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罗玉看着眼前的男人，确定自己是被卖了。
而且是家人和亲戚一起合谋，几千块钱把她卖掉的。从四川的一个深山，卖到遥远之外的另一座深山，用以贴补那个有点贫困的家。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末。这一年，罗玉19岁。
她没有怨恨也没有抵抗，心底泛出来的只有悲凉。悲凉于人生，悲凉于命运。
当罗玉近乎平静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买主时，心头却轻轻一顿。
眼前的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身材挺拔，五官端正，穿深衬衫，样子很干净。他叫赵玉彬，从相貌到气质都与众不同。
罗玉之前听村里人说过，但凡花钱买媳妇的男人不是家里穷，凑不齐彩礼。就是男人长得丑，或有残疾。
可赵玉彬不一样，甚至他的眉眼里还有几分书卷气。
这样的他为何会选择花钱买一场婚姻？罗玉不明白，可心里紧绷的防备却微微松缓下来。
很小的时候，罗玉就听奶奶讲过，相貌端正的人心地也坏不到哪里去。
罗玉信奶奶，也信这句话。
02
中间人走后，因为担心人财两空，赵玉彬父母开始给罗玉立规矩，各种吓唬。
旁边一直不开口的赵玉彬把父母拦住了。
他说，“行了，我的人我来管。再说就咱这山连山的地界，她跑也跑不出去。迷了路碰上野物，还不是死路一条。”
说完，不急不缓地看了罗玉一眼。
罗玉没吭声，赵玉彬的不急不缓是另一种恐吓，但柔软得多。
其实罗玉根本没打算跑，她是被自己家人卖掉的，一下就死了心认了命。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心的呢？
当晚，赵玉彬家人把罗玉硬塞进了那间稍稍收拾过，换了簇新被褥的卧房。
赵玉彬不用塞，自己进去的。回身把门插上了。插销咔哒一声，外面的人放了心，吧嗒着脚步离开了。
屋里的罗玉一哆嗦，靠着床的身体下意识朝后一撤。
03
赵玉彬却根本没碰罗玉。
他径直走过去打开柜子，扯出来一床被子在地上铺开。随后又从床上扯下一只枕头，扭头跟罗玉说，我睡这儿你睡床。赶紧睡吧，你也累了。
然后合衣往地上一躺，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上了。
罗玉呆立了片刻，有些难以置信。缓了口气，她在床边坐下来，却被什么轻轻硌了一下。
低头去看，是一本书。一本国外小说。有些旧了，封面微卷，纸张已泛黄。
罗玉把书拿起来，转头，听到赵玉彬均匀的呼吸。
那是五月，山里的村子夜凉如水。
罗玉把微卷的封面展平，放在枕边，心底的悲凉就被什么轻轻暖了一下。
那晚，罗玉睡得很安稳，还做了一个挺香甜的梦。
04
第二天一早，赵玉彬在父母催促下，拿了户口本和介绍信带罗玉去镇上办结婚手续。
罗玉默默跟着赵玉彬出了门，又默默坐在赵玉彬自行车后座。
山路，不宽，有那么长长的一段没有坡度，很平坦。抬眼望出去，如赵玉彬所说，那是山连山的地界，目光所及之处，山头起伏连绵，却又和罗玉老家不同。
罗玉老家的山荒芜孤单。而这里的山，青葱翠绿。
赵玉彬一声不吭，把车骑得飞快，风吹动他的衣角，一下下朝后面打过来，拂在罗玉脸上，有种清新的香味扑面而来。
可低头想到人生即将被这样安置，罗玉的情绪突然就下来了，两声啜泣传到了赵玉彬的耳朵。
赵玉彬放慢速度在路边刹住了车子，说别想多了，我不会强迫你的，我也不会强迫自己，放心吧，我有办法。
罗玉怔了怔，不明白赵玉彬说的有办法指什么，但罗玉的心奇怪地平缓下来。
05
那天赵玉彬根本没带罗玉去民政局。
他先带罗玉拍了照片，又自己钻了个店铺，不大会儿出来时，手里拿了两个红本本，朝罗玉一晃。
两本假结婚证，赵玉彬略有得意地笑，不完全像，但蒙我爹妈足够了。
罗玉噗嗤一乐。
到底也才19岁，生活中的一点儿小光亮，都能让她情不自禁笑出来。
赵玉彬扭头看罗玉一眼，丫头，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嘛。
罗玉低下头去，她不笑了，心里明明是苦的。
假证果然瞒过了赵玉彬父母，而罗玉又很听赵玉彬的话，他们也就放下心来。
之后赵玉彬白天去镇上的砖厂上班，罗玉便在家做饭打扫，照顾赵玉彬的5岁的女儿小萌。
是的，赵玉彬结过一次婚，有个五岁的女儿，不过没领证。
女人叫许青，住邻村，是赵玉彬高中同学。家里穷，哥哥到了结婚的年纪凑不起彩礼。
当时赵玉彬家还开着一个小砖厂，经济上过得去，又加上赵玉彬上学时就喜欢许青，家里就去提了亲。
彩礼给得足，许青家二话没说就把婚事定下了。
当时许青不到结婚年龄，便没有去办手续。
一年后许青生了小萌，却一直郁郁寡欢，心里还想着上学的事。
06
赵玉彬是真的喜欢许青吧，喜欢到不顾全家反对，支持许青参加了成考。
小萌半岁时，许青考去了省城念大学。
赵玉彬供许青念了三年书，许青毕业后便无半点音讯。赵玉彬家人财两空。雪上加霜的是，家里的小砖厂那年出了个事故。
厂子被关停，赔了一大笔钱，转眼负债累累。买罗玉的钱，是债务上额外增添的一笔。
赵玉彬父母是真没办法了，比起一笔像样的彩礼，“买”要便宜得多。
罗玉就是从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喜欢上赵玉彬的吧？喜欢赵玉彬读过书，喜欢他不欺暗室，喜欢他的深情。
赵玉彬母亲每次提起许青，恨得牙根痒，各种咒骂。可赵玉彬从没说过许青的不是，只是偶尔看着女儿小萌时，眼神里有些许的怅然。
这是一个很暖的男人，曾经暖过一个叫许青的女子，现在又一点点暖透了罗玉。
有些夜晚，罗玉睡不着，转过头去看赵玉彬。他趴在地铺上，手臂支撑着身体，裸露在背心之外的肌肤被日光晒成了浅棕色。
罗玉在那样的时刻，心里有浅浅的冲动。想要靠在他的肩背上，就这么靠一辈子。
然后突然觉得，命运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07
可是罗玉不能这样做。
已经半年了，赵玉彬从来没朝她的床边走近过半步。
一次都没有。在赵玉彬心里，她就是个丫头，是个孩子。
许青才是女人。所以罗玉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留在这种日子里，把赵玉彬家当成自己的家，照顾他父母，疼爱他的孩子。
罗玉以前在老家村里的小学临时教过半年书，哄小孩子轻车熟路，会讲故事，也心灵手巧，把简单花布做成漂亮的裙子，或给小萌编一头可爱的小辫子。
罗玉就这样一点点把自己扎进赵玉彬的生活里。
偶尔做几道家乡风味小菜，一家人吃得很开心。有一回赵玉彬堂弟来蹭了顿饭，吃到一半跟罗玉说，嫂子，干脆你开个饭馆算了，这手艺可比镇上馆子里的味道好多了，一准儿赚钱。
罗玉听进了心里。
跟赵玉彬商量，他不以为然，丫头，你跟小萌玩好就行了。赚钱是男人的事，是大人的事。
罗玉乐了。跟着心头一酸，赵玉彬一直叫她丫头，从来没把她当做成年女子。
他心里没她。罗玉嫉妒了。
08
就这么赌了一口气吧，罗玉决定要干成一件大事吓吓赵玉彬。
没本钱怎么办？罗玉在镇上转了两天，选中一家小面馆。
面馆平时只做面，生意一般，罗玉跟老板商量腾出一个窗口来卖她做的凉菜。
面馆按份儿拿提成，只占巴掌大的地方，不会影响面馆生意，对方怎样都不吃亏。
面馆老板一口答应。
从食材到餐具，罗玉把平时赵玉彬给她的零花钱全都做了这项投资。没几天，罗玉的小菜就摆进了面馆僻出来的小窗口。
手艺当然比不上大厨，但有罗玉家乡酸辣适中的独特风味，一摆出来就揽了一波顾客，之前生意平平的面馆也跟着红火起来。
把半个月的盈利拿回家时，赵玉彬母亲惊呆了。不是大数目，但也妥妥超过赵玉彬在砖厂辛辛苦苦干俩月。
趁热打铁，罗玉每天早起两小时多备一份食材，做出七八种小菜，分别装盆让赵玉彬母亲用三轮车推到砖厂门口赶饭点儿。
味美价廉，吃厌了食堂里清汤寡水大锅菜的工人迅速成了罗玉小菜的常客。
两个月后，罗玉就攒够了钱盘下一门面房。
09
饭馆开起来，罗玉淡定又骄傲地跟赵玉彬说，总有一天我会赚够钱，给你再买一个砖厂。
家里的小厂出事后，其实赵玉彬心里确实一直揣着这个念头。很多次，罗玉看到赵玉彬望着远处砖厂高大的烟囱发呆。
罗玉知道他想什么。
赵玉彬被她的想法逗笑了，丫头长大了，长本事啦。
罗玉得意地笑，她真想告诉赵玉彬，她没啥本事，她的本事，都是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已。
却没想到当晚，赵玉彬去跟父母坦白了和罗玉假夫妻的事。赵玉彬说，以后他就把罗玉当成亲妹妹。
全家人瞠目结舌。
罗玉愣了半天后只好笑起来，涌上心头的都是难过和苦涩。赵玉彬，还是不要他。
随后赵玉彬大大方方地把自己东西搬到了女儿的小房间，把女儿转移到了罗玉屋里，嘿嘿笑着跟罗玉说，总算不用再睡地板了。
罗玉心里那口气，叹了很久。
10
赵玉彬堵死了感情的路，罗玉逼着自己把心思转移到饭馆。
后来生意越来越好，干脆把赵玉彬也从砖厂拉了回来。饭馆里迎来送往什么人都有，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赵玉彬也没矫情，一家人之间，没有矫情的必要。
有了赵玉彬在店里撑着，罗玉又手把手带出来俩做小菜的师傅，店面扩张，重新装修，没两年成了镇上最好的馆子。
家里债务早已还清，罗玉还给赵玉彬买了辆二手小轿车。
那几年，日子过得红火，却终究意难平。
罗玉想要的哪是这些，赵玉彬母亲都替罗玉打抱不平，说小玉你笨啊，一个大男人在你屋里睡了一年，你就真没点儿办法？
罗玉蹭地红了脸。在一个屋里睡了一年都没发生什么，这之后的几年，赵玉彬更是把她当成妹妹。
11
有天晚上，饭馆打烊回到家，罗玉一声不吭跟赵玉彬进了屋。
赵玉彬说咋不回去睡？罗玉有点儿豁出去地看着他，想跟你睡一屋，习惯了。
赵玉彬一乐，没两分钟利落地打了个地铺，自己往上一躺，老规矩，你睡床。
罗玉咬了半天嘴唇又慢慢松开，照着躺地上赵玉彬踢了一脚，出来了。
她拿不爱他的赵玉彬没办法，但她也爱不上别的人。
就耗着，耗到罗玉都24了。
没能耗到赵玉彬的回心转意，却等来赵玉彬出车祸的消息。
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赵玉彬去县城办事回来的途中，躲一辆迎面驶来的货车，径直把车开进了路边深沟里。
事故现场鉴定，货车正常行驶，赵玉彬驾驶操作失误。但并非酒后，要么打了瞌睡，要么走了神。
抢救了好几个小时，命是保住了，但断了两跟肋骨，左小腿骨折。最严重的是大脑受到撞击，损伤脑神经，赵玉彬成了植物人。
医生实话实说，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12
赵玉彬爸妈哭天抢地了一整天。
罗玉只在得到消息时腿一软坐到了地上，跌跌撞撞跑去医院，在看到了满身是伤昏迷不醒的赵玉彬后，罗玉差点晕了过去。
却很快镇定下来。
不是哭的时候，罗玉不相信赵玉彬会就此一睡不醒。
把饭馆交给赵玉彬堂弟照管，罗玉搬到了病房，每天给赵玉彬擦脸洗脚，擦身换衣，喂水喂饭，家长里短……晚上，握着赵玉彬的手躺在他身边。
病床小小的，赵玉彬人高马大，一个人差不多占了整张床，罗玉要侧着紧紧靠住赵玉彬，才能安放自己瘦小的身体。
日复一日。开头还有人劝罗玉，找个护工算了，也算仁至义尽。
同病房病人家属私下里说罗玉魔怔了，哪有人整天跟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
罗玉谁也不管，照旧那么陪着赵玉彬，心里所有想说没说的话，那些喜欢他的话，那些怨他的话，那些对许青嫉妒的话，那些想和赵玉彬生生世世的话。
说了一遍又一遍，从医院说到家里，说了整整四年。
四年后，昏迷不醒的赵玉彬胖了一圈，罗玉瘦了一圈。
第四年春天的那个午后，赵玉彬终于醒了。
醒来后看着罗玉，开口一声丫头，罗玉忍了四年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13
后来，罗玉到底还是问了赵玉彬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
那天许青回了小县城，她在城里买了房，想把女儿和赵玉彬接过来一起住。
其实当年，许青大学没念完就嫁了个有钱人。可是后来，到底是没能留住有钱人的心。她被抛弃，才想起赵玉彬的好，想起他的深情，想回头来和他好好过日子。
赵玉彬去见了，他是满心雀跃地去见她的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刻，才发现心里这么多年的感情早就已经淡了。
他满脑子想的是罗玉。
赵玉彬和许青说明了自己的心意，开车回家时，因为一心想早点见到罗玉，走神出了车祸。
赵玉彬说完后，问罗玉，你信我说的这些吗？其实连我自己都有些不信。但我确定我是爱上了你，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罗玉听着，哭得稀里哗啦。除了不停不停地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赵玉彬的那句我爱上了你，她等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走不进这个男人的心里。
可是她等到了，整个世界春暖花开。
14
你要问故事的后来是吗？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叫赵慧。
我是赵慧。对，罗玉是我妈，赵玉彬是我爸，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叫赵萌。是在我因为失恋而痛苦不堪时，罗玉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罗玉说得风轻云淡，我却听得湿了眼眶。
那个年代的感情可真好，爱一个人就和对方死磕。现在的赵先生和赵太太很幸福，时常在我和姐姐面前撒狗粮。
此时此刻，赵先生正牵着赵太太的手去买菜，我在这样的画面里，想到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