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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凉城来了一个新戏班,名叫玉棠春。开堂第一场戏,便博了个满堂红。

凉城人人奔走相告,绘声绘色地描述第一出戏《长坂坡》中的赵子龙,扮相俊美,身形敏捷,功架稳重沉着,唱出了赵子龙的大将风度和英雄气魄。惹得不少富家小姐争相投掷纱巾瓜果,表倾慕之情。

短短三天,玉棠春的戏就火爆凉城,万人空巷。

望江楼里,几个富家子弟问杨家少爷杨空青:“三少,听闻玉棠春的武生京墨,不但武戏了得,唱起小生来也毫不逊色。还有那唱青衣的青黛,回眸一笑百媚生。我已定了厢房,晌午后一块儿去见识见识可好?”

杨空青笑了笑,说家法严明,最近父亲心气不顺,他就不去触这个霉头了。

大家想到不苟言笑的杨父,都心有戚戚然。

杨空青虽然名叫三少,可上头两个哥哥早夭,他是杨家唯一的男丁。杨家上下对他抱以厚望,管教甚为严厉。

一行人吃饱喝足后,边说笑边下楼。

在望江楼门口,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张贴了玉棠春排戏的曲名,还有小生和青衣的画像。

杨空青看了一眼小生京墨的画像,突然心头猛地一跳,再也挪不动脚步。

他主动提出,晌午后跟他们一块儿去梨园看戏。

众人看他这副模样,纷纷打趣他一见京墨误终生,可惜京墨是个男人,不然就可以讨回去红袖添香。

杨空青只是笑笑,心里却有些慌。

02

午后申时,梨园里人满为患。

杨空青随着几个好友坐在戏楼厢房,他用手中折扇挑起竹帘子一角,盯着戏台上的京墨看,两眼一眨也不眨。

戏台上唱的是昆曲《牡丹亭.寻梦》,洞箫与古琴悠远空灵的声音响起,青衣水袖一挥,张口间如珠玉互击,唱腔婉转而缠绵。

偶然间人似缱,

在梅村边。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台上,柳梦梅和杜丽娘双眼对视,含情脉脉,眉梢眼角俱是风情。

台下,喝彩声声。而杨空青只盯准了扮作柳梦梅的小生京墨,眼里的惊讶渐渐变成势在必得的笃定。

戏台从喧嚣回归宁静后,戏班班主领着杨空青走进后台,径直走到京墨身旁,讨好地说:“承蒙三少看得起,请你一同登船游凉水河,探讨戏曲,你收拾收拾走一趟吧。”

正在抹去脸上脂粉的京墨手一顿,眉眼迸出些许冷意。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想看京墨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唱青衣的青黛拔去发钗,一头油亮的青丝倾泻而下。

她着一身靛蓝衣裙,袅袅娜娜行至京墨身旁,朝杨空青福了福身,笑着说:“奴家初来凉城,听闻凉水河每到夜间,灯火如星,恍如仙境,不知道奴家可有福气随同哥哥外出见识见识?”

杨空青愣了一下,爽快地同意了。

这一趟外出,京墨自始至终冷着脸,问一句才答一句。倒是青黛,活泼灵动,妙语如珠,逗得杨空青合不拢嘴。

夜间,京墨回到自己的厢房,冷声质问青黛:“我不是告诫过你,绝对不能跟富家子弟多接触,你今日对杨三少百般讨好,到底为哪般?”

青黛笑笑:“你能出去,我为何不能?我瞧那杨公子芝兰玉树,儒雅识礼,不似歹人。倒是姐姐,你这般紧张又是为什么?若杨三少知道名动凉城的俊美小生是淡扫峨眉的女儿身,你道他会如何?”

京墨脸色突变,一时竟无言以对。

曾经,青黛是跟在她身后的一条小尾巴,对她唯命是从。从什么时候起,青黛喜欢跟她作对呢?

青黛又说:“姐姐的眼睛夜间模糊,不能视物,有我相陪也能有个照应,姐姐莫要多思多虑。”

03

过后,杨空青每天来梨园捧场,带京墨坐船游河,畅谈戏曲。

而青黛,每次都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紧紧黏着京墨,跟在两人身旁插科打诨。

京墨严厉警告她,不准再跟着出去。

青黛凉凉地说:“你从不肯对富家子弟假以辞色,难道不是在等楼主,许你一世繁华吗?”

京墨沉默,不置可否。

江湖上人称玉面狐狸的摘星楼楼主,正是戏班的幕后老板。

京墨要唱戏,楼主便买下整个戏班。

京墨不喜以女子身份行走江湖,不喜唱青衣,楼主便请来名家教她练功唱小生、武生。

若无楼主庇护,凭她这般容貌和名气,早已被有龙阳之癖的杂碎盯上,戏班班主也不可能待她这般客气。

青黛自嘲地笑:“谁愿意在这戏台上以色侍人,消磨半辈子呢?难得遇上杨三少这么一个可心人,我便是芳心暗许也正常,不是吗?姐姐你得楼主庇护,就不许我寻求杨三少的庇护吗?”

京墨眼里掠起惊痛之色:“你竟是这么想的?你明知道,纨绔子弟是瞧不上咱们这些伶人戏子的。”

青黛讽刺地笑了笑:“我与姐姐不同。姐姐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只求偏安一隅,半生安稳。”

话不投机半句多,京墨不再多言。

中秋月夜,凉水河上画舫花船游来荡去,灯笼闪烁。

杨空青请京墨和青黛吃外地特色炙烤羊肉,他亲自用小刀将羊肉切成薄片时,不慎被锋利的刀锋割伤,手指上立即冒出殷红的血,还肿起一大片。

青黛惊叫一声,身形迅捷地冲过去,捧起他的手,将流血的手指头含进嘴里。

杨空青感觉疼痛的伤口被一股温热包裹,那痛感竟然渐渐减轻了。

待青黛松开他的手时,他看着那伤口,脸色大变。

04

杨空青花钱让戏班玉棠春在凉城多待半年,他再次去梨园,只单独约了青黛。

班主看着面如寒霜的京墨,小心翼翼地说:“青黛是你一手带大的,她若得势,必定不会忘了你的提携大恩,你可千万要放宽心,别得罪杨三少。”

京墨苦笑,拂袖而去。

杨空青带青黛去甘露寺烧香拜佛,去夜市看杂耍,满大街寻各种零嘴。

所到之处,两人同骑一匹马,言笑晏晏。

活泼的青黛,趁杨空青没注意,在他脸颊边轻轻啄了一下。

杨空青愣了愣,随即眼里浮起笑意,如点点星辰。

他轻点她的鼻尖:“不知羞。”

青黛笑嘻嘻地说:“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作甚要矫揉造作?我喜欢你,自然想同你亲近。”

杨空青的眼神愈发柔软,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眉峰:“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眉很漂亮?”

青黛眼睛亮晶晶地说:“自然是有的。哥哥和班主说,我的眉是独一无二的含烟眉。我平日里要用特制的染料细细描绘,才能有这么好看。”

杨空青问:“京墨是你的亲哥哥?”

青黛摇头。

小时候,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将她卖给戏班子。那时她又矮又小,脸盘子长得也不好看,班主不肯收她。

是京墨将她留下来给自己当丫鬟,她才能混个温饱。但京墨从来没有使唤过她做事,平日与她以兄妹相称。

后来,京墨教她识字,教她唱曲,逼她练功,还求着班主让她登台唱戏。

杨空青蹙眉问:“你哥哥是多大跟着戏班的?祖籍可是徽州?家里可有姐妹?”

青黛懒心无肠地说:“听说祖籍在江南一带,家里没有姐妹,只有七八个兄弟,吃不饱才进了戏班。他从小就跟着班主混,得到班主真传,不然也混不成戏班的台柱子。”

杨空青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说:“青黛,我想帮你画眉。”

青黛便从戏班里偷拿了眉粉出来,杨空青捻起眉粉,闻了闻后,眼里闪过一丝狂喜。

描好眉后,青黛睁眼,眉眼清灵。

只见两道含烟眉,远看像雾笼群山叠翠,近看时如微风拂碧波。

杨空青低叹道:“古人有诗云: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不知你何时愿意投入我怀里醉呢?”

青黛羞红了脸,她钻进他怀里伤感地说:“杨郎,我虽倾慕于你,我们却有缘无份。我曾发过誓,此生不求富贵荣华,宁嫁市井小民,也绝不屈身为妾。”

05

杨空青跪求父母,要以正妻之礼,明媒正娶青黛。

这个消息将如同一瓢冷水泼入滚油锅,炸得凉城沸腾了大半个月。

杨父羞愤交加,直道杨空青的脑子被驴踢了,勒令他去祖祠里跪着反省。

凉城的茶馆酒肆里,人人都对这事津津乐道。簪缨世家的子弟要娶一个戏子为正妻,简直贻笑大方!

杨父苦劝杨空青,若真的喜欢青黛,可以纳她为妾。

但杨空青就是一口咬定,只认青黛。若父母不允,他此生宁愿落发出家,也绝不娶妻生子。

杨母被气得病倒,杨父吹胡子瞪眼睛,到底拗不过独子,只好点头。

戏班虽然损了一名青衣,但班主得了杨家一大笔银钱,便欢欢喜喜地为青黛置办嫁妆。

青黛出嫁时,京墨送她出门,只道了一句“珍重”。

青黛抬手抱了抱她,低声在她耳旁说:“姐姐不必忧心,我不会后悔。”

京墨红了眼眶。

她一手养大的青黛,如今要嫁人了,她唯有诚心祝福她。

凤冠霞帔,红烛滴泪,多少贱籍女子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得嫁良人。宁愿为奴为婢,好过沦落风尘。

青黛和杨空青一夜缠绵。

清晨,杨空青从青黛身上爬起来,神采奕奕,脸色红润。

青黛打了一个呵欠,脸色有些苍白。她身段如蛇一般覆在他背后,往他耳里呵气:“相公,你爱我吗?”

杨空青宠溺地将她拢进怀里:“这颗心全都系在你身上,怎能不爱?”

06

一晃眼过去半年,杨空青的气色越来越好。倒是青黛,脸色青白,跟先前的娇艳如桃花判若两人。

杨父杨母待青黛愈发和气,吩咐后厨变着法子给她做滋补药膳,想让她早日调理好身体,为杨家诞下后代。

可杨空青突然患上心绞痛毛病,发作起来疼得坐立不安,嘶声哀嚎。

杨家就这么一棵独苗苗,杨家上下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夜,杨空青的心绞痛又发作,他慌乱地让青黛赶紧着人去请郎中,却看到青黛端庄地坐在床沿边,神色冷淡,没有一丝关切和慌张。

杨空青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心绞痛的症状,是娶了青黛之后才出现的,莫非......

这么一想,他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欺身上前逼视着青黛:“我受疼痛侵扰,你为何无动于衷?”

青黛笑了笑:“将死之人,何必多费心思?”

杨空青脑子一懵,吓得结巴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青黛敛了笑:“杨空青,你还记得徽州陈家吗?你还记得与你指腹为婚,却被你灭门屠族的陈家小姐吗?”

杨空青惊骇得脸色大变:“你是谁?”

青黛冷笑:“你们杨家祖先中了奇毒,后代天生不足,不但有吐血暗疾,还湿毒入骨而发斑。唯有跟徽州陈家女结合,方能采阴补阳,镇压吐血症状,诞下后代。你听闻以陈家人炼制青松烟墨,可根治你的毒症,不惜将陈家一百多口人关进松烟窑,大火烧死,屠戮殆尽。可惜,那烟墨也救不了歹毒之人。”

杨空青额上冷汗涔涔:“你......你是陈家什么人?”

青黛摇头:“杨家与陈家是宿命注定的纠缠,你第一次在望江楼看到我姐姐的画像,就感觉到异样,所以才邀约我姐姐,对吧?”

杨空青失声惊叫:“京墨!京墨是陈家小姐玄香?”

07

青黛的嘴角泛起一个诡异的笑:“对!京墨就是你们陈家梦寐以求的松烟墨,她的血脉后代才是陈家真正的传家宝。可惜你们为了一己之私,杀鸡取卵,将陈家灭门。”

若不是楼主刚巧路过相助,京墨也早已丧命。

杨空青为了试探京墨,故意用沾了黄蜂尾针毒的刀割伤自己。

她不想让京墨暴露,抢先帮杨空青止血。

杨空青发现她不但能止血,还能清热解毒,便舍弃京墨,对她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杨空青急切地辩解,说自己对她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青黛冰凉的手指像刀尖一样划过杨空青的胸口:“既然你对我一片真心,那便将你的心送给我可好?”

杨空青顿时感觉毛骨悚然,疼痛和恐惧让他忍不住颤抖。他嘶声哀求:“青黛,我们同床共枕半年,我是你的夫君啊!”

青黛苦笑:“你何必再自欺欺人?你真的爱我吗?也许假装很爱,装着装着,就连自己也相信了吧?你怀着目的接近我,我何尝不是?”

是药三分毒,她能解毒,也能当毒物用。

杨空青为了治自身血热妄行引起的吐血,不但把她当药罐子,悄悄往她的饮食里加生地、丹皮、白茅根,还不知节制,日日与她欢好,攫取她的精气给他解毒止血。

她备受煎熬,气血两亏,却一直咬牙忍着。因为她要趁他饕足沉睡之时,以特制的银针取他的心头血作药引。

京墨虽然在那场大火中捡回一条命,却被浓烟熏坏了眼睛,夜不能视物,常常迎风流泪。

世人云:不怕人间多眼瞎,只愁世上无空青。

杨家,便是赫赫有名的空青一族,是治疗眼疾的绝佳好药。

她要用杨空青的血,制作蜜丸,治好京墨的眼睛。

08

杨空青因为心绞痛而失去神智,只能像活死人一样卧床度日。

青黛也趁乱回了一趟戏班。

她将装着蜜丸的金丝缠花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到京墨。

京墨急切地问她,杨空青突发疾病,是不是她下的手?

青黛痛快地承认了。

京墨大骇:“你怎么能……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青黛笑了笑:“不然呢?难道要像你一样,抱着陈家书香传世的迂腐古训,虽日日为家仇煎熬,却不敢手刃仇人吗?你盼着恶人自有天收,可老天一日不收拾杨家,你便一日不会快乐。如今,杨空青命不久矣,杨家香火将灭,你可以放下心结了。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实在太过愚蠢,这个恶人,我便替你当了吧。”

京墨叹息:“青黛,你又何必如此?杨三少对你,未必没有真情。”

青黛苦笑:“姐姐,楼主待你一片赤诚,这些年你想做什么,他都凭你心意。家仇得报,心事已了,你为何不试着接受他?”

京墨猝不及防话题转变,脸上浮起红晕。

青黛笑笑,转身离开。

她曾在书上看过,“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彼时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直到情窦初开时,她看到京墨扮演的柳梦梅,便明白了。

无意间发现“京墨哥哥”是女儿身时,她感觉天都要塌了。

满腔柔情无处安放,她也变得别扭矫情,喜欢跟京墨作对。

可不管是姐姐还是哥哥,京墨都是她最重要的人。

只要京墨能平安喜乐,便是负尽天下人又何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区区一个杨空青算得了什么。

这半年,她的内里虚耗过大,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生死有命,她不强求。

若上天有慈悲之心 她期盼下一辈子,她能当幸运的杜丽娘,遇上属于她的柳梦梅,不必再作无望的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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