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呆兔子

作者简介:参过军,教过学,擅长地缘战略研究和国际军事态势分析,喜欢旅游,到哪儿都喜欢用军事地形学眼光看风景。

当了很多年兵,走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故事,见过很多现场,也经历过很多特殊而神秘的事件。但时间久了,阅历多了,一些当年感觉刻骨铭心的事情,如今却感觉平平淡淡了。但也有些当时感觉很平凡的事情,很多年后回头再看,却又觉得不凡了,甚至是有种莫名的酸楚之情涌上心头。想了想,还是慢慢的一点点讲出来吧,也许这些记忆中的时光碎片,会在当今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留下一丝异样的斑斓。

打猎的故事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了,我参军来到了塞外边疆。当时,驻守西北边防的部队在物质上和共和国一样困难。虽然粮食粗细参半还够吃,但在副食供应上却异常的匮乏,菜全靠自己种,肉食则近乎于无,连可怜的那点食用油供应都时有时无。

驻守边防的部队,既要顶着随时准备与苏联爆发战争的压力开展高强度的训练,又要依靠自己的双手,努力解决衣食住行诸多生存问题。那时,还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而塞外的野生动物还不算稀缺,驻守在孤寂闭塞的边防线上的部队,只能把解决食物匮乏维持基本战斗力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出没于山野间的野生动物。

于是,作为一名刚被提拔的排长,我带了五名战士,扛着几支56式半自动步枪上山了。一个营官兵整个秋冬季的肉食,就靠这个夏天的猎获了。

半夜出发,天还黑着,我们就已经趴在了半山腰的石缝中。晨曦之中,丝丝阳光越聚越浓,一群野猪从山顶上沿着树林边沿缓缓而下,走走停停,警惕性很高。这是一家子,有大有小,饥饿驱使着它们不得不奔向食物更加充沛的山脚。接近三百米了,照门里的野猪渐渐清晰起来,不敢再放近了,再近它就能嗅出人味,眨眼就跑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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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头打出第一枪,一阵枪响后,三头野猪趴在原地抽搐着,成了我的第一次猎获,也证明了我从驻地哈萨克猎人那里学到的狩猎知识已经实践成功。

顺便说上一句,野猪肉真的很难吃,尤其是成年的长着獠牙的雄性野猪肉,更是难吃,腥味很大,怎么煮都咬不动。但在那个年代,有肉吃就已经不敢再挑剔什么了。

驻地附近有七八个山头,我们隔好几天才会选择其中一个山头出击,不能尽逮着一座山头薅。我们经过讨教已然掌握了野生动物的觅食规律,有时会在凌晨狩猎,有时会在黄昏狩猎,这是在林间空旷地带与野生动物相遇概率最高的时间段。那会儿,我打过野猪、野狼、狐狸、马鹿、狍子、野兔和旱獭,有时成功,有时也会失手。

还记得最不可思议的一次打猎经历,是在一片长满蘑菇的林间草地,遇见了一只毛色棕红的狐狸,非常非常的狡猾,或者说是充满了惊人的智慧。它仿佛对我或者说是对我手中的枪十分的了解,始终与我保持着四百米左右的距离,跑跑停停,不停的回头看我,生怕我跟丢了。

这个距离让我想打却打不着,想放弃却又不甘心,在山野间整整遛了我半个上午。真的,事后细细回想起来,真的是它在遛我,而不是我在追它。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最后我是又累又渴,实在是走不动了,决心碰碰运气,在四百米左右的距离上好好瞄瞄,打两枪试试。结果枪一响,它就一个翻滚,再也不动了。

我兴冲冲的跑过去,离它还有二百多米时,它突然一跃而起,迅速窜入邻近的草丛中失去了踪影。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一股遭到猛烈戏耍的感觉顿时弥漫全身,还是被一只狐狸戏耍了,这种强烈的无地自容的羞愧之情快要将我刺激的爆体了。此时,它又突然从三百米开外的一处林地边缘露头了,还挑衅似地叫了两声,生怕我看不到它。当时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对着它不停的射击着,枪里剩余的九发子弹很快就打完了,但却未伤其分毫。它仍然保持着一种超然的自信,左跳右蹦的跑到四百米开外,弓身蹲伏着,等待着我的再次追击。

我是彻底崩溃了,心中的失落感无比浓烈,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蔓延全身,第一次对野兽的智慧有了全新的可怕认知。我感到它一定不是第一次遇见我,肯定是潜伏在暗处观察了我一次又一次,否则不可能对我手中这把半自动步枪的极限射击距离有如此精准的了解。更让我后怕的是,有如此智慧的生物,它还会是一只普通的野兽吗?活久见啊!

当年的这一幕神奇往事,让我始终不得其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很多人谈起过这只狐狸,大伙儿只当故事听了,没人相信。但做为当事人,我对此却永远也无法释怀。我想,只有那片葱葱郁郁的山野,相信我说的是真实往事,而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我的最后一次狩猎,是和一只鹿的命运紧密关连着。那是一个血色的黄昏,我静静的趴在一棵松树边上,盯上了远处四只刚走出树林,开始在林地边缘地带小心翼翼吃草的马鹿。枪口轻轻的伸出草丛,大约350米的距离,三级风,我有七成的把握能一枪击中它的心脏。

温度已经开始下降,光线越来越暗,是时候了。我微微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臂,屏住呼吸,选中了落在最后面的那只看上去很肥很壮的成年马鹿。枪不打幼兽,这是教我打猎的哈萨克猎人反复与我强调的。枪响了,那只马鹿应声而倒,挣扎了好几次想站起来,但始终没有成功。其它几只马鹿飞奔而逃,边跑边侧身回望,不舍之情四溢,但又在恐惧的笼罩下无奈消散。

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倒地不起的马鹿,有种任务完成的愉悦感。近了,我看到它静静的躺在草地上,胸腔在剧烈的起伏着,四肢已经放弃了爬起来的努力,不受控制的颤栗着。子弹射中的位置还是偏离了心脏一点,但弹头在其体内剧烈的翻滚和振荡,还是重创了它的躯体,严重的失血已经让它临近了生命的终点。

它侧卧着,口中发出低沉的悲鸣声,目光紧随我移动着。我从它的眼中没有看到一只受伤的食草动物本应有的恐惧,也没有怨恨之意,反而平静如井水,看不出情感的波动。一条深深的泪痕划过它的面颊,一颗又颗的泪珠,不停的溢出它的眼角。我一时未能理解它的这种反常表现,目光顺着它的头滑向躯体,感到它的腹部似乎异常的肥大,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它缓缓的抬起头,看得出它已经使出了全部的力量,颈部不受控制的抖动着,目光没有看向我,而是看向了它的腹部,又一颗泪珠缓缓溢出了眼框。它最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呜咽,头部就这样侧向腹部低垂着,再也不动了。

我心中突然沉重如山,带着几名战士默默的开始剥离鹿皮,分解鹿尸,将鹿肉一块块的拆解开来,便于搬运。它的腹部被剖开了,一个快要发育完全的鹿胎滑落其间。我不忍再看,心中的猜想已然确定。我沉默地挖了个坑,挖的很努力,很认真,将鹿的头颅和那只鹿胎一块儿深深埋入地下,愿其能够重归自然再次轮回。

从那以后,我找了个借口不再参与打猎之事,心中始终郁结着一个疙瘩,这一生都无法解开了。再后来,大约一年后吧,部队生活条件开始得到明显的改善,山上的动物们也越来越警觉了,狩猎的困难度直线上升,大伙儿慢慢的也就不再打猎了。大自然再次平静了下来,人与兽的命运停止了交织缠绕,我的心终于平静些了。

罐头的故事

开春了,雪化的差不多了,山上的野花如同火箭一般飞窜而出,一夜没注意,就已经开遍山野间,草儿也开始疯长,没几天就能长到齐腰高,塞外边防上最美的季节又准时来临了。

我牵着马儿走在巡逻路上,心中的沉重却与外在的景致毫不合拍。刚接到一个新任务,要我带领二名战士回团部与军区派来的一支测绘小队会合,带上足够一个月食用的给养物资,陪伴他们在边境一线执行测绘任务,负责带路、警卫和伙食保障工作。

我按时抵达团部,领受任务后先去仓库领给养。那个年代,没什么可吃的,除了玉米面和大米,就只有做为战储物资的罐头可拿了。那时的罐头包装简陋到了极致,木条包装箱上只有一个谁也看清的模糊到无以复加的印戳,而罐身上片纸都无,布满锈迹,裸罐而立,不打开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们只好从每排罐头箱里都挑着拿上几个,想着肯定能拿上好几个品种的荤素罐头,换着花样吃,也足以应付一个月了。

与五名测绘队员会合后,我们一人一匹乘用马,一匹驮马,向着远方的雪山进发了。第一天,两顿饭打开的都是萝卜咸菜罐头,大伙儿也没当回事。那个时代,谁还不是顿顿就着咸菜下饭呢。可谁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和第三天打开的也全都是萝卜罐头。大伙心中都充满了绝望,已经预感到未来生活的悲苦。我带来的一个小战士,心有不甘,将每匹马驮载的罐头挨个取出来摇了又摇,瞅了又瞅,希望能发现一罐与众不同的罐头,但他越来越瘪的嘴角出卖了他,来看是真的不会有意外之惊喜了。

我们所执行的任务时间紧迫,还有一大部分测绘任务是在边境争议区内进行,要秘密的潜入潜出,所以出来了就没有了回头的可能,只能咬牙向前行进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不断地穿行在深山老林之间,大伙儿的情绪越来越低沉。每日吃饭的次数,从三顿减为两顿,再减为一顿,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萝卜咸菜味儿。我感觉每天能集中精神的时间越来越短,饿时经常出现幻觉,感觉满天都飘浮着新鲜蔬菜,有芹菜、有菠菜、有白菜,有时还有肉,似乎手一伸就能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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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可悲的是大伙儿先后在数日内都不约而同的患上了胃病,感觉腹内火烧火燎的,隐痛和刺痛之感交替出现,嘴角也开始溃烂,嘴皮干裂,说话都痛。有一名测绘队员还不停的流鼻血,怎么也止不住。我们收集了一些松针,坚持每天煮水喝,有时还能采集到一点野菜、蘑菇和木耳,多少能补充些维生素。我有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想开枪打只路遇的野兔或是旱獭,但在边境线附近有着严格的边防纪律,严禁无故开枪,防止引发对面苏联边防军的警觉和抗议,更何况是在争议区内,因此只能无奈放弃。

不知是谁首先想到的,将牙膏拿出来当糖吃,一次挤出黄豆大一点,含在嘴里,慢慢化着,以缓解口腔里的苦涩感和胃中的灼烧感,并捎带着清醒一下头脑。此时,唯有强大的意志力和责任感支撑着我们继续坚持下去。大伙儿都努力工作着,想着早一天完成任务,就能早一天返回,也就再也不用吃这些恐怖的萝卜咸菜罐头了。

第19天,带来的玉米面和大米快吃完了,只能煮稀粥喝了,萝卜罐头逐渐成为主食了,大伙儿的痛苦指数又翻倍上升,无休无止的胃痛折磨已经快让人彻底崩溃了。有人已经开始反复剧烈呕吐,但也只能吐完再吃,吃完再吐,每人都在尽全力坚持着,谁也不想先倒下成为他人的累赘。我们只能每天晚上将萝卜块放在河水里泡着,早晨起来再捞出,这样能减轻一些咸度和防腐剂味,方便下咽。

掰着指头数到第24天,所有的测绘任务都已经完成了,我们立刻马不停蹄的向着离我们最近的边防连前进,路上谁也不肯歇息。大伙儿甚至开始不停地和马说话儿,只想哄着马儿多走一会,能够尽快赶到目的地。走了整整一天一夜,路上只让马儿休息了几个小时,大伙儿都在抢着给马拔草找水,希望它们能快些恢复体力继续前进。

凌晨5时左右,终于顺着边防巡逻小路找到了边防连,我们人人都含着两汪泪水,一种深深的劫后重生感弥漫周身。当一碗浓浓的肉菜汤摆在眼前时,那种幸福的感觉,缓缓的沁入骨髓,成为伴我一生的永恒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