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松江有着千年历史,从唐代起就是江南著名的鱼米之乡。上海开埠前,它曾是这片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所以又被冠名为“上海之根”。
松江是摄影师唐西林的家乡,出于对家乡的热爱,他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自发地拍摄记录松江的古城面貌。“拍松江的老街老宅是出于我对故乡的热爱,留下定格画面,是一种文化人的本能。”唐西林说。
本文作者也许坦言,她先前便识得唐西林的这些照片。于是,这篇《阔街》也更接近于一种经由图片唤起的记忆。也许把阔街视作松江的一个缩影,她沿着阔街的史脉,细细回望,这条老街在不同年代展现出来的不同风貌,勾勒出了其自身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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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东路233号,松江博物馆门前明代石狮和上街卖菜回家的农民,1991

阔街
阔街是一条老街,位于松江中山中路之南,300余步长,五六步宽,东西向。
为何称之为阔街?是因为它比旧时松江城里任何一条称为街的,比如斜桥街、秀南街、仓桥街、三公街、下塘街、东门街,都要宽的缘故吗?
唐先生在阔街住了四五十年,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日子。他说那会儿阔街是石皮路,民居均为徽派建筑,住户不全是松江本地人,还有苏南苏北、浙东浙西,甚至更远地方的人;那会儿松江经济很发达,阔街是缩影,食品店、裁缝铺、旅社、杂货店、粮店、刺绣社、竹木器工场、盲人算命摊,以及看花柳病的,总之,从东到西,一家挨着一家……
还有诊所、教堂和戏院。阔街之所以名气大,诊所、教堂和戏院该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开始动迁中的阔街,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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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南街106号民居内景,2000

斜桥街(人民路口,张祥和宅),1995

青松石民居,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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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路街景,2010。中国现代文学之父施蛰存在这条街上生活了整整三十年。据施老回忆,在日寇飞机轰炸前一天,只知形势紧张,仅带了一个皮箱搭救护会的车离开松江去了上海。隔天,施老家屋和松江古城均被夷为平地。从此,施蛰存在松江再也没有居家之地。

送戏下乡,1983。建房用的新砖成了临时舞台,县文化馆组织文艺节目在新桥演出,深受乡亲们欢迎。

泾北街36号陈氏宅,2018

周家浜村褚家宅客堂东西墙上壁画和农民诗歌,2018。除了壁画,墙上还留着20世纪大跃进年代的农民诗歌,诗云:蓝天底下白云飞,飞来飞去擦着天。社员笑着抬头望,白云擦着谷堆尖。稻堆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擦擦汗,凑上太阳吸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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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桥镇老街民居,1999

中山西路钱泾桥民居,1991

阔街东头有一平板石桥,两侧有石栏。桥口就是一家食品厂,专做糕饼,每天香味飘在阔街上,着实馋坏了上学下学的孩子们。但孩子们是不会轻易跟大人开口的,他们从懂事起,就知道节约粮食是头等大事。计划供应年代,粮票是用来买米和面、维持一家人生计的。在阔街人眼里,糕饼不是饭,是点心,点心奢侈品,不过年过节,谁家舍得用粮票去奢侈呢?
食品厂旁边有一家小旅馆,行商坐贾是常客。小旅馆出现在何年何月?叫人民旅馆还是向阳旅馆?阔街老人也说不清了,他们只记得旅馆虽小,但很干净,阔街的人家,都很要干净都讲究卫生的。

斜桥路(人民路口)民居,1993

中山路弄堂里的“乒乓赛”,乒乓台是家长们的洗衣台,1996

阔街上的手艺人呢?那是另一道风景。徐姓师傅是木匠,家门就是店门,风带刨花的清香飘呀飘,行人老远就能闻着几分;阔街的妇女常去讨些刨花回家浸泡,用刨花水梳头,这就难怪她们的头发根根乌黑发亮了。施姓师傅家住金门戏院旁边,一副竹架担子卖笃笃馄饨,也卖赤豆汤、豆腐花,几分钱一碗;他挑担走阔街,一边吆喝一边敲击货郎鼓,有人要买即停下,除了买卖,还会嘎嘎山湖。挑担做生意的还有以旧货换糖的,这个担子一到,必会招来一群小孩,若再加上捏泥人的、做寻糖的、轧棉花糖的、爆米花的、磨剪刀的担子,那这条街就别提有多热闹了。算命的摊位边,多半是家人或自己遇事的主儿,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多;算命先生是师徒二人,皆为盲人,年长的姓乔;长衫,墨镜,引路杖,二人在阔街谋生的年头不算短,名气不小,生意也不断;到20世纪60年代初,人们说算命是迷信必须破除,阔街从此就不见了这师徒二人。
这当间,偶尔也会有从市区来收旧货的人。阿拉上海人说阔街从明清开始就有大户人家驻扎,古玩珍宝会得少哇?事实也是,工艺品、字画、印章、瓷器、砚台、银圆等,阿拉们从没空手而归过,不少还被他们送进了上海文物商店呢。

中山中路临街民居,1993

中山中路街景,1993。两边商店琳琅满目,肉店,理发店,碗店,药店,粮店,饭店等(现华亭老街,人民路至西林路段)

阔街近代最典型的大户人家是郑家。主人郑通汇是大商人,曾在民国时担任松江商会会长,影响力大,人际关系又广又深厚。郑氏后裔中出了位叫郑为的艺术家,20世纪40年代毕业于中国美院,1993年从上海博物馆退休后开始写作、收藏、画画,是闻名上海的极有才华的书画家、史论家和鉴赏家。生命中的最后10年,郑为编写出版了36万字的《中国绘画史》,吴冠中先生为此书作序。郑为生前说过,松江有两处地方与他有关:一是邱家湾那个教堂边上有假山池塘的那幢院子,另一个就是阔街的郑氏老宅。
郑氏老宅的东隔壁是阔街的另一个大户杨家。杨家的大客堂后来给了阔街刺绣社。20世纪50年代,刺绣社的枕套等刺绣品可以出口换取外汇的。刺绣社的绣娘有好几个毕业于20世纪30年代的松筠女校刺绣班,其中有一位叫戴明教的,20世纪70年代中期被松江工艺品厂聘去,担任顾绣车间刺绣技术指导。30多年后的2006年,顾绣被列为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戴明教被列为唯一的代表性传承人。

1992年松江公交一线正式通车。中山西路秀野桥西堍,1994

中山中路大改造前商店大甩卖(马路桥至谷阳路段),1995

中山中路大改造前商店大甩卖(马路桥至谷阳路段),1995

中山中路大改造前商店大甩卖(马路桥至谷阳路段),1995

五六步宽却冠名叫阔街,肯定不是松江其他老街巷都比它窄的原因。
阔街是不简单的!它西端联通的一条路是人民南路:右转十许步即是马路桥了,马路桥西南有一小巷叫缸甏巷,行步百,即为元代清真寺;左转有邮电局、人民旅社、醉白池以及火车站等。这些都是老松江的核心地带,而更显阔街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是,从马路桥抬脚往北走几步,就是东西向的中山路。中山路从唐代起就是松江的一条通衢大道,也是上海地区最早的一条城市道路,明清两代时,中山路上民居、米行、酒肆、货栈、商行等沿河而建,可谓商市云集,店铺林立,楼堂连片。中山路从松江建置起老百姓就叫它“大街”,明崇祯《松江府志·街巷》说:“郡治大街西自跨塘桥以东,东自华阳桥以西,贯府县两治之前,曰大街。”什么时候改叫中山路的呢?据说是1912年孙中山先生到松江视察走过这条路之后。其实叫什么名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墙、城楼和城门,还有“窗外闻橹声,门前连市井”的情形,是这条街给阔街老少难以忘怀、无法抹去的印记。阔街的孩子们喜欢在城墙上奔跑,从城墙上远眺古老的松江城,护城河里的小船,高低错落的马头墙,岳庙上空缭绕的烟雾,西林塔和方塔的峥嵘与秀美,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甚至理发店、菜市场、茶馆和大饼油条店,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家百年老店鼎泰丰,阔街电线杆上红黄蓝的宣传标语纸,就是从那儿买的……

五厍茶馆,1998。当年五厍镇上的茶馆充满了乡土气息,农耕文化形态下的最后一代茶馆,正成为历史。

送水车,2001。中山中路与谷阳路口有一家老茶馆,老虎灶烧好开水,单位付钱,集中空水瓶统一去灌水。

电话亭,2001。新千年前后,松江中山中路街头出现公共投币电话亭。

西塔弄4号陈氏宅(紧挨西林塔西侧),1996

到如今,商铺,名人,老宅,还有油盐柴米的烟火气儿,阔街的那些人那些事都翻篇成了历史。联合诊所后来也几易其名,门头和房子变了又变早没了最初的模样。唯一还在的是圣若瑟堂,只是红墙依旧的它,再也不会有孩子们捉蟋蟀的影子了。
对了,老街还在,仍然叫阔街。

春节时的中山中路庙前街口,1992

文字作者简介
也许,生于上海,长在军营。曾服役于武汉空军和上海警备区。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
摄影师自述
我的摄影是从非常纯粹的画面审美出发,以未来可以画画做参考资料的原始想法开始,无心插柳,既是必然又是偶然。拍松江的老街老宅是出于我对故乡的热爱,留下定格画面,是一种文化人的本能。松江丰厚的历史文化就像一块吸铁石,自然而然地吸引着我。直到90年代,当我看到老房子要被大拆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家乡要变化了,老的“生活场”要一去不复返了,我尽我所能留下影像,这种想法每个文化人都会有。
松江的十里长街东起华阳桥,西到跨塘桥,中山路是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1993年初我得知它要被彻底地改建,我就想留下它最后的影像。
摄影师简介
唐西林,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艺术系,爱好书画,摄影。1977年进入松江县文化馆工作,1986年任松江县博物馆副馆长(主持工作),1988年任文化馆副馆长,2009年任程十发艺术馆执行馆长,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上海摄影家协会会员、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
“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