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来自各地的“00后”大学生们陆续返乡,或参与社会实践。疫情以来的几年里,这样的远行显得难得而珍贵。见识过不同的风景,再回看自己的家乡或他乡,变化悄然发生,时代的巨轮碾过,总归留下了些许印记。

前些天,“二舅”的走红,勾起了更多人的乡愁。这些年来,家乡和家乡里的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追赶着向前的脚步。小到一个家庭的变化,大到一种家乡的演变,具象到人身上,是当下的抉择,是无声的转变,以及难以消解的万般情绪。

一个曾有“共和国长子”美誉的东北之城,为何留不下更多的年轻人?一个普通二胎家庭的父母,为何在“双减”之后成为班上的异类?那些消失了的地方戏剧,又以何种方式回归到了故乡?历经拆迁剧变的故乡,面临拆迁的老业主和老房子留下了哪些阵痛和影子?

这里有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的回乡观察,也有“钱橙计划”高校通讯员们的新鲜手记。他们有的是毕业后离开东北的“小镇做题家”,有的是被一年级弟弟的作业难到的重点大学学生……他们试图用“00后”的观察视角,记录下他们眼中正在行进中的渐变的故乡,以及时代和社会的聚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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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文创冰淇淋 CFP供图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刘俏言

我的许多同学都离开了长春。我们喜欢自称“小镇做题家”。我们几乎散落在全国各地工作。

这次返乡,我只待了三天,为了参加外甥的婚礼。在大家庭里,我的四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们都已成家立业,他们中有三家留在了长春。

有趣的是,婚礼彩排时我和司仪聊天,他半开玩笑地说,如今还留在东北的人里,不是老师就是公务员。而我的留下的家人们正是如此:我外甥是大专老师,三姐是小学语文老师,三姐夫是公务员,四姐是大学老师。

这让我想起班主任的鼓励:“现在吃点苦,考出去,以后你就可以自由选择了。”

这次回家也并非没有惊喜,为数不多的有轨电车被保留下来。经历疫情的考验,楼下的烧烤店仍冒着热气腾腾的烟火。

天气没有那么闷热,夏天的傍晚还有阵阵凉风吹过,高中时卖我3块一碗的炒粉大爷还是那么喜欢和我开玩笑,他的炒粉已经卖到10块一碗了,还成了小吃一条街改造的金字招牌。

我问大爷想来杭州卖炒饭吗,他笑笑,说比起他出去,更盼望我们这些孩子都能回来。

我家楼下的公园

回家创业的梦想

他们是如何放弃的

我读的高中啥水平?每年吉林省高考的前十名都会占上几个名次。我的前桌是当年省文科状元。

可上大学前,我几乎不用手机。于是,当我听到大学同学的自我介绍里,说擅长PS和PR时,我很是羡慕。后来和南方的同学沟通,我才知道,原来她们除了会做题,还有很多“无用”的技能,她们不需要齐刷刷剪露耳不过眉的短发,也被允许看“无用”的课外书。

因为“高考之后就解放”的教导,我的许多高中同学将高考视为终点。上大学后,他们有的沉迷于赌球,几乎倾家荡产;有的在考上中科大少年班的次年又被退回;也有的作息不规律,不幸猝死,成为谁也不愿提及的痛。

更多的人和我一样,考入了重点大学,照片被挂在学校的红榜墙上,用于激励学弟学妹。在长春,高考状元的身份甚至能变现。有一段时间,我们学校的高考理科状元的照片被高高挂在一幢高楼的楼顶,成为某房产楼盘的代言人。

这种在老家被高高捧起的待遇,很快就会面临来自大学的一盆冷水。在大学,好友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做商赛演讲,广告班的学生在大二便开始创业拿奖拿到手软,做题并不再是评判优秀的唯一标准。

这种焦虑也延续到毕业后的工作选择上——我问了高中近30名同学的去向,除了留在吉大继续读书和被家里安排进大企业的,几乎都离开了东北。他们分布在北京、上海、南京、深圳等地,进大厂、外企,还有少数考上公务员去了体制内。

东北并非完全没给他们机会。我的好友张甜(化名)曾在长春著名的一汽大众里做了一年的实习会计。这活其实不算累,给的工资在长春也够开销。为了年迈的奶奶,她几乎差一点就选择留下了,但那些死气沉沉的工作气氛,和绕来绕去的同事关系,让她最终放弃了。现在她在上海的一家上市公司的教育集团做中台运营,成了一名工作狂,经常加班到深夜。

坐在我后排的同学在深圳读完了大学,带着几百页PPT和创业计划书回到了老家,他和几个高中同学一起,准备搭建一个高考志愿填报沟通平台。他们自己吃过只知做题不问窗外事的亏,便不想再让后面的人在选专业和找工作上跌跟头。

我曾当了他们的半个创业参与者。2020年,大四下半学期,因为疫情我被隔离在家半年,就帮他们写过几篇文章。但光是进校园这一关,就遇到了阻碍,很多高中只接待“合作的第三方机构”,又回到了“没有人脉,寸步难行”的状态。尝试了将近一年,我这位高中同学就放弃了回家乡创业的梦想,南下去了一家实业公司做市场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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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人情味的城市

子承父业是如何延续的

与东部、中部、西部地区相比,十年来东北地区人口下降最多。所以,我在同学圈里发起了一项调查,想听听留在东北的理由。

有一位高中同学引用了前段时间在互联网上因“炫权”被调查的周劼一段话:“高中同学不少去外省读了好大学的,都回家进了烟草、电网之类的,回家没有着落的,就去了北上广。”

我选择留在南方的原因,的确是家里无法给安排东北的“好工作”。

我还记得小时候,长春似乎连续几年被评为“最有人情味的城市”。但“人情味”也意味着,有时办事要“托人情”。这种规矩,这种“人情”,从我小时候开始便有了。可总有人不适应,比如我妈。我妈时常后悔自己的“无能”,没能给我谋一份“好前程”。她偶尔会看到当年成绩远不如我的初中同学家长,秀出给孩子买的大房子和豪车,也经常回想当年放弃事业来全身心培养我,是否真的划算。

选择回到长春的同学里,大多去了一汽大众和吉林大学。这大抵是长春除了当公务员最好的两个去处。

留在东北的大部分都是我的初中同学。比起我的高中同学,初中同学是否“混得好”,更取决于他们的家庭。

有的同学高中读到一半便辍学,成了房地产中介,现在烟不离手,他说自己压力太大了,要养家照顾父母。而另一个初中同学的朋友圈里,则全是美酒、美食和旅行风景,听说她把父母承包的剧场,外包给了专人运营,自己只负责收钱就好。

这次回家,我和往常一样打听了一下母校今年的高考成绩,结果不甚理想。据说是因为关系户太多,拖垮了整体的学习氛围。

比我更年轻的“00后”们,同样也从东北离开了。今年我的三外甥从英国毕业回来,说他的择业地“回哪里也不回父母所在的哈尔滨”。我二表姐的两个孩子,也分别去了英国和香港读书。他们告诉我,在东北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和让人舒适的城市文化。

“或许有一天会回去养老吧。”张甜跟我说,毕竟老家的烧烤,还是首屈一指的好吃。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一段媒体调查:“东北的人口外流正在陷入一种恶性循环:经济不景气,对人口的吸引力不足,于是更多人口外流;人口尤其是劳动年龄人口的净流出,反过来又继续拖累经济的发展。”

我的观察,经济肯定是重要因素,但还有别的。我的故乡,要实现振兴,还要面对和解决很多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