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饭，煮完吃完，身为女儿的我自然是要帮忙收拾碗筷，洗着洗着，我忽然发现有几个陶瓷碗的碗沿是有小小的缺口的，于是就随口跟妈妈说缺了口的碗为啥不扔了呀？我们家又不是没碗，破了的碗感觉像乞丐用的，而且洗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割到手，为了洗个破碗割到手多亏呀，不如扔了。妈妈说，只是破了一点点，没关系的，你外公一辈子都用破碗吃饭呢！外公真的一辈子都用破碗吃饭么？这件事我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事实上，我对外公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每当看到别人文章中讲到跟外公感情如何如何好时我是又羡慕又嫉妒，我明明有外公，但我和他却没有什么有记忆点的交集，听妈妈说我五岁前经常去外公家，我很乖嘴很甜，他也很疼爱我，然而我却一丁点都记不得，外公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一片空白。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外公外婆生了十个孩子，我妈排行第八，等到我刚记事我爸妈就被迫拖家带口去外地做生意谋生，很少带我回老家，等我再大一些，外公就去世了。我对外公的印象仅存在于妈妈讲的故事和曾经看过的一张外公骑马的照片中了。
“那么，外公究竟为什么一辈子用破碗吃饭呢？”我放下手中的破碗，不禁好奇地问道。妈妈边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杂乱的餐桌边把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我妈是1964年出生的，是外公的第八个孩子，按照推算，外公大约是一九二几年生的人，具体哪一年出生的我妈妈也不清楚。外公出生在祖国东南边陲离台湾最近的一座贫穷而落后的海岛，平潭岛上一个贫穷而落后的小渔村——鱼塘村。平潭岛虽然面积挺大（中国第五大岛）然而毕竟是海岛，土地贫瘠且冬季风沙很大，适合耕种的良田很少，所以光靠耕种养活不了一家人。幸好外公脑子十分活络聪明，而外婆又勤劳肯干，所以外公时常把外婆织的蚊帐拿去福清长乐等农村地区贩卖，然后再贩些当地特产回平潭农村卖，赚些差价补贴家用，日子虽不富裕也倒还过得去。
然而，大约到了一九四几年解放前几年，外公出去贩蚊帐一两年都没回来，g民党抓壮丁的事又在小乡村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听闻谁谁谁家小伙子出去打个酱油都被抓走的消息，更搞得人心惶惶。这时家里只有外婆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外公缠了小脚的老母亲和未成年的孩子们，家里人都急坏了，却毫无办法。尤其是外公的老母亲，眼睛都快哭瞎了，老人家真真是可怜，在那个乱世生养了十六个孩子，养不活，饿死了六个，十个长大成人，八个女儿两个儿子，外公是大一些的那个儿子，好不容易盼到成家了有得依靠了却失踪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心里那个苦啊。老母亲急也没办法，只能天天在门前院子里边流泪边祈祷：老天爷啊，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太婆吧！你已经夺走我六个孩子了，就留一个给我养老送终吧！让我的儿子回来吧，我宁愿做一条狗爬着去接他回来。或许是老母亲的一片赤诚之心感动了上苍，也可能是外公福大命大，大约过了一年，有一天，外公真的回来了，老母亲竟真的像狗一样爬着去村口接回自己的儿子。那个画面我真的不敢想象，一个路都走不稳的缠着三寸金莲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拖着瘦小的佝偻的身躯，急急忙忙爬去村口接回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是怎样的一家人抱头痛哭，又是怎样的失而复得的欢喜……如果让我看到那个画面，我会想到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让人不禁感叹命运的无常和命运力量的强大，让你生你便生，让你死你便死，让你做狗你便当狗，而且当得心甘情愿，满心欢喜。
话说外公回来以后天天就用个破碗盛饭吃，家人问起，外公说起其中缘由。那次失踪三年没回来确实是被g民党抓壮丁了，起先是被抓去给g民党干苦力活，后来g民党兵败要撤退到台湾去，打算把外公等一批壮丁带走，外公舍不得家里老婆孩子，还有老母亲和年幼的弟妹，不想去台湾，与一个同乡商量好一起逃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外公和同乡借口要小解逃跑了，g民党兵后来也发现了，也追了一路，外公和同乡一直跑，没命地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外公跑到一座破败的小庙，庙里仅有一个落满灰尘与蜘蛛网的神像，和一个倒在地上破旧的小香炉。外公把神像上的蜘蛛网挑掉，把倒掉的香炉扶正，庙里也没有香，于是外公去庙外拔了三棵小草，以草代香插到香炉里，跪下三叩首，发愿祈求神仙保佑，让他平安到家，若是这次能保住这条小命，一辈子当乞丐也愿意，再次叩首，拜了三拜。心诚则灵，也许是神仙保佑，也许是外公命不该绝，这一逃竟然真的让他捡回一条命，得以回到家乡。大丈夫一诺千金，但外公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又不可能真的去当乞丐，于是他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从回来以后一辈子用破碗吃饭，以示当了一辈子乞丐。
外公回来以后，又生了包含我妈在内的八个孩子，并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养活了十个孩子，最终为老母亲养老送终。十个孩子个个遗传了外公外婆的勤劳与智慧，虽没有非常大的本事，但都为人和善，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并且十分孝顺谦让。外公活到70多岁，外婆活到93岁，子女多也有好处，外婆最后十多年时光都是几个子女轮流回去老屋悉心陪伴和照顾，每到过年过节儿孙满堂好不热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人说我外婆是全平潭最幸福的老人家。从一定程度来说我外婆的幸福晚年是外公给的，要不是外公那次成功逃回来，也许就没有后面这些幸福了。
听完妈妈讲的外公的故事，我不禁感叹命运的玄妙，联想到我老公的外公的故事。我老公的外公是安徽寿县人，当年也差一点去了台湾。事情是这样的，老公的外公在民国时期当兵，投奔村里一个g民党高官，经过几年的时间历练深得这位高官的信任。后来g民党兵败，这位高官要跟蒋介石去台湾，要离开前就问当时已是贴身心腹兵的外公要不要一起去台湾，外公当时尚未成家，但家中有老母亲，正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这一去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于是他便跟高官沟通了下想法，说还是想回家乡娶妻生子。这位高官宅心仁厚，也不勉强，不仅放外公回去，还赠送给外公一只珍贵的虎爪并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什么给你的，这只虎爪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于是外公便收拾停当，启程回乡。战乱年代的归程可想而知，历经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回到家乡虎爪也没了，是丢了还是被人抢了也不知道。我觉得遗失了也好，如果虎爪被外公成功带回家乡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事端。所以命运就是这么神奇。我有个大胆的设想，如果当初两位外公都去了台湾，他们会不会遇见，又会衍生出什么样的人生故事呢？如果两位外公的人生轨迹发生变化，那我和我老公又会不会相遇呢？这些又未可知。
听妈妈说外公虽然没读过书，却很会讲故事，外公这辈子也遇到过很多神奇的事情。我要从妈妈那里多挖点外公的故事，平潭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我争取记录下来，这么多精彩的故事无人记录多么可惜，就好像晶莹的露水无人采撷很快就会蒸发掉一样，精彩的民间故事也会随着老一辈人的逝去而了无痕迹。所以我要感谢发明文字的仓颉，让人的生命可以通过文字在历史的长河中泛起一点涟漪。我还要感谢亮兄提供这样一个平台，能够让普通人的人生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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