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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清明前后,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些西瓜种子。他没有多重视,只是很随意地把这些种子种在了我家最远的那片地里。

那片地叫百洼地,很可能在开垦之前是一处布满了坑坑洼洼孔洞的土地,才以此得名。那个年代,苹果树开始在关中的土地上盛行,人们抓紧时间让每一寸土地上都长出苹果来。我家百洼地四亩多的田地被分割成了四档,每一档的中间位置都种上了苹果树。当时还不能叫树,只能叫树苗,还是一个独枝,没有分叉。麦地肯定是继续种着呢,但看样子是种不了几年了,只要苹果树苗一抽枝发育,等不及开花结果,农人就会把土地全部留给它们。

父亲的西瓜种子就种在两棵树苗的空档里,周围是麦苗,将它们隐秘又安全地包围起来。这点西瓜种子种下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照料。因为只有十几窝,太少,能不能出苗都很难说,父亲没抱任何希望,以至于等到芒种时节,麦子黄了,准备割麦子,父亲才发现当时种的西瓜籽,已经爬出了一米多长的瓜蔓,蓬蓬勃勃、绿意盎然、长势喜人。父亲说那年的气候好,该下雨的时候老天爷就落雨,该晴的时候太阳就在当空。随后他又说,最重要的是这西瓜种子是好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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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就开始留心照看西瓜蔓了。

等到收完麦子,父亲认真地把瓜蔓里的草收拾了一遍,一方面不能让草长得太凶了,另一方面,也得留一些杂草蓄湿蓄水,这叫保墒。家里灶头里烧的灰以前只会送到最近的那片地里去,倒在苹果树的根部,作为肥料。有了西瓜蔓后,父亲也不管路程遥远,隔上几天,一大早提着满满的一担笼草木灰,去到百洼地,把灰撒给那些西瓜蔓。

等到那年暑假,西瓜开始成熟。在我家有限的几次种瓜的经历中,那真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大丰收啊。虽然就那么十来株西瓜苗,只在一料地的中间一段种着,但自从西瓜下来后,我们家就没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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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暑假还有一个小插曲,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家里的西瓜获得了大丰收,我是从一位同学那里听说的。记得考完期末试,我便跑去舅家玩了,等回家的时候,学校已经发了通知书。我原本被评了三好学生,但是由于正式放假那天没去学校领通知书,被取消了资格。等我骑着自行车快到家时,我的同学看到我,跑来告诉了我,我的奖状被谁谁谁拿走了。我一时不能相信。他可能看到我吃惊而又难过,便追加了一句——你屋今年西瓜美得很……到家后,我看到期末成绩,确实不在班里前四,所以老师取消我的三好学生并不是完全因为我没到校,这才是根本原因。我一时难受竟然痛哭起来。

父亲看到我的样子,很快明白了缘由,对我说,哭啥呢?过来吃瓜。

我慢腾腾地走到房外,这时候才看到了门背后放着七八个西瓜。瓜都挺大,不是那种正圆形,而是长圆形,我们称之为吊吊瓜,翠绿色的瓜身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花纹,每个瓜的瓜把后面还带了一截瓜蔓,瓜蔓水嫩异常。

看到这些瓜,我破涕为笑。我问父亲这些瓜都是从咱地摘来的?父亲说噢,然后就从厨房拿来刀,在地上铺开一张干净的白色蛇皮袋,挑了一只大瓜,一面蹦蹦地拿手敲着,一面朝在里屋做饭的母亲和妹妹喊着,杀瓜咧,过来吃瓜。

刀只是放在瓜上,我看父亲还没开始用力,就听见吱一声,瓜便裂开了一道缝隙。切开后的瓜,红瓤黑籽,十分诱人。那些年的夏天,我们也经常在门外的大路上买瓜,但真正好吃的,给人留下印象的也不多,我记得宁夏的瓜都很不错,而我家地里那年长出来的瓜,在甜度、硬度、口感上绝对算得上是宁夏瓜里上乘的那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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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瓜蔓不知道获得了怎样的魔力,简直是结疯了。我没事就去地里看西瓜,一条瓜蔓上至少有两只半大的瓜,还有小瓜刚坐好,小花正在开。瓜摘了结、结了摘,一副要长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每隔几天,我们就提了担笼,装上两三个瓜提溜回家,再过一阵子,就得拉着架子车去,弄两个蛇皮袋,一个装上三四只就满满当当的。

西瓜虽然取得了喜人的丰收,但父亲没想着把它们拉出去卖。我们就是自家吃,但这么多瓜,我家四口人哪里吃得完。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大家分享我们的丰收。

于是我们就不停地往外送瓜。好多邻居、一大户里的亲人、还有我的同学家,都吃上了我家的瓜。有时候送得太勤快了,也不好看。父亲会凑准时机,看门前人经过,看到合适的人,他就边招手边喊,来来来。要么大人、要么小孩,进到我家来,然后抱个瓜又跨出我家的门。吃饭也是送瓜的好时机,特别是中午,几个人走到门前,端着碗正吃饭。父亲就喊他们到我家来,从我家出来的时候,他们的饭碗空了,怀里却多了个瓜。好些人都拿过好几次了,很难为情地推辞,父亲就硬塞给他们。

有时候,我们一家正在吃瓜,有人过来串门。父亲说,来得刚刚好。那人就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吃瓜群众里,本来杀一个瓜就够了,但是现在至少得两个。因为会边聊边吃,吃半个钟头也是常有的事。那人走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也会带走一个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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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大下午,我和父亲摘瓜回来。父亲推着架子车,我跟在旁边,两大蛇皮袋瓜装在车厢里。邻居家门前聚着一群人,正在聊天。那时候门前都还种着大桐树,树荫底下一片清凉,树荫外火热似炭。

人群里有人喊一声,老刘家的西瓜美得很。父亲径直把西瓜拉到邻居家门前,从袋子里滚出了三只大西瓜,然后让我回家取刀去。这时有个年轻人说不用了,抢上来,拿自己身上带的水果刀切瓜。无奈刀子太小,全部没入,西瓜也没个反应。

父亲就说,杀瓜还得切面刀,快把你那个小家伙收起来吧,大伙都笑了。我跑回家,举着一面刀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我跑得那么快,感觉风在耳边呼啸。人们看到我的样子,一起大笑起来,那笑声真是响亮,让村庄都能震颤起来。他们那样大笑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举动,但更重要的一面,是他们马上要吃到这又大又甜又解渴,最主要的还是免费的西瓜了,他们的开心和笑声是多么地发自肺腑啊。

现在想来,那场面让人激动,十多个人甚或二十多人围在一起吃瓜,吸溜声此起彼伏,盛大壮观、热烈彪悍。父亲倒没吃多少,他的脸上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满足,只是不停地切瓜,给别人递瓜牙,把大家吃的瓜皮收起来,瓜皮是要喂猪的。我原本也想多吃一些,但没吃几牙也就吃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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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们家准备盖房子,想在长长的后院里再盖上一坨大房,另外再向前方拖出来一间厢房和一个新厨房。厨房自不必说,厢房呢,当然是给我盖的。虽说我那时候也只有十来岁,但父亲未雨绸缪,要做长远规划,说是将来给我娶媳妇用。盖房子,最重要的就是砖,得先把砖拉来,放在门前。父亲在上年的冬天就和一家供货商联系好了,说好在这个夏天把砖头拉来。几万块砖,好几千块钱,对我家来说,是个重大的事情。

那个有瓜的夏天,拉砖拖拉机在我家门前来来去去,循环往复。两个光膀子的拉砖师傅给我家运砖。大热天,即使在早上,他们过来后也是满头大汗。每次师傅们搬完砖,父亲就朝两位师傅招手,让他们进门,给他们打来水,递上毛巾,让师傅先洗漱一下。然后就拿那甜甜的西瓜招待他们,两位师傅刚开始还放不开。估计在他们奔生计的路途上,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热情的雇主,一时难以接受。等和父亲相熟了,也就毫不客气起来,一个瓜不够再来一个,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到最后,吃得肚皮滚圆,打着嗝,拿手把嘴巴一抹,便出门发车再去拉另外一车砖了。

那几年,是村里盖房最火热的时候,和我一般大的娃家里都在盖房。如果没盖,那就是新房子已经矗立起来了,一家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新的大房子里幸福地看着马路。当时砖头生意很紧俏,以次充好的状况时常发生。刚开始给我家拉的那几车砖,做工很粗糙,我都能看出来那砖烧得毛毛草草的。经过几次提醒,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家的西瓜,让那两位师傅上了心,后来拉来的砖的质量好多了。

后来,只要父亲在家,只要家里还有摘回来的西瓜,给我们拉砖的两位师傅没有一次落下吃瓜,直到他们给我们家把几万块砖全部拉完。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他们拉砖的辛苦肯定被我家西瓜的甜味消解了很多很多。

再后来,暑假结束,那些瓜蔓结瓜的速度也终于慢了下来,瓜也变得越来越小。但是西瓜的味道一直很纯正,我们吃瓜的欲望也跟气温一样悄悄地降了下来。那一季瓜完结,我们去地里扯瓜蔓,整理土地,还能在已经变得干枯的瓜蔓上面发现一些鸡蛋大的西瓜。那时候,我就会变得异常兴奋。我激动地对父亲说,我们明年再种些瓜吧。父亲扯了一把瓜蔓,直起身子来说,明年,明年可种不了了。

第二年,家里果然没再种西瓜了,父亲说种西瓜太费地的营养,接下来家里的苹果树要拉枝了,没时间和精力种了。

作者 | 村雪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