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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乍现,日头翻红,冷空气裹挟着丝丝凉意,附在海玲身上,鼻腔里有些痒,她伸出手揉了两把,到底没忍住,连着打了四五个喷嚏。

声音引得正要去上学的孩子们蜂拥挤到她身边,大的小的都有,围着她叽叽喳喳。

“玲姨,您给我的舞鞋可真好看,我一定好好收着。”

“玲姨,您昨天教我的那个秘诀还真好用,我回去试了,我妈说给我报班儿。”

“玲姨,您那套练功服是照着我身材改的吗,正正好呢。”

缎子一样的霞光打在海玲脸上,衬着她的笑都柔和起来。

和孩子们寒暄后,海玲催着他们快去学校。

“都抓紧走,好好上课,晚上回来玲姨有好吃的给你们。”

哎——

齐齐应了一声,孩子们相继跑出大院儿的门,奔着前程而去,海玲紧了紧毛绒睡衣,站在院子中间四处看,入眼皆是烟火气。

张伯在角落里生炉子,蒲扇摇曳,升腾起白烟,眼见着火苗就窜上来;胖婶儿一手牵着小孙子一手拎着方便袋,从院门外走进来;胡家刚结婚两天的小两口推着半人高的旅行箱,恩恩爱爱有说有笑地在院子里穿行,遇着海玲,小两口腼腆着打了个招呼:“玲姨,我们蜜月回来给您带礼物哈。”

海玲点头示以回应,雾气朦胧中,她看见蔡明东捧着一只外卖盒,哈着白气走进来。

“走,回屋,豆花正热着呢。”蔡明东腾出一只手,搀扶着海玲的胳膊,转身回到暖洋洋的屋里。

海玲靠着软垫坐好后,蔡明东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打包盒:“油条,嘿嘿,配豆花正好。”

“店里不忙吗?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海玲拢了一把头发。

“没事,鹅都挑好了,阿玉会处理,卤的时候我再去,不耽误,你这儿不能饿着。”蔡明东憨厚一笑。

海玲卷起裤管,露出一截假肢,不好意思地看着蔡明东:“很难看是不是?”

蔡明东从厨房拿了餐具出来:“瞎说,健康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海玲挖了一勺豆花,入口绵软香甜,她看了蔡明东一会,轻声道:“一会儿……我们去把证领了吧。”

“好。”

回答简短干脆,可海玲看到蔡明东背过身去,抬手抹眼泪。

海玲从小就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别人懵懵懂懂,她活的明明白白,她知道自己爱什么,要什么。

自从七岁那年第一次在大屁股的电视机里看到一个跳舞的节目后,海玲就着了魔似地念叨着要学跳舞。

家里条件不上不下,勒紧裤腰带堪堪足够供她学跳舞,于是,海玲成了大院里第一个走上艺术道路的姑娘。

现在回头想那些年的岁月,艰难还都盘踞在心头。

爸爸妈妈都要上班,没人看顾她,所以往返舞蹈学校和补习班的路,大都是海玲一个人走。

风里来雨里去,再大的困难都没拦住海玲朝着梦想前行的路,她从未缺过一节课。

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加上海玲怕也有些天赋,十八岁那年,她终于从学校一众女孩子当中脱颖而出,成了那座城市里艺术考排名第一的学生。

随之而来的本应是大好人生,欣喜而快乐地走过四年大学生涯,毕业后嫁一个与她兴趣爱好相投的男人,做一份同她最爱的舞蹈相关的工作,然后过平稳美满的一生。

当然,海玲还憧憬着抠抠索索了半生的父母能过上好日子。

可生活惯会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大学的第一年寒假,海玲雀跃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却接到老家来的电话,爸爸妈妈取暖不当,双双二氧化碳中毒,爸爸送到医院就已经离世,妈妈还在昏迷状态,能不能醒,几时能醒,都是未知数。

世界一下子就兵荒马乱。

海玲一个人硬撑着办完后事,又在医院里陪着妈妈过了那个年。

妈妈是过了正月十五才醒的,海玲又哭又笑,只要妈妈还在,她就不算孤儿,但从此后,她就要担起这个家的责任了。

生活真累啊。

海玲照顾妈妈到了农历二月,学校里催了好几次,可海玲连生活费都没有凑齐。

有一天夜里,照顾妈妈睡下后,海玲缩在大院的角落里,低低地啜泣,清冷的月色洒在石板路上,静默又无奈。

蔡明东他妈第二天掀开门帘进到海玲家里,带着蔡明东的爱意,还有她自己的算计。

从小一个院里长着,蔡明东看着海玲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气质也好,心里早就生了羞于启齿的念想,可蔡明东也知道,海玲是要飞出小城的凤凰,断不会继续筑巢在这大院里,所以蔡明东也从未妄想过。

但眼下的情况不同了。

前后不过两个月,海玲家破人亡,只剩下母女二人苦熬,带一个重病的妈妈,海玲的学业无望不说,生活都成了难题。

蔡明东求他妈资助海玲上学,想以此来拉近他和海玲的关系,他妈同意了,但加上了自己的要求。

做母亲的,哪能不知道自己儿子心里的小九九,既然儿子难以开口,那就由她将这场交易摆在明面上。

“海玲啊,你学了这么多年舞蹈,现在半途而废太可惜了,阿姨继续供你吧,你妈妈这边阿姨也能帮你照顾好,”蔡明东他妈坐在海玲妈妈的床沿,笑得一脸和煦,“但只一样,你要答应阿姨,毕业后得和明东结婚,他这一颗心可全都系在你身上呢。”

权衡之下,海玲答应了。

和眼前压着的困难与艰辛相比,未来似乎更加遥不可及,海玲只想好好把学业完成,将来才有翻盘的机会,爸爸已经不在了,妈妈还等着她憧憬过的好日子。

况且,她也并不讨厌蔡明东。

识于微时,知根知底,她知道蔡明东除了学习成绩不好,其他一切都还算得上是个好人选。

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要活得明白与清醒,那种情况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蔡明东一家的照应下,海玲得以继续学业。

蔡明东家里是做卤味的,尤其是盐水鹅,在大院附近的居民区,算得上出名,海玲读大学的时候,蔡明东家已经在城里新开的楼盘买好了房子,还盘下了两个店铺,打通后修整成一个阔派的门面,将生意从小院周围往外拓展。

蔡明东三不五时地去海玲读书的学校里看她,吃的喝的用的,每次去都是一应俱全地备着,惹得海玲同寝室的女孩子们羡慕不已。

“海玲,你这个男朋友在哪儿淘来的,看着文静秀气,心思还细腻,你瞧瞧咱们系里那些歪瓜裂枣,一个个眼睛都长头顶上去了,恨不得女朋友天天紧着伺候他们才好。”

听着室友的夸赞,海玲抿着嘴偷乐。

起先只是不讨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倒也有了感情。

海玲也分不清那是依赖还是爱情,只是,她开始盼着蔡明东去看她,数着时间等蔡明东的电话,海玲想,这样温暖平淡地过一生也好。

那几年的时光,因为蔡明东一家的帮衬,海玲还算轻松,一心扑在学业上,专业课过硬,文化课也拔尖。

努力是会有收获的。

临近毕业时,学校将一个大馅饼砸到了海玲脑袋上。

市歌舞团招募舞者,原本是要层层筛选才能入围,但经过学校老师和领导的力荐,替海玲争取到一个直接进入决赛的名额。

这无异于是一枚鱼雷,在海玲心底漾起翻腾的水花。

紧锣密鼓的准备,没日没夜的练习,海玲在决赛上大放异彩,以前三名的成绩被歌舞团接收,前途光明,未来可期。

得知好消息的蔡明东乐成了傻子,憨里憨气地搓着手,请海玲寝室的女孩子们吃了一顿饭,给海玲庆祝,还每人送了一只真空包装的盐水鹅。

蔡明东高兴的那个样子,海玲看在眼里,感动在心头,她没想到蔡明东一边给她庆贺着,一边预谋着要离开。

当天晚上,蔡明东就嗫嚅着说自己怕配不上海玲,要么结婚的事就算了,这几年的花费,等海玲日后挣了大钱,再还上就行。

海玲哪里肯。

人都是有心的,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好与坏,真与假,海玲知道,蔡明东是那个会护她一辈子周全的人。

海玲不愿意把这个人丢掉。

婚礼在毕业那年的国庆节,喜气洋洋。

为了支持海玲的事业,蔡明东同母亲软磨硬泡了很久,才终于得到允准,将小城的房子卖掉,又添了不少钱,在海玲所在的城市买了房子。

带着母亲教会的手法与秘方,蔡明东寻了一处好市口,租了一间小小的门脸,继续卤他的大鹅。

每天早晨,海玲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与蔡明东一起出门。

出了小区,一个向北,去门市上开始一天的忙碌,一个往南,去歌舞团开始一天的工作。

时间久了,小区里也有了相熟的邻居,大家都拿着蔡明东打趣。

“小蔡啊,你说你成天和大鹅打交道,一身烟熏火燎,找个老婆倒是不食人间烟火哈。”

“你好福气啊,上次我家儿子学校组织看表演,歌舞团排了一支舞,你家海玲是领舞嘞,小家伙回来还跟我炫耀,说海玲阿姨老漂亮了。”

蔡明东挠着头笑,心里暗戳戳地想,什么时候成领舞了呢?

晚上海玲到家,蔡明东将邻居的溢美之词一一转达给海玲听,还伺机询问海玲在歌舞团的现状,可还没等蔡明东开口,海玲先扔了一枚炸弹出来。

“我怀孕了。”一张B超单,轻飘飘地落在茶几上,惊得蔡明东嘴巴都忘记合上。

蔡明东虽然文化不高,但他也知道对于一个学舞蹈的女人来说,怀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身材走样,意味着错失巩固地位的最好时机,意味着,海玲将自己的余生都同他的绑在了一起。

“我趁现在年轻,赶紧把人生大事完成,这会儿身材恢复起来快一点,以后我就能全心拼事业。”

海玲的解释让蔡明东的疑虑找到了出口。

一段夫妻恩爱的时光,蔡明东将海玲如珠如宝地宠了起来。

为了不让自己的专业生疏,海玲一直在歌舞团坚持到了临产的前几天,练功没有一日落下的。

九个月后,海玲生下女儿蔡然,软糯可爱的小姑娘,看得蔡明东心都化成了一滩水。

产假结束后,海玲就回到了工作岗位上,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她的事业之路。

海玲的一切决定,蔡明东都全力支持,包括她无法回归家庭的说法。

可蔡明东的母亲一百个不乐意。

“结了婚生了孩子,女人就要以家庭为重了,再说明东这生意慢慢变好,以后家产也是有的,只生一个闺女怎么行,干脆就趁年轻,再怀个二胎,姐弟俩一起长大,多好。”

婆婆强势了一辈子,就算上了年纪,说话都是不容拒绝的威严。

海玲感念她对自己的帮衬,明里暗里都避让着,尽量不正面起冲突,哪知道婆婆竟然收拾了大包小裹,直接住到了海玲家里,明晃晃地开始催生起来。

那两年,家里鸡飞狗跳,蔡明东努力护着海玲,说不生,就不生。

一头熄火,另一头必然燎得越来越旺,28岁的海玲,终于成了舞蹈团的首席,各种邀请和演出纷至沓来。

接触到上流社会后,海玲的心气也平和下来,看着蔡明东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海玲坚定的信念开始动摇,可就在这时,她和婆婆的矛盾彻底摆到了明面上。

海玲妈妈病情恶化,在海玲30岁那年撒手人寰。

丧事是在大院里办的,头七那天,按照乡镇的风俗,请了僧人做法事,海玲坐在房间里默默流泪,忽而听见窗下婆婆和人聊天的声音。

“现在她妈也走了,连个能说动她的人都没有了,我们家明东不能没有儿子呀,这丫头倔得很,真不知道当初拉她一把是为了什么,现在就和我们对着干,早晓得让她生个孩子都不愿意,还不如就不管她母女俩,你说我这些年劳心费神的,还拿捏不住她……”

海玲的情绪就在那一刻崩溃。

她才刚和妈妈天人永隔,一身悲戚,婆婆却满脑子只能想到生孩子的事。

感性支配了理性,海玲冲出门去,不管不顾地和婆婆吵起来。

婆婆骂海玲白眼狼不知感恩,海玲呛婆婆毫无人情味,各自挑着狠话戳对方的心窝。

涕泪横流,身心俱疲,就在那一刻,海玲想到了离婚。

正如婆婆所说,海玲倔得很,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情,毫无转圜的余地,蔡明东也深知这一点。

一个月后,俩人办理了离婚手续,海玲只带走了自己的工资,房子车子和孩子,全都留给了蔡明东。

那天天气不好,淅淅沥沥下着雨,从民政局回家后,海玲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蔡明东沉默着看海玲忙忙碌碌,最后拿出一张卡递给海玲。

“对不起,没能护着你。”

海玲突然就捂着脸流泪。

她比谁都清楚,这些年蔡明东对她的爱护,早已入了心扉,只是她接受不了婆婆趾高气昂的态度,尤其是在妈妈办后事的时候。

相比于其他反目成仇的夫妻,海玲和蔡明东没有撕扯打闹,仿佛只是换了个身份而已。

海玲在歌舞团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除了不住在一起,日子与从前也并无二致。

中规中矩地上班,接演出,带徒弟,指导新人,慢慢从舞台退居幕后,只要是和舞蹈有关,海玲做什么都开心。

闲暇时候,海玲总会去看女儿,送她去幼儿园,给她买漂亮的小裙子小玩具。

一晃四年,有一天,海玲接女儿去她那边过周末,八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编排着她爸的事情:“妈妈,奶奶和爸爸又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

“奶奶让爸爸和刘阿姨看电影,爸爸说要去市场守货,不然拿不到好的大鹅,放了刘阿姨的鸽子。”

听着女儿的网络用语,海玲前仰后合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突然发现了问题。

四年,蔡明东还一直单身。

不要说儿子,就是再找对象结婚的迹象,也从来没有过。

突然间,海玲心里就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期待。

这四年,面对同事朋友的介绍与撮合,她也都是一一拒绝,潜意识里,她还不想开始新的感情,是因为蔡明东给她的爱和安全感足够让她一个人有底气的生活。

海玲从没有想过,三天两头的低烧和关节疼痛,竟然是大病来临的前兆。

骨癌早期,幸好,还有手术的机会,只是海玲一直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

蔡明东心细,很快发现了端倪。

那个周末,海玲打来电话说忙,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都不能接女儿过去,蔡明东就起了疑心,去了海玲家,不见人影,又去了舞蹈团,才知道海玲请了长假。

接到蔡明东电话的时候,海玲有一瞬间的懵神。

瞒不过去,就只好实话实说,

海玲从没见过蔡明东发那么大的火,在病房里吼得双眼血红。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这么大的事你想自己一个人扛?”

吼完之后,蔡明东就坐在病床边,拉着海玲的手哆哆嗦嗦,眼泪止不住地掉。

就快四十岁的大男人,哭的海玲心里发酸。

“我同意离婚,是想让你好好过日子的,你怎么把自己照顾成这样了?”

“我想着让我妈成天跟你吵,还不如让她跟我吵,至少你清净了,吵几年,她上岁数了,吵不动了,也只好随我去,到时候你要还一个人,我一定再把你娶回来。”

“可这才多长时间,你就要撇下我和女儿走了。”

原本还感动着的海玲越听越不对味,赶紧拦住了蔡明东继续往下说。

“我这是早期,暂时死不了。”

蔡明东立刻就收住了眼泪,两眼冒光:“真的?”

“可是万一截肢的话,我就跳不了舞了。”

“跳舞重要还是命重要,”蔡明东沉着脸,“再说你看汶川地震时的那女老师,人家双腿截肢了,装了假肢现在也照样跳,只要你想跳,我就想办法让你跳下去,咱条件跟得上。”

仿佛回到了妈妈劫后余生的那一刻,海玲又哭又笑,生病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在蔡明东给的温暖里,悉数消失殆尽。

隔了四年的岁月,蔡明东还是当初那个事事以她为先的男人。

出院之后,蔡明东只要一有机会就往海玲的住处跑,给她做饭,替她换药,扶着她下地慢走,恍惚间,海玲突然记起,他们早就没有了夫妻名分,可蔡明东却仍在履行着一个丈夫的责任。

海玲决定从歌舞团辞职。回到年少时候的小院去。

飘了这么多年,她想体验一下烟火气。

蔡明东的盐水鹅,从小到大生活的四合院,街坊四邻的帮扶与欢笑,就是最地道的烟火气。

从选料到清洗再到蒸煮点卤,每一道工序都是蔡明东为海玲稳固大后方的坚实基础。

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了房子和店面,蔡明东带着前妻和女儿回到小城里的大院。

海玲将自己从前的舞鞋和练功服全都改成了适合大院里其他孩子的尺码,礼物一样地送了出去,孩子们喜欢,家长也都高兴。

蔡明东将海玲安置好,又开始了两头奔波的日子。

海玲不松口,他不好腆着脸住到一起,倒是人小鬼大的女儿夏然,整天两头传话。

海玲知道,这次的第一步,得她先迈出来。

从前都是蔡明东为了她付出,如今她愿意放下身段先低头,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恶意揣测她是因为如今病了,才又找上蔡明东,但她不在乎。

十八岁那年,老天就把这个能护她一生的男人送到了她身边,她得到过,也放弃过,眼下她只想牢牢抓紧。

外人怎么想,都不重要,他们把日子过得红火就好。

至于婆婆那头,一定会是一场硬仗,但,相比儿子打光棍一辈子,老太太应该更愿意看到儿子开心地过后半生。

他们之间有爱,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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