝学最终没有用武之地。之后他就在家人的安排下出国留学,我则拿到了一家北京公司的 offer,做了北漂。

那时候我住在北京 800 元一个月的隔断房里,拥有寒暑假的宋之禾每年回国都会直接来北京找我,住在我家附近的酒店,每天接我下班,再一起回出租屋吃泡面。

宋之禾不爱回自己家,用他的话来说,他没有家。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他在任何一个家里都显得多余,不如待在我家自在。

我那时的「家」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吃饭、工作、堆杂物都在这张桌子上。下班后我们用地板上的小电饭煲烫面条,拿起桌上改善伙食的利器「老干妈」,很节约地扒拉两筷子拌进面条里,蹲在地上捞着吃。边吃边憧憬他回国之后功成名就,我就搬离这个隔断房去他家蹭铺,吃他的用他的。

但他还没有回国,我的第一家公司就找到了很好的赛道,作为公司倚重的项目经理,我工资翻翻,很快就搬离了小隔断,和同事合租了两室一厅。

我也是在这段时间认识了葛棠树,和葛棠树恋爱期间,我依然保持着每周与宋之禾煲电话粥的习惯。那段时间 KPI 很紧,每天加班昏天黑地,有时候压力大到失眠,但我不敢给葛棠树说,因为他说他喜欢我是因为我工作能力强,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于是总打电话向宋之禾抱怨工作的辛苦。

有一次,我大姨妈累到虚脱,坐地铁到一半就浑身颤抖嘴唇发白,地铁里的围观群众都觉得不对劲,让我下车去医院。我下了地铁坐在站台长椅上给葛棠树打电话,他好像在忙,很冷静地回了我一句:「坚强点,忙完了去看你。」我想,如果我死在这个异乡,可能也不会有谁能马上赶来吧。

那一刻孤独感席卷全身,但下一秒我又忽然想,宋之禾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呢?身在异国他乡,一切的一切更为不同、更为孤单。我给宋之禾 QQ 留言,就说了一句: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这是一句没有任何暧昧之情的思念,那一刻,我只是单纯想起了他。

大学时就有很多人问过我,会不会和宋之禾在一起,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在我为数不多的感情经历里,觉得谈恋爱这件事,势必会分手。但是我和宋之禾就不一样了,我们不会分手。

我从来没想过人生里没有宋之禾,我和他的关系,只能出现死别,不能出现生离。那么,只有朋友的关系,才能坚定不分开。

宋之禾毕业后去了上海,他学的时尚管理,在上海发展会好些。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有些失落:「你不来北京吗?」

「不来不来,我先自己去闯闯,不行再来投奔你,等我来了,你睡沙发,我睡床。」

「滚,表现不好你连地铺都莫得!」我踹了他好几脚。

我和这世间很多人的相处都需要思考,和老板在一起时思考怎么做事才能获得青睐;和同事在一起时考虑如何才能一起把事做好;和客户在一起时想着什么样的交付能让对方满意;和葛棠树在一起时想着怎样立好坚强的人设不要给他添麻烦……

好像只有和宋之禾在一起,才是轻松、自如、开心、快乐的。我和宋之禾就像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家人,对互相之间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我们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有吵过一次架,只要回忆起宋之禾,脑海里的画面都是啼笑皆非或者温馨的小细节。

所以我才会在怀疑自己得了绝症的第一时间想起他吧。

拿着 CT 报告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时已经下午了。冰箱里有泡面和燕麦牛奶,我选择了更健康的后者。吃完东西还是去了公司,总得把工作安排一下。

知道我上午请假原因的同事都礼貌性地询问情况,我说没事,还在等报告。旁人例行公事的关心,成年人也应该给予例行公事的回应,不需要太细节的告知,因为旁人其实也无法帮助你什么。其实,我此刻挺反感别人的关心,关心又如何呢?他们又没办法感同身受。

强打起精神做了下个阶段的工作计划去给主管汇报。我的主管是位 40 多岁的姐姐,两个孩子,英姿飒爽。我曾幻想过十年后变成她这样,事业稍稍有成,家庭稍稍幸福。

在主管面前我没有隐瞒,诚恳告诉了她上午的检查结果。震惊之余,她也表示了关心,和我分析了病情,一起安排了后续工作。部门刚刚开始拓展新项目,我又是标准的「左膀右臂」,一直带着团队闯关。现在生病对主管还是有一点点歉意,在我不停说抱歉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用抱歉,照顾好自己,不用对任何人表示抱歉。

主管直接给批了第二天的假,为了让之后工作麻烦自己的频次不要太高,我在单位加班写邮件,到家将近九点了。打开门,家里亮着灯,以为葛棠树回来了,却看到围着围裙的宋之禾正在厨房忙碌。自从用上密码锁,宋之禾更是自由地出入我家,他也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还在家里布置了属于自己的角落。美其名曰「宋之禾的角落」。

「Surprise!」宋之禾戴着厚厚的手套来给我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果然,他的厨艺也就是煮一下速冻食品或者是做一些烧烤了。叮铃哐啷的,我以为他烤了一桌子满汉全席,结果端出来全是蘑菇。「我查了一下,你这种情况不能吃烧烤,但我又只能做烧烤,于是就做了烤蘑菇,是不是很聪明!」我看着宋之禾,虽然不悲伤,但还是流出了眼泪。

在葛棠树面前我几乎不哭,以前好像也哭过,但他不喜欢,我就懒得哭了。这些年我们一直保持着极其默契的互相坚强人设,彼此都不麻烦对方。我觉得我的人生,麻烦宋之禾是应该的,而麻烦葛棠树就显得有些生分。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从进门到坐下,我没有说一句话,看着宋之禾端出的各种蘑菇,是真饿了,一口一个,消灭了两盘。

他也没问什么,好像刻意避开了生病的话题,絮絮叨叨自己如何接了一个电话就马上买机票从上海赶来北京。本来还能再快一点,但是最近太穷只能等经济舱。他为了给我惊喜,联系了我同事,搞定了我的行踪,在我出单位门的时候开始做饭,才能保证我这一口热乎的蘑菇。

这一天,我真的太累了。起早去医院取号、排队看医生、做 CT、等报告……然后用尽洪荒之力安排接下来一长段时间的工作。

「宋之禾,我想睡一会。」

「啊,不看部电影嘛?我找了很多励志片,此刻不看更待何时!」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那你睡沙发把,我陪你,你已经是有夫之妇了,我不能再进你房间了,我要守住我的坚贞!」

我顿时被他逗得满头黑线,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窝在我的小隔间里「相依为命」的时光。但最终我还是回房间睡了,宋之禾自己也很熟稔地整理了客房。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踏实,做了很多稀碎的梦。梦到我幼时、梦到爷爷奶奶、梦到大学,也梦到葛棠树。梦里我不停地喊着葛棠树的名字,但他却没有理我。我害怕又无助,恐慌至极时突然醒了。

醒来,去厕所。

我呆呆地蹲坐在马桶上,还没从那个无助又恐慌的梦境里晃过神来。

喊葛棠树名字没有回应,这是他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他总是希望我在喊完他之后马上跟着说为什么喊他,而不是等他回应之后再开始我们的对话。有时候我在房间喊他:「葛棠树,葛棠树,葛棠树……」坐在客厅的他就是不理我,我必须要走出去,看到他,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他才会抬头问:「什么事?」

他总是淡淡的,周身像透着一股子淡淡的屏障。我们在一起之前,我相信他是爱我的,在一起之后,我反而没那么有信心了。

我来大姨妈的时候总是肚子疼,有一次半夜疼醒,叫葛棠树的名字,他从睡意沉沉中醒来,一脸不耐烦地对我说:「怎么又疼了,喝点热水吧。」

这个「又」字让我感到十分委屈,不自觉地抽泣,他被我吵得没办法睡觉,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在表达不满。于是,我彻底崩不住,开始嚎啕大哭。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问我:「那你是需要去医院吗?」

我已经哭得没办法自已,他见我迟迟不说话,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自己抱着被子去客房睡了。

或许他需要的是一个坚强的妻子、一个懂事的妻子、一个不去打扰他的妻子。而不是这个有点矫情、有那么多需要的我。久而久之,我遇到任何烦恼也基本不会去找他,而是选择找宋之禾。

脑海中忽然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钻入:如果当时我没有嫁给葛棠树,而是选择和宋之禾在一起,那现在是不是全然不同的两种结局?

这个念头一起,就仿佛洪水找到了缺口,所有的可能性都席卷而来。我和葛棠树四年时光中的点点滴滴,仿佛都换上了宋之禾的脸。

如果是宋之禾,应该不会在我大姨妈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淡淡地说「你要坚强」。他会给我煮红糖水,然后讲哄我开心的笑话。

如果是宋之禾,应该不会在我工作遇到瓶颈时冷漠地说「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他可能热衷于为我找寻答案,然后洋洋得意他的成果。

如果是宋之禾,应该不会忘记我们的每一个纪念日,他至少会在特殊的日子为我熬一碗汤。

如果是宋之禾,应该就是这样,在我发生了巨大人生变故的时候,不顾一切第一时间冲到我面前。

巨大的压力加上沮丧,我觉得自己快要被一种叫懊恼的情绪吞没。

整理好情绪打开房间门,宋之禾已经做好了早饭,依然是速冻馄饨,但居然熬了一锅浓浓的蘑菇汤,他给我盛了一碗,还不忘故作关心地吹了吹。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我再次破防,为什么葛堂从来没给过我这样的温柔?

一边喝汤一边想着烦心事,宋之禾的手突然伸了过来。

我以为他要摸我的脸,下意识地往一边偏去,才发现他是想拿我旁边的杯子。空气瞬间凝固,我感受到了脸颊的温度。为了缓解尴尬,我故作无事地把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说:「为什么鸡蛋不是剥好的,我可是病人。」

他怒了:「张小金,你也不会死的你放心,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这样霍霍我,你肯定得的不是绝症。」

然后我就笑了,和宋之禾见面不到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第一次正视我的病情。我把报告拿出来给宋之禾看,宋之禾拍照给他研究生的同学,托人找厉害的医生看,得到的结论比较统一,肿块有点大,边缘又比较模糊,还是要看穿刺情况。

穿刺安排在两天后,宋之禾请了假陪我。他工作弹性,「天赋」也高,混到了能摸鱼的位置。此刻摊在我家沙发上,一边打电话一边用电脑处理工作。一抹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了他层次分明的头发上,发梢飘着一根羽毛,可能是沙发羽绒抱枕里的毛。

我伸手,把它摘下。

这一刻,距离宋之禾穿越人群找到我已经超过十年了。我和他的感情,从友情伊始,从亲情升华,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我们依旧彼此陪伴。

葛棠树呢?和他从陌生人变成这世间最熟悉的人,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他还是那么陌生?

下午葛棠树发来微信,告诉我他的出差需要延时,第二天才能回来,我说不回来也没事,后天才穿刺,反正宋之禾已经来了,他可以陪我。

对于宋之禾的存在,葛棠树一直没有太过介意。他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我一句:你当时是不是很喜欢宋之禾?

我在震惊之余表示:我的审美一直都很标准,成熟、稳重、有担当。你看宋之禾这个嬉皮笑脸的样子,哪一点让我心动?

虽然我的择偶标准是宋之禾灌输给我的,但曾经的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宋之禾在一起。宋之禾身边那些来了又去的女生,总让我一种错觉:爱情不是长久的,友情才是。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我和宋之禾在一起,也有误解、有不满,可是回忆起来,总是清晰地记得那些美好而温柔的画面。和葛棠树在一起,明明也有甜蜜、有温情、有互相取暖,但回忆起来不是平淡如水,就是一地鸡毛,那些柔软而温情的画面,都已经想不起细节。

就连我们的婚礼,也依稀只记得一些争吵的片段。我想用鲜花他觉得铺张;我决定用西式他觉得中国人为什么要崇洋;我想在婚礼上放我们的照片 MV,他觉得照片不好看,不想放出来。最后他干脆完全不管,留我一个人沟通司仪、沟通流程、沟通婚礼上的每一个细节。我从小到大梦想中婚礼的美好泡泡都破灭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想法:赶紧办完。婚礼那几天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状态特别差。曾经一度想要放弃,最后为了这订下的二十多桌客人和父母的脸面,还是熬了过来。那场婚礼之于葛棠树不知道是什么,对我,真的是极其糟糕的回忆和体验。

在我查出疑似乳腺癌的第三天凌晨,葛棠树赶到了家中。为了不打扰我休息,睡了沙发。

起床的时候听到他和宋之禾在商量我的病情。我不是很喜欢被别人在背后谈论,包括亲朋。本想走出来打断,但是听他们谈到了孩子。

在得知有可能是恶性肿瘤之后,我第一反应的确是:万一我的乳腺要切除怎么办?我还没有生孩子。

饭桌上,宋之禾问葛棠树:那如果因为化疗不能要小孩,你怎么办?

他俨然是一个老父亲,在向自己女婿提问。我的嘴角居然不自觉地抽动一下,笑了。

「我以前的想法一直是结婚生小孩,但如果她不能生,那就不生把。也没有什么关系。」葛棠树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我却忽然感到释怀。

我们其实已经在备孕了,计划一年内要小孩,这次生病,我内心其实是有一丝丝内疚的,觉得自己给其他人带来了麻烦。对主管,觉得自己在她兢兢业业的奋斗之路上成为了小小的绊脚石;对葛棠树,觉得生病这件事打破了我们对生活的规划。

葛棠树的这个回答,除了让我感到释怀之外,还让我有一点惊讶。在我印象中,他是很在乎面子的一个人。有没有孩子这件事,对他、对他的家庭都很重要,我着实没想到他会这样想。他从不和我交流他的想法,正如他不擅长倾听我的想法一样,我觉得自己就是他生活中一个工具人。

对宋之禾,我很了解,了解他每一个想法,可以预判他能做的预判。但是对葛棠树,我不行,婚姻好像是一层黑纱布,在我和他之间隔起了一层屏障,让互相的面目变得模糊。我看他面目不清,他看我应该也无法清晰。我们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呢?是从带着爱情目的的相遇,还是带着婚姻目的的恋爱?

我拖着重重的脚步声来到客厅,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习惯性地坐到宋之禾边上,面对着葛棠树。葛棠树给我端来一碗豆腐脑,这是他一早下楼买的。

「我们都吃过了。」葛棠树的声音听不出疲惫或者有力,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我看了一下。你穿刺之后要四五天才能出结果,我还要出一次差,和宋之禾商量了一下,他可以留下来陪你。」

「还要出差呀……」我其实很想葛棠树留下来陪我等结果。以后我不知道,起码此刻,我是想要他留下来陪我的。但葛棠树还是执意要先把工作处理完了再抽出大块的时间陪我。

「葛棠树,万一万一我是癌症呢?」我尝试问了个问题,希望他能感触到我内心的想法。他很认真地回答我:「不会的,我感觉大概率是良性。做手术休息一个月就行了。」

我内心忽然翻江倒海,全身都疼,牙齿都快被自己咬碎了。

我在意的不是良不良性,我在意的是他想不想留下来陪我。

不正经的宋之禾察觉到我略带不高兴的表情之后,马上说:「你们夫妇真的是绝配诶,一个怀疑自己快得绝症了还要加班,一个为了以后要陪老婆然后现在死加班。」

我瞪了他一眼。有点讨嫌他的多管闲事,但也对他点破葛棠树目的而有些欣慰。

葛棠树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嗯,这次出差我应该能把后面一个月的事情安排好,和你一起等结果。我查了下,你这个情况就算是良性也肯定要做手术的,把事情安排好可以好好陪你。」

他这番话让我情绪稍有缓和,这次出差也的确快去快回。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转眼到了结果揭晓的日子。

取报告时我很紧张,不敢看报告,打印出来之后直接拿给了葛棠树。他快速看了一眼结果,告诉我:良性。

我几乎要蹿起来了。

到诊室之后,医生给我们分析了报告结果:穿刺一般有 90% 的准确率,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会将手术中的肿块取样做病理检测,如果病理没问题就确定没事了。

走出诊室我已经换了一副面容,虽然医生说话比较谨慎,但我从他轻松的表情里大概知道我应该死不了了。

宋之禾说:「我们去庆祝一下吧!」

我刚想点头附议,却看到皱着眉头的葛棠树,他对上我的眼,仿佛也察觉到了我内心细微的变化,叹了一口气:「我还有工作,你们想去哪,我送你们去。」

葛棠树不爱笑,所以常年的脸部表情就是这一个。我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猜测到他内心的悲喜,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不高兴的。我只得拒绝宋之禾。

在一起生活的那么多年里,我和葛棠树好像一直在互相拒绝。我拒绝他喜欢看的电影,他拒绝我喜欢看的电视剧。我喜欢逛街,他喜欢宅家,我希望每一次节日都有仪式感,可他每到节假日恨不得睡 24 小时。

我们好像房子里两件彼此熟悉的家具,只是需要搭配一下,就可以互不打扰地在这个房子里生活很久很久。

习惯那么不同的人,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走入了婚姻,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宋之禾拿了一瓶有余温的红枣饮料递给我,打破尴尬:「热的,喝一口。」

然后开玩笑地对葛棠树说:「少让她生气,这种病就是气出来的。」

葛棠树听了淡漠地说:「净瞎说,这种都是基因问题,和生不生气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一听这话,忽然觉得全身又开始疼,四肢百骸都想爆炸。

其实这两年和葛棠树在一起,我已经修炼得很好了,从一开始的大吵大闹到后来的冷漠淡然。我必须把自己变得对任何事漠不关心,不然早就被葛棠树气死了。

大学的时候不太明白,为什么宋之禾那么喜欢那个学姐却还是会分开,后来自己步入爱情就知道了。在一起之后,人与人之间那层幻想的泡泡就破裂了,想象中那个 100 分的爱人,在面临「相处」这张试卷的时候,很快变成了 60 分。

而步入婚姻,更是需要处理各种鸡毛蒜皮,在日常琐碎的相处中,极少有人交出满意的答卷。

我甚至不愿回忆和葛棠树的婚姻细节,总觉得一回忆就是一场嚎啕大哭。和他相处的四年中,因为得不到最大程度的关心,我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因为得不到理解,我学会了保留。但这恰恰也在日复一日中,磨灭了两个人的热情。

回家的路上,葛棠树开车,我却没坐副驾。和宋之禾一起坐后排的我,也没有离宋之禾特别近。我抱着那瓶红枣饮料,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为什么给我这瓶暖暖的饮料的不是葛棠树呢?为什么那个处处为我着想、观察着我一举一动、对我无微不至,让我回忆起来嘴角充满笑的人不是葛棠树呢?

昏昏沉沉、焦头烂额,不知道是担心自己的病,还是自怜这些年和葛棠树相处的种种委屈。

术前要做抽血检测,陪同人员还要做核酸,然后安排住院。整个过程一直是宋之禾陪着我,进了医院之后葛棠树像消失了一般,我也懒得问他在哪里。

随着手术时间一步步靠近,我开始有些焦虑,按捺下去的恐惧感又开始在心底蔓延。宋之禾看出了我的担忧,坐在病床边和我说:「没啥好担心的,你肯定会没事的。我都上网查了,你肯定没事。」

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我一抬眼,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一皱眉,他就知道我在恼什么。

而葛堂,在我需要他的时候总是不出现,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需要他了。

手术切除得很顺利,做的时候没有感觉,回到病房开始犯恶心。整个胸部被很厚很厚的纱布一层层缠绕,透不过气来。

考虑到多人病房特殊时期不能陪床,在手术前宋之禾就让我挂了特需,安排了单人病房。这方面葛棠树一向不擅长,他呆板木讷,不懂得变通。

护士叮嘱我不能压到伤口,我只觉得整个胸腔部分都不是自己的,不知道是伤口疼还是纱布勒着疼,夹杂在一起,太难受了。我挺直腰板坐在病床上,腰部稍微松懈,胸部的疼痛就更剧烈。

宋之禾见我挺直腰板坐着,笑着说:「你这小腰板挺得真直,有气质。」

我没有任何心思和他插科打诨,皱着眉头说:「太难受了。」想借着任何一个地方靠一靠,但是一靠胸就更疼。

「好了好了好了,那你要我陪你,还是要我出去。」宋之禾开始服软。

我翻了个白眼:「你待着吧,别太聒噪。」

从入院到手术结束,我只见过一次葛棠树,但是没过多久他又要回公司,虽然走之前和我打了招呼,我却没有想回应他的想法,只是忍痛板着脸。

第一晚是最难熬的,裹着紧绷纱布的我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翻个身都会扯到伤口。缺觉和疼痛让我感觉非常烦躁,莫名又开始抽泣起来。

躺在沙发上的宋之禾听到我的哭声,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拍了拍我的手,和我说:「葛棠树公司有急事,他今天不能陪你,明天一早就来了。」

「宋之禾,我好累。」我没有办法翻身,只得最大限度地转过头,对着宋之禾重复了一遍,「葛棠树他好像只是喜欢健康的、快乐的、坚强的我,一旦我矫情了,他就不爱我了。」

「小金,葛棠树很爱你的,只是你看不到。」

听到宋之禾帮葛棠树说话,我不耐烦地掸开了他的手。

他察觉到了我的不满,但还是继续说:「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的娘家人,要是葛棠树不爱你,我肯定会帮你揍他的。」

我好像被他劝服,心情略微好一点,疼痛和缺觉让自己累得不行,只得睡去。

第二天一早还在熟睡中就被护士叫醒查房,状态不好的我更加烦躁了。

这时已经换了葛棠树陪床,我艰难地起身想去倒水,却因为伤口太疼行动不便。

葛棠树见状问我需要什么。

我不太想他帮忙,说了句「我想喝水」,便起身自己找保温杯,想着宋之禾应该给我准备了热水。

这时葛棠树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水的冰凉浸到胸部,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想喝热水,只得继续去找保温杯。

「你要什么?」葛棠树提高语调又问了一遍,语气中有一丝不耐烦。

「我要喝水!」葛棠树放大的嗓门让我更加烦躁,于是我也扯着嗓子大吼。

这声大吼仿佛打开了情绪的缺口,我不顾胸口纱布包裹的疼痛,继续和他说:「我想喝热水,你会倒吗?不会!给我矿泉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我怎么还能要求热水呢?是吗?」

几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随着疼痛传递到我的四肢百骸,让我筋疲力尽。

他依旧不说话,长叹一口气坐了下来。

又是叹气。葛棠树和我在一起之后,大多数时候都在叹气。我迟到了,他会叹气;我忘买菜了,他会叹气;我东西乱放了,他会叹气,甚至我打电话的时候笑声大一点,他也会叹气。这样一声长而轻微的叹气,就像是我的梦魇。只要他在家里叹气,我会马上思考我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情,然后被恐惧包裹,无法呼吸。

和我在一起的这么多年,他应该是极其不满意的吧。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轻轻地呼唤他:「葛棠树。」

「嗯?」平日不喜欢应声的他,这次却很快回应了我。

「我们分开吧。」

「嗯?」

「我们离婚吧。」

「你状态不好,先休息一下。」葛棠树皱了一下眉头,但语气依旧是波澜不惊。一如这些年恋爱、婚姻生活里的每一个日夜。

「我想和你离婚。不想再和你一起生活了。」

我侧过头,面向他,虽然自觉心无波澜,但眼泪还是汹涌而出。

「别哭了。坚强点。」

「坚强点」是他的口头禅,和他在一起之后,我几乎稍微释放一点我的软弱,他就会说「坚强点」,但每每他说这样的话,都会让我受到二次伤害。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每次你说这样的话,我都想哭。不坚强的我,不配得到你的爱了是吗?」

葛棠树欲言又止,看了我很久,说:「你先睡,休息好了我答复你。」

这时,宋之禾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咋咋呼呼地进来了:「张小金,你醒啦你醒啦。看我给你带啥好吃的!」

葛棠树收回了看我的眼,对宋之禾说:「你看一会她,我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挺着无法弯曲的腰板,直视前方的电视机,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泪水。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分开是我很早以前就期盼的结局,但是为何此刻会如此悲伤呢?

「宋之禾。我分手了。」

「啊?」

「我不想和葛棠树过下去了。」

又熬了一个晚上,我胸口的疼痛好了很多。其间,我好似见到葛棠树来,又见到葛棠树走。

当我再次见到葛棠树的时候,他拿着我的活检报告,平静地对我说:「活检报告也确定了,是良性。」

我没有太高兴,盯着他,希望从他波澜不惊的眼神里读出点什么,但没有。于是我也只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其他的话,也不想多说。

我好似很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又这个结果对此刻的我来说,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

出院之后回家休养,告诉了主管这个消息。我以为工作狂的她会马上问我什么时候结束休假。

但她没有。替我开心的同时,她依然按照之前承诺的假期为我申请。

看起来事情都解决了,我却没有特别高兴,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说不出的压抑。

我安心地躺在家里休养,每天睡到中午。宋之禾整天待在家里,负责我的午饭。葛棠树开始上班了,很反常地按时下班,下班回来就做晚饭,但一般都是他吃完饭之后我再去客厅吃。

他这几天一直和宋之禾在客房睡,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很默契地避开了彼此的目光。

但越是见不到,我就越没办法放过自己。我在思考,为什么他可以当做没事人一样呢?为什么我那么伤心难过,他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呢?葛棠树其实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回复,我也没有追问他这个回复。

在家休养了四五天之后,我的精气神都在恢复。某天午饭后,宋之禾开始和我摊牌:「来,说说,你们怎么了。」

我轻描淡写:「就是没有感情了,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了。毕竟,从一而终的爱情是一件反人性的事情,这不是你的至理名言吗。」

「我那么多至理名言你没记住,就记住了这一句,你这是要气死我呀。」宋之禾瞪了我一眼,「你要是真的不爱他,至于这几天这样死气沉沉吗?和不爱的人分开,肯定是松了一口气,和爱的人分开,才心事重重。来,和哥说,你受什么委屈了?」

宋之禾是个情商很高的人,比如他这句「你受了什么委屈」,就好像已经把我和葛棠树的对错定性了。他这一句问出来,让我憋了几天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把他吓坏了:「轻点哭轻点哭,你这刚病好,别又哭进去。」边说边默契地递给我一盒纸巾,仿佛回到了单身的日子里,一起看催泪偶像剧的时候。

我开始细数葛棠树的种种不好,从初识到结婚,从结婚到现在。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一件产生分歧的大事,但桩桩件件小事像一根根尖刺,扎到我心里拔不出来。

他走路从来不等我,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前面。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了一下,缓过来他已经彻底走没影了,后来发现我摔倒了,还非常不耐烦。

他好似不爱我,从来考虑的都没有我,他考虑他的父母和他的亲朋,但总是忽略我,我的冷暖好似依旧是我的冷暖,与他无关。

他好像不能接受软弱的我,他希望我一直都是初见时那般勇敢、无畏、干练的样子,我遇到的每一次困难,向他哭诉都换不来安慰,反而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失望和不耐烦。难过的时候、低落的时候,我都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去找他,因为他自大而骄傲,仿佛上帝视角,对芸芸众生发表着一切自己的看法。

「你知道嘛,宋之禾,那天我查出有可能是乳腺癌,我就只想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可以安慰我,你会关心我,可是葛棠树就只会说:现在不是还没确诊吗,你要坚强点,这样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特别恐惧他对我的说教,我已经那么难过了,我就需要一个人抱抱我,不需要人来给我上课呀!」

那一刻,我再也无法忍住内心的悲怆,积累许久的压抑倾泻而出。

谈恋爱结婚的这些年,我从一个快乐无忧的少女,变成一个需要压抑自己情绪、掩盖自己悲喜的成年人,因为我身边这个所谓的爱人没有办法给我任何爱的回应。他的冷漠、他的无视仿佛已经杀死了我对爱的热心。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生更严重的病。」

宋之禾这次没有安慰我,他说:「小金,原来结婚那么苦呀。幸好我没有选择和任何人结婚。」

他对我婚姻悲剧的回应,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等我情绪平和,他试图让我再次正面婚姻的问题,问我:「既然他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是呀,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好像我和他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初遇时的小心试探,牵手时的悸动,相恋时每一场约会的谨而慎之,小心机得逞之后的得意忘形,都是爱情的见证。但婚姻这件事,真的太难了。

婚姻就像琐碎的零件,我和葛棠树要将生活中的零件拼装在一起成为一艘大船。在磨合的过程中,我们要经历猜忌、争吵、质疑,那么多年过去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们让自己从少年变成了琐碎婚姻的一份子。而宋之禾,却依旧是那个少年。

我的思绪被葛棠树的开门声打断,他脱鞋走进客厅的时候眼神正好对上抬头的我,他迅速避开,举起手里的袋子说:我在楼下买了点熟食回来,晚上可以加菜,说完独自走进厨房。我侧脸看了一眼宋之禾,宋之禾跟着飘进了厨房。

我没进房间,就坐在客厅椅子上,脸上没什么笑容地和葛棠树一起吃了这几天内的第一顿饭。

宋之禾打破了席间的沉默,开玩笑地说:「听说你们要离婚了呀!那张小金这种祸害你是不是要丢给我了?」这句「丢给我了」让我有种心底秘密被揭穿的紧张,但依然故作平静地白了一眼,怼他:「噎不死你」。

葛棠树没有看他,只是继续低头夹着菜,说:「我对我现在的婚姻状态挺满意的。」

我内心的气又开始翻腾,凭什么他就觉得满意呢,他看不到我的不满意吗?

宋之禾看了我一眼,还没等我开始说话就抢先说:「我也对你们婚姻状态挺满意的,时不时地我还能来蹭个饭。」

「我想离婚,我不满意。」还没等我开始细数葛棠树在婚姻中的问题,宋之禾就打断了我:「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像室友,心里有什么想法都不太交流,各想各的。」

「我没有什么想法。」葛棠树好似不满宋之禾的中间斡旋,打断了他,他眼神依旧冷漠,话语也不显波澜,「我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不想有什么改变。」

虽然葛棠树的回答不是我满意的答案,但他这句「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动容。

这些年我在求什么呢?好像就是在求这种看起来有点像爱的表达的东西,我想我的爱人向我明确地表达他坚定的爱意。但是为什么,非要等到我已经不想走下去了,再来表达呢?

「葛棠树,这些年我累了。我感受不到你爱我、关心我,哪怕是一盆花,你也要天天浇水是吧,不能等到快死了,然后和我说,我不想你死。」

葛棠树轻叹了一口气:「张小金,如果你觉得这是你想要的,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人的情绪就是如此奇怪,明明是我提的离婚,但是在葛棠树说出要离的那一刹那,又好像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宋之禾说,我在那一刻想要的,是葛棠树比我更难受。但在那一刻,我们都在比,比谁坚决,比谁心狠,比谁豁得出去。

「那就签字吧,我去拟协议。」我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一刻也不想和葛棠树呼吸同一片空气。

葛棠树和宋之禾在大厅好像起了一点争执,我没有细听,只觉得内心很难受,堵得慌。我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一如既往,宋之禾走了进来。

「张小金,你这个病情,不适合再哭了。你婚还没离成,现在财产都是共同的,你要是哭过去了,房子和钱都是葛棠树的。」

被他一搅和,我止住了哭。

「你是不是觉得葛棠树要是像我一样就好了,是不是?」

我没有避讳地点了点头。宋之禾狡黠一笑:「果然我到哪里都很优秀。」

「小金,我曾经也在想,我交过的女朋友,要是都和你一样好了,可能我就能结婚了。」我惊讶地坐起来,看着他,听他继续说,「我觉得我每一次难过,好像你都在身边。我的每一句话,你都能懂我。从认识你开始,在你身边,我都有很大的安全感,我觉得无论何时,你都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边。

「为什么呢?

「为什么朋友可以这样,爱人就不可以呢?小金,你想过没有?葛棠树真的没有我那么关心你吗?」他适当放慢了语速,可能是希望我有一点思考的时间。

「他明明那么想要一个孩子,但因为怀疑你是乳腺癌,需要化疗,他就可以直接放弃生孩子;他为了之后有时间陪你,提前把一个月的工作都压缩了,天天加班;你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站在门口,急得六神无主;你住院的时候,我可以坐在病房陪你,可是他还要去跑手续、排队缴费、找专家,一天也睡不到几个小时;可是这些你都看不到呀,张小金!因为你对他所求的太多了,我和你无拘无束无所求,所以我们才能那么多年在一起,相亲相爱不吵架。但是你和葛棠树是爱人,是夫妻,你内心对于他有一个至高的标准,这个标准集结了所有你觉得最好的要求,要是他做不到,你就开始否定。产生了隔膜还不愿意聊,一旦有问题,你就积累在心底,慢慢积压,慢慢脑补,逐渐就一发不可收拾。」

「无拘无束无所求」……我沉浸在这七个字里。

这是夫妻相处的真谛吗?

如果我和宋之禾在一起,此刻婚姻的处境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不会。当有了爱的名义,我应该会嫌弃宋之禾的嬉皮笑脸,嫌弃他的游戏人生。而宋之禾也会嫌弃我的故作坚强,嫌弃我的工作至上。我们十年的感情,可能十个月就能消磨殆尽。

「张小金,爱情是一时的荷尔蒙,而婚姻是一种状态,是一种关系,是需要两个成熟个体共同努力经营的关系。我的父亲母亲没有努力,你和葛棠树,其实都没有努力。

「葛棠树是天生缺这根筋,而你,总是希望另一半可以主动关心你、体恤你,知道你内心全部的想法,但是你却都不说。当别人给你的不是你想要的,你就开始埋怨和抱怨。和我在一起的每一顿饭,为什么你都能吃得那么开心。因为每次你都可以点自己喜欢吃的菜,你抱怨葛棠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大姐,你自己和葛棠树出去点菜每次都那么矜持,你是希望葛棠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能猜出你喜欢吃什么吗?但是他猜不出,你就每次都觉得他不关心你,然后一次次积累,就成了他不爱你,是吗?」

在宋之禾温和却有力量的语言里,我一直沉默不语。

感情里,我在乎的是「付出和收获成正比」,从葛棠树成为我男朋友的那天起,我可能就在期盼着他的付出、他的爱的表达,甚至是他的「牺牲」,但他却没有表示,也可能他表示了,却因为太含蓄,我没有领会。

在友情里,两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对谁好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必要的,不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友情里的任何收获你都能获得极大的满足,而放到爱情里,往往会让人觉得「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如果葛棠树在得知我病情后第一时间赶到身边,我应该对他说的也是:「哦,你回来了。」

不知何时,葛棠树站在了门口,宋之禾起身走了出去,葛棠树走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各自不语。

「张小金,我想问问,我该怎么做才行呢?」

不知道是不是宋之禾也对他进行了激烈的教育,葛棠树开始询问我的想法。

这应该是印象中葛棠树为数不多的主动询问。在和葛棠树的长久相处中,内心总有一种不痛不痒的「不满足」,这让我对长久以来的生活充满了抱怨和不满。

他该如何做才行呢?我想,我多么希望他能爱我。

有个名义上的丈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不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此时此刻,我可能想让他抱抱我,然后说:「宝宝对不起。」好像也不需要说具体对不起什么,只需要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

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这是我长久以来的苦恼,他做的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但凡不顺我的意,我就会觉得他不爱我。但我又没办法告诉他我希望他怎么做,好像从我口中说出来的,就不是他真心诚意做的。

我又陷入了一种自我迷惑的疑问里,开始了自我委屈的循环。脑海中忽然响起了宋之禾那句「你和葛棠树,其实都没有努力」。

葛棠树努力了吗?他走到了我的身边,问出这句话,是不是已经在努力了呢?

那么我需要努力吗?我努力之后,他会听我的吗?

脑海中各种思绪激烈碰撞之后,我开始尝试着说出我的想法:「葛棠树,你能抱抱我吗?」

他没有动,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有点后悔,我为什么要听宋之禾的呢?他这个连婚都没有结过的人,他懂什么是婚姻吗?

这几天努力维持的骄傲,好像在这一刻全都输掉。

忽然葛棠树动了,他走到床边,坐在了床沿上,抱住了我。

我的头埋在他的肩上,嘟哝着说:「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略带深沉地问我:「说什么?」

「说『对不起』。」

「对不起。」葛棠树很快就说了对不起,过了一会,他又说了一句,「这些年,是我没有做好,你受委屈了。」

他的这句「你受委屈了」,让我破防,我又开始哭,哭得停不下来。

他没有松开我,也没有说那句让我很讨厌的「你要坚强点」,而是依旧抱着我说:「小金,我知道我做得不好,你别哭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没有停下,继续在哭,我觉得我等这一句话等了好久好久,在他点错菜的时候、在他忘记纪念日的时候、在他把婚礼都甩给我的时候、在任何一个我需要他而被忽略的时候,我好像都在等这一句话。

「对不起,我没有做好。」

好像我求得并没有太多,就想让他看到我的付出和忍让。

可是他怎么过了那么久才看到。

我和葛棠树在这个夜晚重归于好。我们回忆了曾经很多次我觉得介意的细节,从恋爱到婚礼,再到日常的相处,我到那天才说出了我全部的真实想法。

葛棠树听得很耐心,个别事件他会极力反驳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但大部分他都承认是自己做得不好,当然也列举了一些我的错误。总体来说,这是我们相处多年以来,第一次「开诚布公」。

后来葛棠树和我承认,他在卧室里说的那两句话都是宋之禾教的。在葛棠树的心里,他不仅觉得自己没错,还是受委屈的一方。他每天很努力地工作赚钱,也在关心我,我不仅看不到,还用离婚这样大的事来威胁他。

但是宋之禾说服了他。宋之禾说,不好的关系里,每个人都觉得委屈,如果你想挽回这段关系,那不如退一步,先关注对方的委屈。

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宋之禾教他的原话是「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感受到我的爱」,但葛棠树觉得这句话太矫情,不符合他的性格,所以自己改了一下。

婚姻,是两个成熟个体的合作项目,在婚姻中可以走到最后的人,想必都是智者。

不得不承认,一次婚都没有结过的宋之禾,在人性的领悟上真的比我们高明太多。

宋之禾的父母未曾成为智者,但少年时期就开始见证父母波折爱情的宋之禾,成为了智者。

我很快康复了,困扰我多年的失眠也离奇自愈,宋之禾继续陪了我一周之后不得不和我们告别回去工作了。在短暂的一周时间里,宋之禾形容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容光焕发」,不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让我记住此刻的状态,这才是找到人生伴侣时的最佳状态。

宋之禾离开那天葛棠树请了半天假,我们去高铁站送他,他分别拥抱了我和葛棠树,说:「以后吵架要马上和好,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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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我们说话,他就招了招手,背着他的背包,扬长而去。

葛棠树一笑,说:「有宋之禾这样的朋友,很幸运。 」

我冲葛棠树骄傲一笑,然后牵手走进车里,回家,一起做饭。

「我要喝蘑菇汤,放点胡椒粉,别放太多。」

「好。」

「马上七夕了,纪念日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不想去电影院,我们去私人影院吧,再点点垃圾食品。」

「好。」

「我不想洗碗了,今天你洗碗吧,我要洗衣服。」

「好。」

走入婚姻的爱情,好像都会变质。我们的确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的,但在婚姻的一地鸡毛中,爱人却渐渐变成了关系奇怪的室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