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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四岁那年,程三儿骑着他那辆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摩托车,驮着我驶过奶奶家门前的青石板小巷时,奶奶颠着小脚从院子里跑出来,朝着摩托车驶离的方向大喊:“丫丫,你给我回来!”

我坐在程三儿摩托车后座上,侧头看向夕阳下的奶奶,她如雪的头发白得刺眼,穿着一条灰不溜秋的抿裆裤,裤腿儿用细绳系着。

巷子里吹来一阵风,把奶奶的裤子撑得肥肥的。随着摩托车的加快,奶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随着落日的夕阳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酸楚,想起我走后,剩下孤零零的奶奶独自打发枯燥的日子,漫漫长夜,她数着墙上的老挂钟敲着沉闷的声音,瞪着眼睛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

我吸了吸鼻子,把头轻靠在程三儿的后背上轻声啜泣。他听见我哭,停下摩托车,用舌尖舔舐我滚滚流出的泪水,又摸了摸我隆起的肚皮,柔声安慰我,从今以后,会代替奶奶好好爱我。

我猫咪一样往程三儿的怀里蹭了蹭,他搂了我一下,随即,一脚油门儿摩托车又“突突突”的开走了,开向我幸福的彼岸。可我,真的会幸福吗?

02

我承认,我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这一切可能源于我的原生家庭。

我的原生家庭很糟糕,母亲在我九岁那年就跟父亲离了婚,一个人远走高飞了。

母亲跟父亲离婚的原因很简单,说出来我都不好意思。这些年,从小到大,我也一直以有那样的父亲为耻,是莫大的耻辱。

父亲是偷窥狂,说白了就是变态,专门偷看女人上厕所,或者偷别的女人内衣内裤。

小时候我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记得经常有很多妇女围在我家门口,有我村的,还有外村的,她们跳着脚手叉腰骂我父亲,骂他死变态,咋不替好人去死。

这时候父亲像缩头乌龟躲在家里,怂得脑袋就差插进裤裆里了,奶奶和母亲就红着脸出去解释。

事情已经出了,解释又有什么用?消停不了几天的父亲又故技重施,每到晚上幽灵一样走街串巷,寻找可下手的女人。

小时候的我,对父亲的行为感到好奇,感觉他就像评书里说的蒙头大盗一样,虽然不是身怀绝技,但他却会飞檐走壁。

父亲经常爬高上格跳进别人家的院子,还有附近工厂的大墙。当然,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偷东西,是为了偷窥。

03

我家附近有个小工厂,由于女工比较多,厕所建在外面,是一排排的蹲坑,厕所的后面是一个偌大的茅坑。

父亲小心翼翼的绕过恶臭的屎,下到茅坑里,仰起头往上看,就能看见女工白花花的屁股,有时父亲会被溅一脸的尿液,但他不嫌脏,仍然乐此不疲。

有一天,一个上夜班的女工去厕所,刚蹲下就发觉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当时天已蒙蒙黑,女工以为是野狗,也没在意,当她下意识的往茅坑里看时,正对上我爸那双贼兮兮的眼睛。

女工吓得大叫,她的喊声引来好几个男工,在她的指示下,正躲在茅坑下的父亲刚刚爬上来,就被人连踢带打踹进了茅坑里。

父亲被这群人五花大绑推到大街上游行,他浑身沾着屎,耷拉着脑袋。巷子里昏暗的路灯照在他那张囧得红布一样的脸上。

街坊邻居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对父亲指指点点,有的还拿香蕉皮,西瓜皮之类的东西招呼他。父亲并不躲闪,任西瓜通红的汁液溅在他身上。

母亲羞臊得无地自容,当天晚上就扔下我走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04

那年我九岁。母亲走后,父亲在奶奶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收敛了一些。但人就是人,畜生就是畜生,时间会让你分辨他是人是兽。

母亲走后的第二年,父亲又控制不住自己那蠢蠢欲动的心,出去寻找猎物。可不多时,就传来消息,他被人乱棍打死了,尸体扔在了大沟里,打他的是个男人,已经被派出所抓走。

当天晚上,我和哭天抢地的奶奶去大沟里找父亲,他当时静静地躺在那里,后脑勺流出的献血染红了清脆的芳草,触目惊心。

那时我们才得知,那天晚上,他尾随一个走夜路的女人。路过大沟时,见四下无人,上前撕扯女人的衣服,又把她拖进沟里,强行扒掉女人的裤子猥亵。

女人的哭喊声被接她回家的丈夫听见,男人气血攻心,操起路边的棍子,狠狠朝父亲砸去。

父亲被男人失手打死,可谓是大快人心。街坊邻居纷纷奔走相告,说从今以后再不怕上厕所了,再不怕走夜路了,也不担心晾晒在外面的内衣裤被偷走了。

从那以后,我家成了众矢之的,村民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我们,奶奶出来进去也是行色匆匆,生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童年的我,没有朋友,上学时同学都不搭理我,他们说我爸变态,我也像爸爸那样变态。

下课时,我经常被同学围在中间,他们朝我脸上吐口水,有的男生直接过来扒我裤子,说我爸经常扒别的女人裤子,他们也要我尝尝被扒裤子的羞辱。

我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只能像只木偶,任凭同学推来搡去。

05

程三儿是这些同学中唯一不欺负我的男孩,他比我大三岁,因为学习不好留好几级,最后留在我们班里。

印象中的程三儿就像一个盖世英雄,拯救我于苦海,他总是把欺负我的那些同学打得落花流水。因为他个头高,长得又痞气十足,同学都怕他,唯独我不怕,我喜欢他。

十几岁的我,因为父亲的关系,变得敏感而早熟。母亲没走时,我经常听见她和父亲日夜的轻吟浅唱。

有时,还能听见母亲哭着问父亲:“我满足不了你吗?为啥还要出去干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儿,闺女越来越大了,影响多不好你想过吗?”

我听不见父亲的回答,只听见床头撞击土墙时沉闷的“咕咚咕咚”的声音,还有母亲轻轻的呻吟。

那时,程三儿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每天放学,他都会骑着那辆老掉牙的摩托车带着我穿过同学们诧异的眼神,一路突突突的驶出偌大的校园。

我像只高傲的白天鹅,扬起高高的头颅,当着同学的面搂着程三儿的腰,把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贪婪的闻着他满身的汗液味儿。

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来月事,奶奶喃喃着:“大姑娘了,你妈不知道去哪了,孩子都成人了,她也不回来告诉你啥事儿能做啥事儿不能做,奶奶说啥你也不听!”

是的,我从来没听过奶奶的话,因为她宠我,宠得我为所欲为,宠得我小小年纪就叛逆。

06

清楚的记得来完月事的第三天,程三儿接我去踏青,我跳上摩托车,在奶奶的唠叨和反对下,我们两个人招摇过市。

在父亲被打死的那个大沟里,程三停下摩托车,当时已是夜幕四合,晚归的鸟儿叽叽喳喳飞回窝巢,老黄牛一边啃食着青草一边慢悠悠的往家走。

程三儿搂着我坐在草地上,看夕阳收起最后一抹光晕,看晚霞悄悄爬上天空。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絮叨着让他带我走。我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那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羞辱和奚落,只有我和他。

程三儿听完唠叨完,就坏坏的说:“做我的女人吧,然后我就答应带你走!”

我竟然点头同意。

就在父亲被打死的那片草地上,程三儿带着好奇,探索了我身体最初的秘密,他在我的哭声中惊慌失措的撒下一粒种子,没多时,这粒种子就在我肥沃的土壤里生根,长成了小嫩芽。

奶奶看着我日益隆起的小腹,操起木棒满院追赶我,问我谁是播种撒苗的罪魁祸首?我咬死没供出程三儿,那是我孩子的爹,我要保护他。

随着我肚子慢慢变大,村里又有了谣言蜚语,说有其父就有其女,我爸偷东西,我偷人,爷俩一对男盗女娼。

此时,父亲已经死去多年,可他从未离开,还时时被人提起,这是他的荣幸还是悲哀?年少的我不得而知。

07

程三儿终于带着我私奔了。他骑着那辆老态龙钟的摩托车,我偷拿了奶奶仅有的九十五元钱。以为这样我们就可以奔赴天荒地老,就能骑到海角天涯。

我们骑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个叫“骆驼巷”的村庄停住了脚。

彼时,我因为一路颠簸,孩子悄无声息的走了,我上厕所时,它化成一摊血水从我的体内流了出来。

程三儿对我的流产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痛,他说没有孩子反倒轻松很多。

我也如此,大概那时太小,总认为来日方长,可我不知道,我和程三儿其实没有来日,更不可能方长。

十四岁的我离开了奶奶,跟程三儿过起了小日子,炊烟熏淡了我和他薄如纸片的感情,柴米油盐中透着婚姻的本质。

原来以为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会永远岁月静好,可我不知道,这份自以为是的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也会流逝。

花掉手里仅有的九十多块钱后,我们很快被生活打回原型,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在家时,我被奶奶宠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最起码的家务都不会做。

如今跟程三儿在一起,我俨然一个家庭小主妇,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去出租房附近的冷库扒鸡毛,每扒一只能挣一元钱,就这微薄的收入都足以让我欣喜若狂。

日子如水一样平淡的溜走,岁月更替,四季流转。冬天了,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往返在家和冷库。下班匆匆回到家,我还得赶紧给蒙头睡了一天的程三儿生火做饭。

我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一个小家,却撑不起我们的未来。

08

程三儿终是腻了,他说这贫困的日子就像在黑夜中徒劳的奔跑,看不到希望,他也不想等到黎明。

一天下班,我又匆匆的返回出租屋,但却再也找不到程三儿连同那辆摩托车了。他给我留了一封信,大意告诉我他走了,原谅他做了爱情的逃兵。他说我太小,他付不起我一生的冗长。

我们海誓山盟的爱情最终败给了时间和现实。那年,我十七岁,跟程三儿私奔三年,为他打掉了四个孩子,原以为会让他怜惜一辈子,没想到三年就厌了。

程三儿走后,我在骆驼巷也呆不下去了,犹如丧家之犬灰溜溜的回到老家,只能回到奶奶身边。

那是初夏的一天,奶奶正坐在巷口向远处眺望。实际上,我跟程三儿私奔后,她每天就坐在巷口,眺望着远方,希望有朝一日我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当我的身影突然出现的时候,奶奶颤抖着身子站了起来,她不相信似的上下打量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流出。

她不曾责备我一句,只是轻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口气,就像我没有远离,刚离开家似的。

我哭着扑进奶奶的怀里,抽抽噎噎的说:“奶奶,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不能不要我!”

奶奶捧起我的脸,为我擦拭满脸的泪痕,轻声嗔怪我:“说什么呢?奶奶怎么可能不要丫丫呢,丫丫是奶奶的心尖尖儿啊!”

说完,奶奶拉起我的手,慢慢的往家的方向走。

那天,满镇开着桔梗,蒲公英飞得比石榴树还高,一直飞进山脚的稻海。

如今,我依然陪在奶奶身边,程三儿是我的过去式了。我谁也没嫁,就这样陪着奶奶,要把我缺席的三年补回来。

好在,一切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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