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我把对亲生父亲所有的怨恨,都转嫁到了柳叔的身上……

我的亲爸名叫于振伟,是个上门女婿,和我妈刚成家的时候,手脚还算勤快,每天跟着我的爷爷(外公)、奶奶(外婆)下地干活,村里人都说林家招到了一个好女婿。

可惜好景不长,慢慢地,我爸好吃懒做的秉性开始显现出来。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吃过中饭睡个午觉,下午太阳还没下山,他就已经在等吃晚饭。

等到我出生,给家里添了一个带把的,他父凭子贵,从此再也不肯下地干农活,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神仙日子;我妈既要养育我,又要操持家务,还要下地干农活,每天从天亮干到天黑,负责赚钱养家;他却负责潇洒扮酷,成天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体面,在村子里东晃荡西晃荡,把他洒脱的身影撒遍村子里的角角落落。

我爸身高一米八,浓眉大眼,不像大多数的乡下小伙子,皮肤晒得黝黑,手上长满老茧;他却是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乍一看还以为是城里来的小伙子,按现代的说法,是绝对的小鲜肉。每当他在村子里晃悠时,总惹来小媳妇们火辣辣的目光。渐渐的,他的另一个喜欢沾花惹草的秉性也开始显现出来。上午摸了东家媳妇的屁股,下午掐了西家闺女的脸蛋,几乎每天都有人骂上门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妈总是隐忍,期望以此来换取全家的安宁,可换来的却是他的变本加厉。左邻右舍、亲戚好友都劝我妈不能再纵容了,所谓的丈夫,一丈之内才是你的丈夫,发现苗头不及时掐灭,以后就无法控制。家中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小吵一三五,大吵二四六。

我妈在日夜操劳中逐渐变老,而我爸却像得到了岁月的特别眷顾,几年过去依然青春年少。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也日益突出,从我懂事起,我家就沉浸在无休止的争吵之中。每次吵过之后,我妈总是哭泣,爷爷奶奶总是叹息,我爸则洒脱地甩袖出门,常常彻夜未归。

我爸的混帐事也越来越多,他已经不再满足于我们村,开始去村外转悠,四邻八乡到处都流传着他的风流韵事。

终于,在我七岁那年,他带着邻村一个刚娶进家门不到半年的小媳妇远走高飞了,美其名曰:外出做生意。愤怒的小媳妇婆家,带了二三十个男人冲进我们家,把门窗玻璃全都砸个稀巴烂。我妈还被小媳妇的婆婆,指着鼻子骂没用的傻货,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家里终于有了短暂的宁静。谁知一个多月后,邻村的小媳妇哭着回家了,说是被甩了,我爸在城里勾搭上了一个有钱的胖女人。愤怒的小媳妇婆家,又带了二三十个男人冲进我们家,把才修补好没多久的门窗玻璃,再次砸个稀巴烂。

我妈彻底死了心,终于在我八岁那年,和我爸办理了离婚手续。我爸离开时,抱着我亲了又亲,在我耳边说:“儿子,等爸爸赚到大钱后,就来接你去城里过好日子。”

这句话成了我心中的执念,没日没夜地困扰着我,我等着他赚大钱,等着他来接我。刚开始的时候,我隔几天就问一下我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妈总是说:“他已经死在外面,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那是我妈的气话,我爸活得好好的;内心的期待依然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着。直到柳叔的出现,我才突然发现,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了我爸的位置,他再也回不来了。

爷爷、奶奶的身体不是很好,家中繁重的农活全落在我妈一个人的身上;左邻右舍、亲戚好友们纷纷劝说我妈,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你这样太苦了。也不知道是我妈对我爸余情未了,还是她经历离婚以后,对婚姻心存畏惧,总是笑笑说:等等再说。

直到我十岁那年的暑假,7月份的双抢农忙季节,家中有好几亩水稻需要收割脱粒;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候,爷爷不小心闪了腰;奶奶体弱力气小,没人可以帮我妈抬打稻机。只得求爷爷告奶奶地请村里的男人帮忙搭把手,因此挨了无数的白眼。双抢过后,我妈主动请媒婆帮忙物色对象。在9月初,学校开学的时候,有个男人走进了我家。

他是邻村的一个光棍,名叫柳雪成,三十多岁,五短身材,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偏偏还提前发福。圆圆的脑袋,黑黑的皮肤,微微凸起的肚子,和我的亲生爸爸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媒婆对我妈说:“你这样的年纪,又有孩子,还要倒插门,条件摆在那里,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上门。柳雪成长得是不咋地,但他手脚勤快,为人实在,你这样的人家就需要这样的男人。”

就这么着,我妈点头答应了。当奶奶把我带到他的面前,让我叫爸爸时。我惊恐的看着这个像外星来客一样的男人,放声大哭,死活不肯开口。

他好不尴尬地说:“没事没事,要不就叫叔叔吧。”

可是我连叔叔都不肯叫。

我对这个后爸无法认同,除了在形象上和我认知中的爸爸差别太大外,他的到来,还让我在学校里成为全校学生的笑柄。同一个村子里的几个小伙伴,把我后爸的光辉形象传遍了整个校园,他们为此还编了一个顺口溜:冬瓜圆、冬瓜胖,夏家来了个矮冬瓜;冬瓜爸、冬瓜妈,生个孩子是小冬瓜……

终于在一天放学后,村子里的几个孩子对我喊这首顺口溜时,我对他们大打出手,最后一个个都打得鼻青脸肿。晚上的时候,这些孩子的家长都涌到我家里来讨要说法。

他又是递烟,又是泡茶,陪着笑脸,低头哈腰地认错赔罪,才把那些人都请了回去。我却彻底爆发了,冲进我妈的房间,把他的衣服全都抱出来,扔在他的面前,大声叫道:“矮冬瓜,滚出我家!”

妈妈气得浑身直抖,一手抓住我胸前的衣服,另一手举起巴掌。怒喝:“看我不打死你!”

我妈的手举得高,却一直没有落下来,没想到爷爷拿起扫把,用扫把柄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两下。那是一种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疼痛,直入灵魂深处。

我彻底惊呆了,忘了挣扎,忘了哭叫。

在这个家中,爷爷是最疼我的,从小到大,不要说打我,就是对我说一句重话他都舍不得。可是今天,他却为了这个矮冬瓜打了我。

我把这笔账记在他的身上。同时,我更加迫切地希望,亲生爸爸能赚到大钱,并能兑现承诺把我接走。

我的亲爸虽然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但关于他的消息,从来都没有间断过,比如结婚了、离婚了,又换了女朋友,赚到了大钱,又被骗走了等等,反正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段关于他的传闻。我对他的期待,也在这些源源不断的传闻中渐渐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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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习成绩开始一路下滑,迟到、早退、旷课,上课睡觉,课后打架。所有坏学生的不良习气,在我身上就像雨季老树桩上的蘑菇,一茬接着一茬,不停的爆发。曾经是老师们眼中的乖乖仔,一下子就变成谁见了都头痛的问题学生。

五年级上半学期的期中考试时,我想抄前面女同学的试卷,遭到拒绝后,竟然一脚把她踹下椅子。班主任忍无可忍,把我妈和他都叫到了学校。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出现在教师办公室里的情景,我妈和他并肩站在我班主任的办公桌前,他的个头还没有我妈高。他们两人都低着脑袋,好像做错事的学生似的。办公室的窗口爬满了看热闹的学生,大家嘻嘻哈哈的笑着,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了那首顺口溜:冬瓜圆、冬瓜胖,夏家来了个矮冬瓜;冬瓜爸、冬瓜妈,生个孩子是小冬瓜……

我妈的脸涨红到了脖子根,他的脸本来就晒得黑,这时就更黑了,我真担心他的脸上会不小心滴下墨汁来。

我的班主任是位四十来岁的男人,他从二十岁进校代课,一路跌打滚爬,终于升到民办教师,这两年一直在努力考编成为公办教师;一而再的失利,让他的脾气日渐暴躁,说话直接粗暴。他说像我这样的学生,已经无法管教,让我妈和柳叔尽快把我转去别的学校。

可我们那个地方虽然不是偏远山村,毕竟地处农村,方圆十里之内没有别的小学,除非去邻近的乡镇,一个来回要一个多小时,而且人家还不一定肯要我。

我妈和柳叔低三下四地再三恳求,最后我妈都跪在了班主任面前,柳叔还把校长请来说情。班主任直接表态,这个班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农村小学找一名好老师不容易,我的班主任虽然脾气犟一些,但教学质量还是不错的,学生家长就服他。校长也只是象征性地帮着我说了几句好话,他才不会为了一个问题学生,和自己的员工闹僵。

这个时候,我的心里真的有点慌,万一没地方上学了,该怎么办?

我妈和柳叔无奈,只得先把我领回去。

我就这么辍学在家。早上,看着别的小伙伴背着书包开开心心地去上学,我只能坐在家门口的石板上发呆;下午,又看着小伙伴们打打闹闹地放学回家,我依然只能坐在家门口的石板上发呆。

我妈对柳叔说:这样不行,活蹦乱跳的小孩都快要变成傻子了,必须得尽快想个办法。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柳叔就出门了,他也没说去哪里,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一身的泥水,满脸的疲惫,问他干什么去了也不说。第三天是这样,第四天还是这样,一连三天神秘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第四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他的样子就像一头累坏的老牛,脸上却绽露着笑容,对我说:“小涛,明天去学校吧,班主任已经答应你回去上学了,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柳叔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如果你还是胡闹,以后就跟着我去建筑工地上搬砖吧。”

后来我们才知道,柳叔为了我的事,又去找班主任求情,了解到他家里劳动力比较紧缺的情况后,啥也不说,用三天时间,把他们家的三亩半晚稻收割了。一个人割稻、脱粒,最后还要把收下来的谷子运回到他们家里,难怪会把他累成这样。

经过这件事后,我渐渐收了性子,不再胡闹了,只是学习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状态,成绩一直在中等偏下徘徊。和柳叔的关系也好了一些,有时他和我说话,我也会简单的回应几句;每当这时,他总是开心的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其实,从他入赘到我家以来,我从没叫过他一声叔。

日子就这么在磕磕碰碰中过去,我很快就进入了初中。这个时候,我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盖楼房。

当时,农村里掀起一股建造楼房热,我家所在的村庄里四十三户人家,除去两户子女在外地工作和一户孤寡老人,其他的三十九户人家先后都盖起了两层小洋楼,只有我家还是五间砖木结构的老平房。

四周楼房林立,我家显得特别寒碜。然后又有人说,所以一定要生儿子,招个女婿上门,总是无法家业兴旺。柳叔听后咬咬牙,打算借点钱,把楼房盖起来再说。

可是左邻右舍刚刚盖起楼房,就算没有欠债,手头也不宽裕,根本就借不到钱,柳叔决定回娘家去试试看。他的娘家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还有几个堂哥、堂弟。结果跑了一下午,一分钱也没借到,耳朵都被他们念叨得发疼。

那边的兄弟姐妹都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一个做填房的上门女婿,能帮着撑起这个家就已经很不错了。盖一幢楼房肯定要欠下一屁股的债,到时还得自己还。他连孩子都没留下一个,都是在给别人做嫁衣。等到将来老了,养子孝顺,也才回个本,万一没个好脸色,向谁诉苦去。

我妈和柳叔商量了好几天;最后,他一锤定音,这楼房必须建,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先用手中的钱,把楼房的基础打好了再说。然后他自己动手,我妈搭把手;两个人起早摸黑,一块砖一块砖的往上垒,需要铺楼板时再花钱叫帮工。他本来就在建筑工地上做泥匠活,在施工上绝对没问题,就是他一个人做,进度太慢,别人家半年不到就把楼房盖起来了,我们家足足用了一年多。但不管怎么说,楼房总是盖成了,而且户型比别人家的都要时尚、好看。

我记得新楼落成那一天,左邻右舍都过来参观,夸奖他能干。他搂着我的肩,憨厚地笑笑,说:“儿子大了,盖幢新楼给他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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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习一直不太好,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只能去县城读技校。由于我家离县城有二三十公里,只能寄宿在学校里。

开学的前一天,我妈帮我整理好被褥、蚊帐、衣服等生活用品,足足有两大包。我提了一下,发现很重,勉强能提起来,没走出几步就撑不住了。

我即将就读的技术学校,离公交站点有四五百米远,让我一个人拿着这两大包东西,绝对到不了学校。

我妈发愁了,说:“要不让你叔明天送你去学校吧?帮你拿东西。”

“不要!”

我可不想那首矮冬瓜的顺口溜在县城的技术学校里继续唱响。

“那你明天怎么拿啊?”

“公交站点那里有三轮出租车和挑工,我大不了出点钱,叫他们帮我拿一下。”我都已经打听过了,从公交站点到技术学校,叫一辆三轮出租车要七块钱,如果叫挑工的话要便宜一些,五块钱就够了。

“那是要花钱的。”

“我会把生活费节省下来的。”

我妈知道我脾气犟,也就不再坚持。第二天,我要出发去学校了,我妈打算叫柳叔送我去车站,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只得自己用板车,拉着我的那两大包行李送我上车。到了县城,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两大包行李从公交车上拿下来。

站在站台上,向四周张望,竟然没发现一辆三轮出租车,也没有找到挑工,我顿时就傻眼了。

原来今天是学校注册报到的日子,离学校远的学生都拿了不少行李,守在这里的三轮出租车和挑工都被雇走了。就在我着急上火,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需要帮你拿东西吗?”

我回过头去一看,烈日下站着一个挑夫,身材不高,看上去很结实;肩上扛着扁担,头上戴着草帽,一块洗得发白的毛巾把脸包裹着得严严实实。我开心坏了,问他去技校需要多少钱?他伸出两个手指,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吓了一跳,问:“二十元,怎么这么贵?”

那人哑着嗓子说:“是两块。”

我开心得差点跳起来,当即让他帮我。我在前面走,他挑着两包行李,哼哧哼哧地跟在我身后。我的寝室在二楼,他又帮我挑到楼上。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寻思着要不要多给他一块钱。谁知到了二楼后,他放下行李就走。我连忙追出去,一直追到校门口才追上他,叫道:“我都还没有给你钱呢!”

那人回过头来,说:“你这孩子,还要什么钱呢?”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才发现这人竟然是柳叔。怪不得出门时找不到他的身影,原来他提前一班车先赶到县城,守在我要下车的公交站点上等我。他又怕我拒绝他,故意用草帽和毛巾包裹住脸,说话时压低了声音,就是不想被我认出来。

在这一刹那,我被震撼到了,“叔”这个字在我的喉咙里滚来滚去,最终还是没能叫出来。他朝我挥了下手,说:“好好读书。”扛着扁担,转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三年技校,一晃眼就过去,我满怀信心地踏上社会,却遭遇当头一棒;那就是找工作太难了。

由于我学的专业是轴承制造,而我们附近又没有这样的企业,进专业不对口的工厂,我没有任何优势,就得从学徒工做起。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工作暂时没着落,却和邻村几个不三不四的同龄人混在一起。我们留长发、吸烟、喝酒、说脏话,翻墙进电影院,甚至还打架……晚上彻夜不归,白天蒙头大睡。

柳叔问过我几次,这些天都在干什么啊?我翻个白眼,对他理都不理。

一天下午,我们中的一个人弄到几块钱,买了一包雄狮香烟,大伙躲在小弄堂里腾云吐雾,商量着晚上去哪里快活。突然,柳叔提着一个粗木棍,大步冲进来,同时一声大吼:“你这混小子,不学好,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举起木棍就朝我身上打。

我腿上挨了几棍子,火辣辣的疼痛,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我顿时就火大了,大吼:“我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爸!”

“你哪里是我爸,最多只是后爸!”

他把粗木棍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道:“后爸也是爸!”

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两眼血红,就像是一位叱咤风云、驰骋疆场的大将军。我相信如果继续跟他犟,他的粗木棍会继续打下来。我站在那里不敢出声,被他唬住了。

他又把粗木棍指向我的同伴:“我已经把你们几个的底细都摸清楚了,知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今天我先不和你们计较,但如果你们以后继续找林涛玩,我绝对会打到你们的家里,不信你们可以试试看!我年纪活了一大把,又没有亲生的子女,我啥都不怕!”

那一次事件,我算是丢尽了脸,我和柳叔的关系也彻底闹僵了。那几个小伙伴也不再待见我,动不动就拿我的后爸来取笑我,和他们在一起,我越来越觉得没意思,也就渐渐的疏远了。同时,又架不住我妈的苦苦哀求,在他们的奔波下,我进了一家小五金厂工作,日子算是安定下来了,但我和柳叔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转暖的迹象,直到我结婚成家。

我妻子娶进家门,第一次开金口叫爸妈时,我妈就让她叫柳叔爸爸,所以她一直都叫得很顺溜。再加上柳叔在人前人后总是夸媳妇好,因此他们相处得比我好多了。再后来,我儿子出世,每当他乐呵呵地抱着孙子时,笑意直达眼底,我看得出他是打心底里喜欢。

就这么着,我们的关系渐渐融洽,虽然还算不上亲热。一家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村里人说起我们家时,总说是他撑起了我们这个家。

再过两年,爷爷、奶奶相继离开了我们,我的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新旧交替、生老病死,在我们这个平凡的家庭中轮番上演;我看到柳叔和我妈脸上的皱纹日渐增多,曾经笔直的后背,也开始变得佝偻。

岁月以不可阻挡之势,推动着每一个人的年轮滚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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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午,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养老院的电话,说我爸爸在养老院中,让我过去一趟,因为老人入住养老院,需要直系亲属签字。我十分果断的提醒对方,电话打错了。

“你是不是山前村的林涛?”

“是。”

“那就没错,你快过来一趟吧,你爸爸今天上午刚住进我们养老院,需要完善手续。”

我好不惊讶,早晨出门上班时,柳叔还抱着我的二宝逗乐,怎么就住进了养老院,他在玩那一出啊?我向单位请了假,火急火燎的赶到养老院,这才知道住进养老院的,并不是我的后爸柳雪成,而是我的亲爸于振伟。

那个在外面晃荡玩乐了二十多年的败家男人,让酒色掏空了身体,一个月前突发脑中风,送入医院治疗。在他住院期间,正在交往的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女友,借着给他交住院费为名,把他那张银行卡上的钱全都转走了,然后挥挥衣袖,决然离去。幸好他此前吃过好几次亏,没有把手中的钱全存在一张银行卡上,否则只能去睡大街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医治,基本控制住病情,可以出院了。但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需要有人照顾。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可以找谁来照顾自己。无奈之下,只得自己把自己送进养老院。在办理入院手续时,直系亲属一栏中,他想来想去,最后把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填了进去。就这么着,养老院找到了我。

曾经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他,坐在轮椅中,神情萎靡不振,就像一截风干了的老树桩,了无生气。发际线已经到了头顶,皱纹爬满了双颊,亮如星辰的双眼,也已经黯然无光,眉宇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模样。

我暗暗感叹老天的神奇,总是用因果循环最直白的方式,来惩罚每一个挥霍无度的生命,冷漠无情地向世人诠释颠扑不破的真理:凡是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就要付出不该付出的。一个六十岁都还没到的人,就这么早早地把自己挥霍进了养老院。

面对他,我觉得心中应该起一点波澜;在他刚离开我时,毕竟曾对他充满了幻想,就算随着岁月流转,那份期盼最终化成了怨念。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半点情绪,哪怕恨也不舍得。

他叫了声:“小……小涛。”很努力地朝我笑了笑,结果嘴一动,口水就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现在这个样子,需要有个人陪伴……你是我唯一的儿子……”

“在你的生命中,你在谁的身上花费的时间最长,就该谁来陪你。”

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又说:“虽然……我没有陪你长大,但是……你的抚养费,我并没有不给……”

“如果做父母的,出一点钱就可以代替抚养,那么做子女的,是不是也可以用钱来代替赡养?”

“那你想……赡养他吗?他只是你的后爸……和你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后爸也是爸,他起码给了我二十多年的父爱,你给得了吗?”

从养老院里出来,我的心里堵成一团,我很难过,不是为他,而是为柳叔。这二十多年来,是柳叔在帮他尽责,尽丈夫的责任、女婿的责任、父亲的责任……一个男人应该担负的所有责任。而我,作为这份责任中的享用者,从来都没有对柳叔道过一声谢,甚至都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这个迟来的觉醒,让我愧疚难当,甚至悔恨交加。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发现柳叔不在,就问我妈,他去哪里了。

我妈吱唔了一下,说:“他……他有事,回那边老屋里去了。”

柳叔娘家那边还有三间老房子,那是他爸妈留给他的,他舍不得拆,几年前还出钱修缮了一下。如果那边兄弟姐妹家里有事什么的,他偶尔会过去住上一两天,所以我也就没在意。

如此过了三天,柳叔还是没有回来,我就问我妈:“柳叔怎么去了这么多天?”

我妈说:“等他那边的事完成了自然会回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听到大宝正在向他妈妈告状,说奶奶包了荠菜馄饨,不给他和妹妹吃,说是给爷爷送去的。我听了觉得十分好奇,就问我妻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妻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又想起几天前,听到有人给柳叔打电话,两人在电话中说了很久,对方那个人很有可能是我的亲爸。

第二天早上,我想问一下我妈,她和柳叔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谁知她早早出门了,邻居大婶看到她去了隔壁村,应该是去柳叔那里了;我决定过去探个究竟。

在走到邻村的村口时,迎面碰上柳叔的侄儿。他看了我一眼,满脸不屑,轻声哼了一句:“果然是什么样的种,出什么样的苗,和你爸一样的薄情寡义。”

我一怔,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把人榨干了,就赶回来,方圆几个村子里,只有你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匆匆向柳叔家走去。柳树的三间平房只是毛坯房,连墙都没有刷白,陷在周围的一片楼房之中,显得十分碍眼。

门半开着,我推门进去,听到东侧房间里我妈在说话:“小涛昨天又问起你,我已经掩饰不下去了;再说了,你这算怎么回事呢?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不养你,也没说过要把他那个亲爹老子接回来,就算他答应,我还不答应呢!”

柳叔说:“就算是这样,你也该知道我这个病是什么情况,他还有两个孩子,身上压力大着呢,我可不想拖累他,小涛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有亲爸爸在身边。”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大声问:“妈、柳叔,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柳叔您的身体怎么了?”

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打算开口。

“妈,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柳叔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你柳叔他……病了,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不好到什么程度?”

柳叔说:“小涛,做人么,也就那么回事,我的病也就这样,反正我也没放在心上,你就别管了。”

我妈想把他压在枕头底下的检查报告拿出来,但柳叔压着不放。我上前拿开他的手,拿出报告一看,竟然是肝癌,而且还是晚期,我惊呆了。

我妈的泪水下来了,说:“一个月前,你叔感觉不舒服,吃不下饭,我让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他总是推这推那,直到几天前,人都发烧了,才不得不去医院,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病。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却怎么也不答应。他怕拖累你,坚持不让我告诉你,还说他想老家了,一定要回来,我也没办法。”

柳叔说:“这种病不用治,趁我还有点力气,回来看看,这里是我生长的地方,我爸妈都生活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念这里,所以我想回到这里。”

“好,柳叔,那我晚上再来陪你。”

说完,我就走了。晚上,吃过晚饭,我让妻子帮我准备了被子等床上用品,我带着去了邻村柳叔家,在他的床前打了个地铺。

柳叔着急地问:“小涛,你想干什么?”

“陪您啊,柳叔,您养育我长大,我陪伴您变老;现在您病了,床前需要有人照顾,我是您的儿子,我不陪您,谁来陪您?”

“你给我回家去,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我这里不需要你照顾!”

“您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会不需要人照顾呢?我和妈、您儿媳妇商量过了,大家打算都搬过来和您一起住。”

“胡闹!我这里的条件这么差,一大家子都住在这里怎么行?再说了,我只是你的后爸。”

“后爸怎么了?后爸也是爸!这是您说的,我一直记得!不管这里的条件是好是差,您能住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行?再说了,有您在的地方才是家;柳叔……不,爸,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来都没叫过您一声爸,其实,在我心里,早就认定了您才是我的爸爸,这世上唯一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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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叔终于同意随我回家,后来又在我的极力劝说下,住进医院接受放化疗。可惜他的病情已经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日渐消瘦。但他每天都是乐呵呵的,逢人就说:“小涛对我真好,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自责。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却总是和他闹别扭;快乐其实很简单,如果我能早点把心畅开,一家人就可以开开心心、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老天果然很公平,总会用最直白的方式,来惩罚每一个不肯悔悟的灵魂。可惜,等我明白这一切,为时已晚,我这一生,都将在愧疚中煎熬。

放化疗也只能延长柳叔几个月的生命,在他弥留之际,对我说:“原谅他吧,他毕竟是你的亲爸爸,不要让生命中留下太多的遗憾。”

我看着柳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心中塞满了悲伤。

癌症患者的最后时刻,会受尽病痛的折磨。柳叔怕我们难过,当我们在他面前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表现出任何的不舒服,但我却经常发现他的内衣是湿透的。就是在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痛楚的表情,左邻右舍都说他是笑着离开的,因为有一个孝顺的儿子。

这一刻,我无地自容。

在他走的那一刻,我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悲伤的资格。只是在他离去之后,我开始回忆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直到有一天,我回想起他临终前的那句话:原谅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