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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正盛,风雪剐人。

就在这样的极寒季节中,五爷爷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走的时候,五爷爷身边只有九奶奶一个人。

第二日乐队呜呜哇哇响了一天,快日落时,他们唯一的孙女知愿才带着未婚夫到家。

瘦条条一个人,小小的,皮肤白的发光,眼圈和鼻头一直红着,是冻的,也是狠狠哭过的痕迹。

天色暗下来,乐队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哈着气搓着手等开席。

五爷爷八十岁高龄才走,算是寿终正寝,喜丧,农村迷信,这样的离世方式,一定是积了大德的,到了地下不会受苦,来世投胎也必会顺遂,所以大家都不是太悲伤,包括九奶奶。

张罗完大家喝酒吃肉,九奶奶拉着知愿走进屋里,在离五爷爷棺材不远的蒲草上盘腿坐下。

九奶奶递给知愿一张纸,像个虔诚的小学生,瘪着嘴问孙女:“这样写行不行?”

知愿一眼认出,那是五爷爷生前练字用的宣纸,上好的泾宣,九奶奶托了镇上的一家书画轩定期采买。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大好辨认,知愿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顺着,终于连成一封完整的书信,读到中间,知愿已经哽咽,再也没法子继续。

九奶奶从夹袄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给知愿拭眼角,皱纹横生的脸上尽是笑颜。

她这一辈子,跟了五爷爷以后,才叫人生,站直的人,有尊严的生。

九奶奶本名叫桂珍,生得漂亮,一笑,双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小时候家穷,九奶奶没读过书,自然也不识字,还是后来弟弟们读了书回来教她,她才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

长到10岁,爹娘把九奶奶叫到跟前,哭诉家里的境况,已经穷到了要将她变卖换钱的地步,但还是选了个好听的说法,给人领养。

那是一户地主人家,独苗少爷已经快30岁,因为性格暴戾,生生打残了两任儿媳妇儿,十里八乡已经没人愿意嫁进去。

逼得没办法,只能花大价钱买童养媳,幼时为仆,长大为妇,九奶奶就是他们挑中的那个人——娘家不在乎,往后便不会扯皮。

进了地主家门,九奶奶就成了陀螺一般的下人,砍柴担水是她,浣衣做饭是她,时不时还要受罚挨打。

少爷心情不好怪她碍眼,少爷犯错怪她没有从旁劝解,身上常常是新伤摞旧伤,九奶奶就这样一个人咽着苦水,到了16岁,与少爷圆了房。

成了地主家的儿媳妇也没能让人高看她一眼,即使后来生育了两子一女三个孩子,九奶奶的生活和从前也并无二致,婆家人对她依然是非打即骂,而她,总是逆来顺受。

低头弯腰成了习惯,哪还有反抗的勇气。

五十年代,斗地主运动兴起,全家人都被拉去批斗,有人扒出九奶奶是被买去的,便逼着地主家交出卖身契,将她和孩子都放了,让她们自生自灭。

九奶奶带着孩子回娘家,水都没喝顺畅,就被婉言撵了出来,娘家不想跟她搭上关系,一来怕受牵连,二来视她们为累赘。

在离娘家不远的地方,九奶奶求着两个弟弟给她用黄泥巴和茅草垒了两间小房子。

没有活命的营生,九奶奶只能靠给人缝补和绣花勉强养活自己和几个孩子,小时候弟弟们上学,她和邻家的大娘大婶们学过一阵子,赶巧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九奶奶的日子不好过,一边为生活发愁,一边还要承受旁人的指指戳戳。

虽然逃过了大运动,可她逃不过人性的恶。

大家都说,一天地主婆,一辈子地主婆,所以,九奶奶的耳朵里,经常灌进侮辱谩骂,她就那样如蝼蚁一般地活着,战战兢兢。

直到她遇见五爷爷。

那时正在闹饥荒,三个孩子只剩下了一个,九奶奶眼睛哭得不大好了,她恨不得跟着孩子去,可还剩下一个,她不能去。

有一日,她牵着剩下的小儿子去镇上药铺里抓药——眼睛见风流泪,睁不开,得治,她要是瞎了,剩下一个孩子也保不住了。

那日坐诊的就是五爷爷。

五爷爷出生于中药世家,宗室排行老五,刚从国外留洋回来,学的是西医,回国后又起意要跟着父亲学中医,所以那天,是天定的缘分。

一直到下午,才轮上九奶奶。

坐在长条板凳上,九奶奶局促不安——她的褂子里没有几个铜板,若是看得贵了,她连诊费都付不起。

心里揣着心事,九奶奶有些坐不住,总要动一动。

五爷爷见她静不下来,又穿着破衣烂衫,便唬她:“你再晃悠,这一趟准是看不好了,后面再多来几趟,还得收钱。”

果然,九奶奶再不敢乱动,由着五爷爷掀开她的眼皮,用小电筒照着,之后又给她搭脉。

脉象虚浮,五爷爷堪堪抬头看了一眼,眼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苍白无助,一双大眼睛本该如小兔子一般灵动,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阴翳,她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同样的衣衫褴褛,瘦得脱了相。

五爷爷心里突然就疼了一下——学医的,悲天悯人是常态,可五爷爷分得清,那不是普通的同情,好像还掺杂了某些说不清的情愫。

后来,五爷爷亲自给九奶奶抓了药,还送了她一只陶罐,叮嘱她如何熬制汤药。

九奶奶走后,五爷爷同后面的病人闲聊,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才知道九奶奶的故事。

一声轻叹,唉,她竟是这样的苦命。

大概从那时起,五爷爷便上了心。

那一年,五爷爷24岁,九奶奶21岁。

再见到九奶奶,是三个月后。

五爷爷下乡进行中医药采风,偏巧去了九奶奶在的那个村子,又偏巧,遇上九奶奶和人打架,准确地说,是九奶奶被人打。

小儿子饿的受不了,去庄子上一户人家的灶间摸掉下来的玉米粒,被人抓了个正着,人家提溜着瘦骨伶仃的孩子,扔在扔在九奶奶面前,嗓音尖利:“看好你家的小兔崽子,小时偷吃偷喝,大时偷金偷银,下贱东西!”

那是九奶奶第一次想要反抗,红着脸争辩了几句,不想就是这几句,惹怒了那人,竟回家寻了帮手,来和九奶奶动起了手。

九奶奶孤儿寡母,除了避让,丝毫还不得手。

就那样蜷着身子,将孩子护在怀里,任人侮辱责打,打的疼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嘤咛,克制着的疼痛直戳人心。

正在田间辨认不知名草药的九爷爷,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谩骂,顺着声音寻过去,看到九奶奶的狼狈模样,心里针扎了一样疼。

花了银钱,说了好话,五爷爷将人打发走,扶起九奶奶,看她一大一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五爷爷一冲动,脱口问出:“你可愿意随我回家?”

人呐,本性都是向阳而生的生物,若能好好活着,谁愿意被踩到泥里去呢,于九奶奶来说,五爷爷就是她当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九奶奶记得他,他是替她瞧病的大夫,更是为她母子俩仗义执言的好人,哪还管得了别的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

当天晚上,五爷爷便将人带回了家。

九奶奶本以为是去做下人,直到前院闹了起来,她才瞠目结舌——五爷爷说要娶她。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根正苗红还留过洋的少爷,铁了心要娶一个“二手货”,还要替别人养孩子,上至宗室长辈,下到丫鬟小厮,人人都理解不了。

甚至五爷爷的母亲,还因此气的卧病在床,对于她来说,五爷爷此举简直是不忠不孝,忤逆至极。

便是这样,也没有吓退五爷爷。

他在母亲床前跪下:“若不是她,我便终身不娶。”

当娘的都知晓自家孩子的心性,拗了两日后,长辈们到底是松了口,唉声叹气地张罗起婚事。

就这样云里雾里的,九奶奶嫁进了高门大户,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嫉恨。

婚后第三日,五爷爷便领九奶奶过了宗祠,入了族谱:“往后你尽可以抬头走路,再不必受人冷眼,谁若是欺负你,你要还回去。”

文化人高雅,五爷爷瞧着新婚妻子的面庞,心生欢喜,为了那两个酒窝,他一直唤她酒儿,旁人也都跟着叫,时日长了,便成了九儿,再后来上了年纪,就叫成了九奶奶。

刚成婚的那两年,九奶奶还有些畏畏缩缩,怕见人,怕说话,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个透明人。

九奶奶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公婆急得不行,明里暗里说给五爷爷听,娶这么个“二手货”,已经成了大家的笑柄,再不能添丁进口,不知道又要落旁人多少口舌。

果然,讥笑和不怀好意的揣测,劈头盖脸朝着九奶奶砸过去。

“那地主婆准是生小地主的时候伤了身子。”

“这样一个烂货,也好意思嫁给李家少爷。”

“怕什么的,生不了也不打紧,她不是自己带了个拖油瓶过来的嘛,正好这家产都成全了前头男人的种。”

某一日,五爷爷听到下人的议论,才知晓九奶奶为什么拼了命的喝补药,她是想治好身子,给他生个孩子,好堵住悠悠众口。

晚间灭了灯,五爷爷用手箍着九奶奶:“你不必这样为难自己,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件事咱们随缘就成,有了自然是好,没有也不强求,我在乎的是你。”

黑暗里,九奶奶不说话,黑漆漆的眼珠子格外明亮,从前的阴翳一扫而光。

待五爷爷睡着,九奶奶瞧着他的脸,心头暗自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只是想生一个和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所幸,九奶奶的苦药没有白喝。

肚子高高隆起的那一日,五爷爷牵着九奶奶的手,转悠了大半个城,笑得张扬,回到家里,五爷爷支着不高不低的嗓音,字字千钧:“从今以后你在这院里可以横着走,谁也不能说你半个不字。”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九奶奶产下一个男孩儿,流言到这才算断了根。

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夫妻和睦,幼子承欢,九奶奶带过来的孩子,五爷爷也当成了亲生的养,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九奶奶以为往后便能一生顺遂,可那个动荡的年代,万事都没个准头。

文革来的时候,五爷爷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苏北农村某个偏僻小镇,守林场,看鱼塘。

公婆年老,稚子年幼,九奶奶得以被留在了城里。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年,自己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的时候,只是这一回,九奶奶心里有些盼头。

每个月,五爷爷都从远方手书一封寄回城里,一来证明他还活着,二来告诉九奶奶,他还念着那个家,念着她。

听过太多下放青年在当地寻到真爱的故事,五爷爷只能用自己仅有的能力,给九奶奶安全感。

就靠着那点微弱的念想,九奶奶一心替五爷爷操持着一大家。

整整八年,九奶奶送走了公婆,拉拔大了两个孩子。

期间五爷爷回家过一次,那是父亲离世的时候,申请报告打了很久才被批复下来,五爷爷到家时,父亲已经过了头七。

母亲离世时,抓着九奶奶的手叮嘱:“让他安心改造,将来有机会回来,组织上才不会为难他。”

返城的名额陆陆续续下发,五爷爷焦心地等了一年多,命运才终于垂青了他。

到家的那一日,五爷爷在家门口的拐角处看到九奶奶在浆洗衣物,前额有汗珠滚落,九奶奶抬手抹了一把,余光瞥见五爷爷瘦削的身型,一度以为自己是劳累过度,起了花眼。

将手下的衣物往木桶里压了压,双手在身子两侧甩了又甩,最后使劲儿揉了两把眼睛,再去看,五爷爷还立在那儿,身姿笔挺。

那一日哭了笑,笑了哭,一家子从未有过的热闹。

两个孩子也都抽条似的窜了老高,小的怯生生地站在九奶奶身后揪着衣角,五爷爷离家时,他才两岁,所以对这个父亲并没有什么印象;

大的却不一样,在他心里,五爷爷就是他亲爹,他从灶上捧过来一碗面条,上头还卧了两个鸡蛋。

在孩子的催促下,五爷爷含泪吃完了面条,回望这个家里的一切,和他从前走时已经大不相同。

幸好,他在乎的人还留下了几个。

五爷爷休养了半年,可身子还是大不如前。

那八年的日月,他白天跟着一群农民放羊捉鱼,晚间还要起夜两三趟巡夜,就在林场边上搭了个小木屋当住家。

林场靠水,一年四季都浸在湿润的环境里,长年累月下来,每逢阴天下雨,五爷爷的关节总是酸疼的厉害。

为了缓解五爷爷的痛感,九奶奶问了很多人,终于寻到一家做针灸的中医馆,非要带五爷爷过去,五爷爷哭笑不得:“我自己就是大夫,怎么还让外人挣这钱去?”

九奶奶眼睛一瞪:“那你这么些年不给人看病,手不生吗?”

一句话戳到了五爷爷的心坎儿上,好几天他都闷闷不乐,嘴里嘟嘟囔囔:“医者不自医,悲哀呀。”

一个人没了精气神,最容易萎顿,九奶奶看的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还是大儿子找了路子,让九奶奶也称病喊痛,果然,五爷爷立刻紧张起来。

他让九奶奶去看大夫,九奶奶故意不允:“你不就是大夫,你给我看就成。”

五爷爷搭脉的手左右晃悠,最后尴尬地笑:“我怕我摸不准,不能误了你的病呀。”

“那咱们一块儿去,不然你疼着,我就陪你疼。”

作了这么一圈,五爷爷才愿意去中医馆里扎针。

身体稍好,五爷爷去了一家学校当老师,比起治病救人,五爷爷对于教书认字更加得心应手,下放的那些年,没有机会练手上功夫,可他的床边却从没断过书。

五爷爷的字写得漂亮,一手小楷,每每练字的时候,九奶奶总要搬一把椅子坐在书桌旁,看他脸上自信的笑,看他手下挥舞的笔。

有时兴起,五爷爷便拉着九奶奶,她握着笔,他握着他的手,手把手教她写字。

那是最好的时光。

又过了二十多年,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五爷爷退了休,托人在山里寻了一处好地方,带上九奶奶去颐养天年。

临走前,九奶奶交代了镇上的书画轩,要定期送宣纸到家,不能耽搁五爷爷练字。

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那年国庆,两个儿子约着一起旅游,两个三口之家,幸福异常,却在那场车祸中戛然而止,除了大儿子家的姑娘知愿,其余五个人全部丧生。

得知噩耗,九奶奶哭得肝肠寸断。

老两口将那时才十岁的知愿领回了家,五爷爷拉着小姑娘的手,字字铿锵:“往后你就跟着爷爷奶奶,好好念书,你读到哪,爷爷供你到哪。”

知愿争气,学习上没让老两口烦过心,本科毕业后经学校保送到国外一所大学继续深造,博士毕业后,国外一家研究所抛出橄榄枝留她,她执意回国,她说:“爷爷奶奶老了,就我这么一个亲人,我得陪着他们。”

知愿回国后在上海一家大企业任职,两年后,五爷爷撒手人寰。

先是飞机,再是大巴,最后三蹦子,前后花了一天时间,知愿哭了一路。

第三日凌晨,五爷爷出殡。

九奶奶没去火葬场,直接等在了墓园。

是早就选好的地方,联排墓碑,还有一方留给九奶奶。

知愿捧着五爷爷的骨灰盒到墓园时,天刚擦亮,寒气逼人,九奶奶已经将墓碑周围打扫了一通,纸钱,元宝,蜡烛,都已经备好,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的竹篮里,竹篮上还有清晨的露水,冰凉刺骨。

乐队吹打起来,却被九奶奶叫了停。

知愿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前夜九奶奶给她的那张纸,用白话文念出来:

“老头子啊,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知我穷,用看病要钱吓唬我,那时我心里是怨你的,谁承想后来竟成了你的妻。

你带我进宗祠,入族谱,护着我这个本该配不上你的人,你把我的儿子当成自己的,把我的孙女也当成自己的,我上辈子一定是修了大福,才能做你的枕边人。

跟你的这几十年日子里,我没有一天是不开心的,苦也开心,疼也开心,如今你走了,你去那边享福了,但是你不要走得太快啊,我腿脚不好,怕赶不上你。

老头子啊,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换我护住你……”

剩下的话,知愿已经无法念完,这是她一生见过最美的情书。

五爷爷死后,她才知道自己不是五爷爷的亲孙女,她爸不是五爷爷的亲儿子,可五爷爷对她,倾尽了所有心血。

她的一手正楷,是五爷爷所教,她待人接物的大气,是五爷爷所授,她初入职场,与同事之间闹了摩擦,也是五爷爷开导,就连她的终身大事,五爷爷也同她分析了个透彻……

知愿泣不成声,反倒惹笑了九奶奶。

九奶奶走过去拍了拍知愿的手,摇头轻笑:“傻囡囡,你爷爷是提前去给我占位置呐。”

下葬事毕,九奶奶请邻里乡亲先行回了家,只留知愿小两口。

九奶奶一遍又一遍地用手绢擦着墓碑上的露水,最后掏出一个小布包,哆哆嗦嗦打开,露出一叠宣纸。

在那宣纸上来回摩挲了好几遍,确认边边角角都平整,九奶奶才将那叠纸码放在五爷爷墓前:“你爷爷他每日都要练字,缺了这纸可不行。”

待到日近中午,九奶奶身体有些支撑不住,知愿扶起她往回走,临出墓园时,九奶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老头子,你慢慢走,等等酒儿。”

知愿去看九奶奶,她深陷的眼窝,流出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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