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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是你的会是谁的?车子是你的,也没给别人开,除了你,鬼会把那东西落你车里!”房间里,沈如英拍着柜子怒吼。

孙维军急得快哭了:“我哪知道那玩意儿是谁的,反正不是我的。我那破车发动机有问题,车停那儿半个月没动了。我这几天连车钥匙都没碰,怎么可能在车里跟人干那种事啊?再说哪个女人会跟我……你真是冤枉我了!”

客厅里,沈畅紧紧抓着水杯,十指指节发白,杯口送到嘴边好几次,却一口都没喝。就这么在沈如英越来越粗暴的吼叫和孙维军百口莫辩最后带着哭腔的叹息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砰”一声,外头忍耐到了极限的沈如英不知道抄了个什么东西朝孙维军砸过去。

孙维军疼得“哎哟”一声。

沈畅则吓得噌一下起身,冲到卧室门口,却在伸手拍门的前一刹,定住了。

她不敢。不敢告诉性情狂躁的沈如英,孙维军确实是冤枉的。落在车厢脚垫里的那枚被撕开了外包装的套套,确实不是孙维军的,而是她自己——准确说来,是她男朋友的。

没错,她早恋了,作为十七岁的高二学生,她已经背着沈如英,跟某个高三年级的男生相恋半个学期了。

因为从小单亲,加上沈如英强势的性格,使得她不仅自卑还时常觉得孤独,极度缺乏安全感,甚至常常陷入一种“我为什么要活着”的自我怀疑之中。

那些年,沈如英对她的管控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不准她和任何同学交朋友,阻止她参加一切集体活动,说是影响学习。每天穿什么衣服、几天洗一次头,一次吃多少饭都必须严格按照她的要求来,稍有不顺非打即骂。

这种情况,直到沈如英经人介绍和孙维军领了证才有好转。

不是沈如英的性情有所改变,而是孙维军分走了一半来自于沈如英的怒火。

沈畅由此得到一丝喘息之机,不久后便干出了一件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早恋。

2

男生比沈畅高一年级,追了她很久。

对于从来不曾被温柔以待的人,一句赞美一次关爱都会成为致命的毒。

两人经常晚自习课间躲在黑暗的操场深处拥吻,男友会跟她讲很多男女同学之间的事:哪个班的谁跟谁好上了,谁又跟谁开了房。哪个班的班花看着一本正经,其实在校外有好几个男朋友。其中一个还是谁谁的爸爸,大老板,他亲眼看见那个班花坐过他的车。谁又霸凌了谁,被霸凌的人又喊了谁来报仇,最后进了局子云云。

以前她自卑、孤僻、没有朋友,连走路都目不斜视,被人说成高冷。没人会跟她说这些校园八卦。所以男友说的这些真假不明的事,在她听来是那么惊奇且不可思议。她信以为真,仿佛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

那夜,在操场的草坪深处,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粗重的喘息交错萦绕,惊动了草丛中的睡虫。她身子轻飘飘的,浑身瘫软无力,只消他再多吻一下,她便真的要失去意识,如一片轻柔的羽毛飞上浩渺的星空了。

最后,男友的手握住了她蓓蕾一般的胸部,她浑身一个激灵,周身过电一般战栗,只听男友在她耳边小声呢喃:“下周六,我们开房吧!”

但为什么最后没有开房,而是选择在孙维军的车里呢?

因为开房要身份证,要登记。现在哪儿哪儿都是监控,还有可能被认识的人看到,她怕。

她喜欢那种被男友当做至宝捧在手心里、全身心呵护的感觉。这是她活了这么多年唯一一次感到活着的快乐。原来人生中不止有辱骂与摧残,还有疼爱与呵护,赞美和欣赏。干涸贫瘠的她要如何回报男友这盛大汹涌的爱呢?

她不热衷于性,也不懂性,她甚至有点害怕这个。但她想取悦男友,他带给了她那么多快乐与惊喜,让她感受到了活着的意义,她不想让他失望。这也许是她唯一能回报他的方式了吧!

在接连两次开房都因为她害怕而临阵退缩后,她想到了孙维军的车。

他们住的小区很破,楼下的车停得很乱,想找个停车的地儿不容易。而孙维军的车因为发动机有点问题,一直停在小区附近一个废弃修理厂里没管。那里白天都没什么人,更别提晚上了,也没有监控,所以沈畅红着脸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男友。

那天晚自习,他们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跟各自的老师请了假,然后在校外碰头,去了孙维军停车的地方。

沈畅用早晨偷来的孙维军的车钥匙打开了车门,两人就在那逼仄、窒闷的车厢内,偷食了禁果。

而那枚套套,正是男友撕开后不小心掉落的,只是最后两人急着逃离“作案现场”,忘了这茬。

且车座上那一抹早已干掉的颜色发暗的血迹,并不是沈如英嘴里骂的“哪个骚B来的大姨妈”,而是她自己的亲闺女,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处子之血。

3

“离婚吧!”沈如英打开门,冲孙维军恨恨道,“这种不要脸的事你都干得出来,我跟你过不下去,咱俩趁早散了。我瞧着你就恶心!”

孙维军嘶嘶吸着气,捂着额头从房里冲出来。

沈畅刹那间瞪大了眼睛,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将她包裹——他的额头被沈如英打破了,数条血线顺着脸颊流下来。

孙维军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红着眼睛委屈道:“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那个,要不,我报警吧!让警察来给查查到底怎么一回事。”

“报警?”沈如英冷笑,“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没用,这破地方连个监控也没有,能查出个鬼!你不就是觉得车里安全还不用花钱,才把人带到车里搞吗?”

说着,她猛地回头,冲沈畅吼道:“你还杵在这儿干嘛?不去看书吗?都高二下学期了心里没点数吗?老子为你吃那么多苦,不是让你走老子的老路的!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好工作,这辈子就只能苦哈哈地活着,连鸡都不如!”

沈畅没再说话,像这样没由来的辱骂,她早已习惯。她默默将眼圈里的泪又狠狠憋回去,跑回房里,关上门,打开书本。

然而,她什么也看不进去,泪水还是模糊了视线。她于是抓起笔,在纸上胡乱地画圈圈。先是慢慢的一圈一圈,然后逐渐加快速度很用力地画。因为太过用力,整条手臂微微颤抖,最后连着桌子都开始晃动。刺啦啦纸张划破,笔尖断裂,她猛地将笔扔出去,趴在桌上小声啜泣。

孙维军对她们不差。

虽然她从来没喊过他一声爸,虽然沈如英有化神奇为腐朽、把所有跟她在一起的人变为失语者和窝囊废的能力,可依然无法否认孙维军对她们母女确实不错的事实。

他为人憨厚老实,跟他们说话一直柔声细语。每次挨了沈如英的骂也不生气,还笑脸相对。换成她被骂,他会帮着劝阻说好话,结果成功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事后还好言安慰她“你妈就这脾气,她是为你好”。

天热他会用湿毛巾把她晒得滚烫的自行车座椅来回擦拭降温,从自己少得可怜的零花钱里拿出五到十块给她买冷饮。

沈畅无法现象沈如英和孙维军离婚后,她们又将迎来怎样的际遇,过上怎样的生活。

4

沈如英坚持要离婚,孙维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唉声叹气。沈如英就把人轰出去。

外面四十度高温,沈畅想问她一句:凭什么?你有证据吗?就认定孙维军出轨,就对他实施家暴,还把他从自己的家里赶出去,你凭什么?

就凭你这次运气好,遇到了正好是好脾气的孙维军?赶走了孙维军,又能遇到怎样的男人呢?一个像之前那样脾气火爆的渣男,每天跟你硬碰硬,大打出手,害得我也跟着承受枪林弹雨?

沈畅悲哀地想,我是你生的,可你却带给了我创伤。我自卑我堕落,我不知廉耻,在不该的年纪做了不该的事,可是你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这一刻,她心中有万马奔腾,山呼海啸。饱胀的情绪终于突破意志的压制和肉身的控制,撬开她的唇齿,使她被迫喊道:“你太过分了!”

沈如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畅继续喊:“你都没有搞清楚真相就这么对他!凭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才不用再看到别的男人打你,你为什么非要闹呢?不折腾你能死是吗?!”

沈如英僵住了,她看沈畅的眼神仿佛她已经中了邪。下一秒,她撂下筷子,冲上去一把揪住沈畅的头发,甩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谁教你的?谁让你这么跟我说话?是他吗?”

沈如英目眦欲裂,暴吼:“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白眼儿狼,蠢货,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那我呢?我十月怀胎差点难产才把你这个贱货生下来的。这些年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看不见吗?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我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你翅膀硬了,跟我说这种话。老子给你读书,是为了你将来能找个好工作过好一辈子的,不是让你站在这里大逆不道、没心没肺骂我的!”

沈如英伤心极了,伤心了才会呜咽,才会咆哮,才会痛苦,才会将满腔怨愤与不甘化作汹涌而下的滚滚泪珠。

而沈畅看着沈如英那般嚎啕,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吵闹。她恶意地咧嘴一笑,心道,要不要干脆告诉她真相,让她干脆打死我算了呢?

反正她也不想活了,因为男友睡过她之后,就不要她了。他并不担心她会把事情说出来。别人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他却早已从她口中知晓了一切。她敢说出去,就等于自取灭亡,她家那个夜叉在找到他之前,恐怕就已经先掐死她了。

再者,她的成绩还是不错的,能上年级前十。他只是个混毕业证的渣渣,连花钱混个大专文凭的打算都没有。赔上自己的名誉跟前途跟他这种人闹,傻子才会这么做。

5

沈如英又带着沈畅重新租了个房。

拖着沉沉的行李,进入阴暗逼仄的楼道,一趟又一趟。

屋子里一股霉味儿,沈畅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她已经不记得这些年是第几次搬家了,每搬一次,灵魂就空一次。没有快乐,没有安宁,没有归宿感,没有幸福。

她就杵在那儿,一动不想动,有点累,有点绝望。

沈如英收拾完了行李,给卖二手床的打电话,让快点送来,然后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洗涮涮。

等她端了满满的一盆肥皂水出来准备清洗客厅的时候,却发现沈畅竟还杵在那儿,呆呆地望向窗外。沈如英顿时火冒三丈。

咆哮,又是一通咆哮。

然而这一刻,沈畅竟失聪似的什么也听不见。就连沈如英冲上来掐她,拧她,也毫无知觉。

她习惯了,好像。

沈如英从来没少了她一口吃的,她自己啃馒头,却给她吃大肉馅儿饺子,喝牛奶。她发烧了,沈如英一夜不合眼地坐在床边守着她。可是这些关爱也伴随着随时随地崩坏的情绪以及各种精神摧残,从小到现在。

那么她又算什么呢?成年男女错误结合的牺牲品,沈如英的情绪垃圾桶。她更像一块没有自我的橡皮泥,被她无情揉捏捶打成各种她所希望的形状。

她的世界冰冷而枯燥,沉重又阴暗,没有关爱与尊重,更没有温暖和安慰。

最后沈如英打累了,悲从中来:“这点苦都吃不了,你能干什么?你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些年我亏待过你吗?管你吃管你喝管你学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我当年要是能狠下那个心,你现在跟那些大街上要饭的孤儿没两样!我是狠不下那个心!”

6

隔天早晨,沈畅去上学后,沈如英在家做工厂拿回来的计件手工。

由于长期劳作,她腰椎疼痛视力下降,最近又有了手抖的毛病。长期肝火过旺,憋着一股气,想要发泄,根本忍不住。她每次吼完,心脏都会剧烈跳动,大脑缺氧,过上好一阵才能恢复过来。

有时候她也会反思,是不是对孩子太狠了点儿。可是她就这脾气,改不掉。如果不是这个丫头需要她,她早就不想活了。买几瓶烧酒找个地儿一口气灌下去,醉死了才好。

沟通?交流?她不会。她一开口就急躁,一急躁就想骂人,骂着骂着就想动手,暴虐的情绪将她完全包裹住,她已经不是自己了。

等一切平息下来,她也会后悔,会隐隐觉得闹得太过了,会提醒自己下次别这样。偶尔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看。可是也只是想想罢了,她管自己的女儿还有错了?她现在不懂她的良苦用心,以后会懂的。

就像女儿替孙维军叫屈,她天天上学,又哪里知道男人的龌龊?孙维军也只是看着老实,其实背着她跟野女人撩骚。这次车里的事他打死不承认,但被她逼得没办法,倒是承认了之前嫖娼的事。

不等沈如英思考结束,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那是沈畅在外面借路人的电话打来的,今早她没有去上学,她去了南门桥。

听出是沈畅,沈如英疯了,破口大骂:“你没去学校死哪儿去了?我看你是疯了吧!”

“其实车里的避孕套是我的,我处了个男朋友。我喜欢他,跟他发生了关系。”沈畅平静道,“那个避孕套是我的,不是孙叔的。你冤枉他了。”

“你……”沈如英脑子里一片空白,哆哆嗦嗦说了好几个“你”,许久才说出几个完整的句子:“你,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去死!你去死!”

电话挂断,沈畅把手机还给了路人。

解除了误会,现在她可以死了。

因为天气热,路上没有行人,这条路人不多,她翻下去的时候没什么人注意到,水花似乎也不大。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如果她也曾幸福过,是不是作为胎儿待在羊水里的时候?

沈畅走了,以这样悄无声息的方式,她很快会被打捞上来,被认定为自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死于虐待,死于精神摧残,死于被以错误方式展现的畸形强势的爱。

她告诉沈如英真相,除了替孙维军解除误会,更多的或许出于一种恶意的报复吧!无论如何,总要抗争一次啊!谁能忍受永远活在一个没有尊重、没有沟通、没有爱与温暖的世界呢?

如果她一直被爱,为何从未感受到呢?如果真的是她误解了,那么,抱歉了,是她不够坚强。

最后一刻,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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