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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最近翻北岛和李陀选编的《给孩子的散文》,这是一本很不错的选集,收录了45位中国现当代作家的文章,大人也可以读。

我发现最对胃口的还是冯至。在此之前,我深爱着冯至的现代诗,他的《杜甫传》,还有他翻译的德语诗。竟从没读过他的散文,不禁感到惭愧而欣喜,就像小孩意外发现柜子里还有一盒糖。

迅速下单了冯至的散文集《山水》,果然每一篇都好。这一回读,引我思索最多的是《怀爱西卜卡》这篇。

爱西卜卡是柏林郊外的一块小住宅区,冯至在那里住了一整年,是在1933年希特勒上台之后不久离开的。

冯至把离开爱西卜卡的时间特意写在了文章开头,是因为这个小地方与德国政局甚至与全球局势有着微妙的关系。爱西卜卡的住民多是属于社会民主党。这是一个在一战二战期间短暂统治过德国的政党。

冯至与社会民主党人做了一年的邻居,他记下了对这些人的印象,他们的理想与他们的失败。

这是一群理想主义者。“那时人们身受战争的创伤太深,都只好在理想里过活,觉得往后再也不会有战争,全人类都是兄弟。这些党人抱着一种新的世界眼光,梦想永久的和平,待人和善,遇事也就多所妥协。”

这是一个宽容的政党,如果他们一直统治德国,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会爆发。但是他们生不逢时,世界经济危机爆发后,德国经历了严重的失业和通货膨胀。绝望下的德国人,纷纷投入极端势力的怀抱。于是宽容成了社会民主党的致命软肋。

冯至写道:“人人的身后都渐渐感到一种饥饿的威胁,于是这宽容而和缓的政党在铁一般冷酷的事实面前便一天一天地削弱下去,同时一左一右,两个极端的政党便日日膨胀了。”

最后自然是右边那个极端的党成功了,不仅剪除了左边那个极端的党,而且埋葬了宽容的社会民主党。

在人类历史上,宽容者总会面临左右夹击的尴尬局面。左边的要吃人,右边的也要吃人,站在中间的不想吃任何人,但自己却会被吃掉。谁反对吃人者,谁就是吃人者的敌人。

宽容者面对的核心问题是:要不要宽容极端不宽容的势力?

正确答案当然是不能。但是如果不能及时想明白这个问题,就会引狼入室。

冯至记录了社会民主党在最终失败之前的一次徒劳的挣扎,是我之前不知道的历史细节。当时社会民主党预感到自己的失败,眼看着希特勒的冲锋队在街上横冲直闯,于是把自己的青年也组织起来,穿着固定的制服,和冲锋队对抗。但这只是昙花一现,“不久便不见了,大半是因为人人都有大势已去之感。”

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中,人们往往会选择看起来更强大的力量,而不是更理性、更温和、更讲道理的势力。局面坏到一定程度,理性就会被当成软弱的标志,迅速被所有人抛弃。而歇斯底里的斗争狂,则会被人拥戴,一部分人是被激起了兽性,而更大的一部分人则是相信这种力量感能带来秩序。然而邪恶的力量只会带来邪恶的秩序。

冯至在爱西卜卡的邻居里有一个德国学生P君,每天过着慢节奏而无所事事的生活,但他其实一直在默默地观察思考。在冯至临行的前夜,P君大发了一通感慨:

“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觉得事事可以用感情讲得通,人人都是可爱的,而无时不想帮助他人。但是事实呢,没有一个人得到我的帮助,如今连自助也感到不可能了。所谓情感是看不出来的,威力反倒受人崇拜。我们在炉边纵谈一晚人类的爱,赶不上一个说谎的人在群众中大声一呼的万分之一。”

理性而无力,极端而有力,似乎都是不难达到的境界。但是前者不足以捍卫自己,后者只能破坏不能建设。只有理性而有力,是可以依靠的,但是如何拥有这样一支力量呢?现在的我,依然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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