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是名满津门的神算子。
只我知道,她是个老骗子,或者说,这行上的,哪个不是骗子?
人精是真的,不会算也是真的。
给人看的是太清神鉴,用来教我的是另一本,上头写的是金银玉书画,绫罗绸缎人,什么人玩鸟玩画玩古董,太太们戴金穿绸包戏子。
见什么人,看什么脸,说什么话。
我百无聊赖地靠着栏杆看水,把馒头揉碎了,一路的鱼追着船游,抢得水花翻腾。
多像人。
为一口苦饭,背井离乡也甘愿。
这是我们上船的第二天。
上船前,我问师父,津门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上海?
她讲得好痛快:
“把你嫁掉。”
我愕然。
她说:
“你年轻,我老了,咱们娘俩在这世道没法总这么过,得靠你,靠你女婿。”
我沉吟,问她:
“师父,我跟那窑子里的大姐有什么区别?都是妈妈带着,拉扯到十七八岁,放出去陪男人。”
她扇子一敲脚腕:
“你才明白过味儿来?”
她又笑:
“这世上的女人,有几个不是窑姐?不就是给一个客包下来或者夜夜换新郎,甭拿贞洁说事——男人脏,陪几个男人算干净?真要干净,趁早上姑子庵剃头,连男人味儿都别闻才是正经。”
我也笑:“师父有人选了。”
她说:“当然。”
我居然可怜那位素未谋面的才俊。
给师父盯上,一定跑不掉,我尚且知根知底,他只有迷迷糊糊入瓮的份儿。
那为什么,我脸上有眼泪?
船上的侍应生给我送伞来,在后头叫了一句容小姐,我连忙抿下脸,转头笑道:
“不用伞了,我这就回了。”
师父好能耐人物,居然晕船,上得船来,吃也吃不下,不敢给人知道,假借清修的名义窝在房里。
到门前时,我那点自怜已经淡去,我敲门:
“师父。”
她叫我进去。
进得门来,就看见满床是龟甲,我笑道:
“这又演的是哪门子的满床笏?”
大抵面具戴久了就有错觉,老骗子当真拿出家伙事算得像模像样的,我随手拨开,坐在床沿:
“师父今天想吃点什么?我叫他们去做。”
“吃不下,甭糟蹋粮食。”
她凝神看我,忽然发难:
“你看方才给你送伞的伙计,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略一思索:
“他年纪不大,衣服合身而新,袖口没有磨毛的痕迹,说明家里条件不错,给长身体的孩子也肯量体裁衣,不怕明年改,和我一起在甲板上的还有一位小姐,坐的是三等舱,他一样给人家送了伞,并无一般侍应生嫌贫爱富的毛病,我猜,他同这条船的东家多少有些关系,才肯敷衍每个人客,不是侄子,便是小儿子。”
老骗子颔首:
“他若是问卦,会问什么?”
我说:“倘若欲笑藏笑,眉眼灵转,一定是问姻缘,倘若故作轻松,眼下青黑,是问父母。”
老骗子笑了,又叹气:
“这点本事,只吃饭是够了。”
我亲昵凑上去,替她按肩膀,撒娇道:
“徒儿一辈子就没什么野心,跟着师父喝口汤就得。”
她一听就“嗤”一声:
“没野心?这种清福哪是你我命里能有的。”
我十三岁时候,老骗子从人牙子手里把我捡来。
我得时疫,上吐下泻,人牙子怕传染,一听她愿意要,连衣裳钱饶上,叫她快带我走。
老骗子占了便宜,心情好极了,熬药的时候还哼着小曲,两副药三四天,把我的吐止住,她拉着我的手腕子,又扒拉我的眼皮,嘴巴,看沙眼看牙口,心满意足,笑道:
“这年月,十二三岁的大闺女都能白捡。”
到夜间我吃了一回白米粥,第二天早晨就能站起来。她又扯了几尺蓝竹布叫裁缝给我做大褂,浆得过了,穿上之后一走动就刷刷响,像纸衣服。
我疑心自己已经死了,穿着纸寒衣,但米粥的香味又飘过来,她盛了一碗,重重放在我面前:“吃吧!”
我像头小兽,立刻埋头沿着碗边吸溜。
她用筷子敲我的头,我吃痛,端起碗来就往嘴里掀。
越打吃得越急。
“瞅你那饿死鬼的样儿。”
老骗子无法,只得叫我把碗里的米粒都舔干净了才放下:
“以后出门,你叫我师父,师父是铁口神算,你就是神算子的徒弟。”
女相士。
我也略知道一点,乱世兴算命,这群跑江湖的有男有女,只不过,好多女相士就是挂着羊头卖身子的妓女,我忍不住偷眼看她。
不像。
我看见她似笑非笑神情,忽然听见她讲:
“乖徒儿,是不是在想,‘我这个师父呀,她是不是个暗门子?’”
我唬了一跳,脸都白了,规规矩矩站起来,两个手贴着身子:“徒儿不敢。”
她伸手过来,重重拍了我的脑袋:
“服气了?你且要学着呢!”
到如今还是被敲脑袋。
她一指节敲在我头上,痛得我要流眼泪,嘶嘶吸着冷气。
“没野心是千金小姐的命,你这样的,没有野心,只能给匹夫做老婆,生上七八九个孩子,在小城里等着兵油子来抢。”
老骗子的手没拿走,揉一揉我的头。
又说:
“况且,真千金才不傻,你看宋家那三位大小姐,哪一个不爱权爱钱?人家抢得比你这穷酸还凶呢。”
我垂首,乖乖道:
“是。”
我知道师父苦心。
一艘动荡的船上,怎么放得稳一张小小的几案?
下船的时候,岸上早有人接,佣人老妈子都穿白布衬衫,黑布裤子,浅口搭扣布鞋,头发梳得溜光,簇拥着一个富贵妇人,我向老骗子笑:
“怪道说上海的婆婆不是好相与的,多精明脸相。”
老骗子笑而不语。
但,一下船,就把我空在当地,两个妇人见面,四个手都拉着,万分热情,余光只扫我,我心里明白,苦笑,走向一个满面不耐烦的高大身影。
这就是老骗子给我找的女婿了。
我轻轻说:
“黄先生,幸会。”
他两手都插在袋里,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
“妈越来越糊涂了,民国都多少年了,还信这些江湖骗子的把戏。”
立刻听见黄夫人斥责:
“汝成,不得无礼!”
我心里不由得佩服他。
多清醒。
但,只得笑道:
“泱泱中华,千年历史,黄先生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呢。”
黄汝成不情不愿,一直送我到车边,状作礼貌地拉开车门。
见母亲与我师父交谈正欢,他压低声音,冷冷道:
“你不用想着玩什么花样,我很快就要去前线了,国家有难,你们这种蛀虫只管躺在锦绣堆里大放厥词,简直无耻至极。”
我到底也恼了,忽然伸出手在他眉上一抹。
然后笑道:
“大少爷甭折腾了,你脸上只有喜命,没有兵戈。”
他瞪着我:“你——”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蔑道:
“您走不掉的。老老实实在这锦绣堆里做您的孝子贤孙吧?”
我和老骗子被安置在黄家的客房里,在这栋洋房的三楼,师父特别熟悉似的,连东西放在哪都一清二楚。
老骗子要梳头,我过去帮忙,她的头发多,又黑又亮又顺,只是头发硬,不好盘头。
大抵是一路奔波,我从梳子上摘下一大把头发来。
她在镜子里看我,轻轻扶上我的手:
“万事开头难。”
我说:“这两句口舌都往心里去,怎么跑江湖?徒儿没那么不济事。”
老骗子说:“说得那么死,他万一真去了前线,你不就打嘴了?”
我笑:
“师父又考我?这样的人家,把子弟塞进军队镀金是有的,哪敢真放出去?如果有胆量,怎么会把江湖相士奉为贵客,只怕行差踏错?因此,我笃定他走不掉。”
她垂下脸,算是我过关。
又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流眼泪,给她梳头,眼泪滴滴答答掉进她头发里。
她扭过身来抱我,叫我坐在她怀里,暖融融的,她抱着我。
我流着眼泪问她:
“师父,我们这是图什么?”
她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肩背,说:
“师父说是为你一辈子,你信不信?”
我说:“师父说,我便信。”
老骗子说:“黄夫人中年丧夫,外面的女人带着私生子来争财产,是找我来摆平的,她一辈子就是担心儿子鲁莽,所以对我提了这门婚事,希望以后你们俩能相互扶持。”
我把脸一扭,不准她给我擦眼泪:
“徒儿只想跟着师父。”
“师父有一天也是要死的。”
我知道再无余地,沉默片刻,问道:
“我有多少时间?”
老骗子说:
“十五号给你们订婚,下个月二十号完婚,你要叫他心甘情愿的。”
一个月,叫他爱上我。
我望着镜子往后靠,整个人,没骨头地偎在她怀里,咬着大拇指甲,悲哀地笑。
不是难题,那么天真的一个男人。
但——
门上忽然被敲了两下,下人在外头叫容小姐,老骗子把我一推,含笑道:
“去吧。”
黄汝成不情不愿,被黄夫人遣来请我下去,所以走得特别急,又强按捺住,走两步,才想起来顿一顿。
我还是跟不上,落后他两阶,正看见他头顶,当中有一个旋,头发剪得特短,有点毛茸茸的,像头动物,忽然发笑。
他恼了,回头质问我:“笑什么?”
我说:“上海小开现在流行这样的发式?”
他说:“你懂什么。”
我笑眯眯倾过身子去,在他眉上用手指一划,又在肩上比量下:
“男人的头发我不懂,但,黄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性,我算得好清楚。”
他登时色变,把我圈在楼梯上,不许我走。
压低了声音,他瞪着我:
“别以为打听到了点小道消息就能唬住我了,老子不信你那套!”
“是么?”
我微笑,指尖点上他胸口:
“我还算到,黄先生的这颗心,已经变红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血色尽褪,手从墙上滑脱,不知所措举着,心里好笑,自顾自下了几阶,又仰面,故作媚态斜睨他一眼:
“怎么,黄先生觉得,这种事也是打听得来的么?”
直到大家入座,黄汝成的脸还是发僵。
在我眼里,他浅得连一茶杯水都不如,万种心事,全写在身上。
女人绝不会爱一个她看不起的男人,尽管可怜曾经久做“可爱”的意思。
但,只用来形容女子。
女人蠢一些,犹可以做个无口的花瓶,男人蠢一些,倘若自知也罢,偏偏蠢人好做大事,想逞英雄。
黄夫人看我,满眼带笑:
“成家了就都是大人了,我也能松一口气了。”
“汝成小孩子心性,以后你只管管着他。”
我笑看黄汝成一眼:
“听到没,伯母让我管你呢。”
他吓得胆都破了,这会儿特别艰难地一笑:
“应该的,应该的。”
连黄夫人都看出他异样来,可惜会错意,当他紧张,居然找个理由,叫他陪我去花园散步。
他同手同脚在我身边走。
实在好笑,我站住:
“黄先生。”
他就乖乖站住。
但,突然强调:
“我们是要结婚的。”
我不解,嗯一声。
他极认真道:“给人知道我通共的话,你也跑不掉的,知道吗?”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不忍心再捉弄他,准备掰开来揉碎了解释给他听:
“大少爷,我诈你的。”
他愕然。
我说:“俗话说,言多必失,面对我们这种跑江湖的人,你说话该更谨慎点的。”
他说:“我不明白。”
我说:“自九月十八日日寇进犯东北至今,那位蒋委员长的态度始终是拒绝抵抗,导致国土接连沦陷,而黄先生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说,国家有难,你要上战场。我想,你要去的,绝非‘剿匪’的一线,不是么?”
他张口结舌:
“就这样?”
我说:“不止,如果不是注意到你的头发,我还不敢确定。上海男子如今正时兴半长的油头,只有缺水的地方才兴把头发剪得这么短。我猜,这是你表达政治倾向的一个出口,所以拿女学生的发型试探你一下,你反应那么大,我就知道你同那些进步学生一定交往甚密。几样事一起看,当然一切清楚。”
他指着我:“不是你算出来的?”
我笑眯眯把他的手按下去:
“勘天机是要折阳寿的,一眼看透的东西,何必大动干戈?”
他特别沮丧垂下头去,又警觉,问我:
“那别人是不是——”
“您离通共还远着呢。”
我轻轻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您如今充其量算是个‘胡闹的学生’,当局不会怎么样的。”
他一霎时耳根都红了。
但他到底有他的好处,不至于恼羞成怒,只跟着我静静地又走一段路,到尽头处,一树玫瑰开得正好,幽幽的香。
他望着玫瑰树,苦笑:
“怪不得妈急着给我定这门婚事,原来在大家眼里,我就是这样成色。”
我轻笑:
“人一辈子能随心所欲的事是有限的,黄先生种了这个因。”
“是吗?”
他转过脸来,有点恍惚,“我原来从不信这个的。”
我微笑。
只要开头吓住了,后面自然驯服,人与人,也不过是驯兽这点把戏,非立威不可。
回房的路上,他讪讪地,把一个镯子套上我的右手腕。
“妈叫我买的。”
我向老骗子学舌:
“‘妈让我结婚’、‘妈让我买镯子’,噫,好大一个宝宝,好怕明天起来,他说妈叫他吃奶。”
老骗子也笑:“就这么看不上他?听话有听话的好处。”
“一世要替他老娘做新娘。”
我不屑道,起身来帮老骗子解旗袍拉链,她微微低下头去,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
我嗅到她头发上温温的香。
老骗子并不老。
三十五六岁,正是好时候,做相士也是,做女人也是。
我们娘俩都生得好相貌。
女人想出头,非得才貌双全不可。
世人一讲才女,立刻浮想联翩,觉得她一定是临花照水,弱柳扶风的美人,一旦不美,连才都叫人一起抹杀了。
昔日萧楚女在川中撰文,不知道多少蠢人去信求爱,逼得他不得不登报声明:本报有楚女者,并非楚楚动人之女子,而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并略有麻子之大汉也。
好笑。
老骗子的旗袍腰身都松了,我按住一头,用手比量,抻出好大一块,她怕痒,被我按得轻轻吸了口气,我一时忍不住使坏,两只手拢住她腰肢。
她的身体像条鱼似的受惊一抖。
我说:“师父瘦了好些。”
她轻描淡写道:“养一养就好了。”
又说:
“黄家给了五万礼金,明天叫汝成带你去置办东西。”
我不可思议道:
“都给我?”
“还嫌多?”
她笑,轻轻敲我脑袋一下:“女人这一辈子,在家顾念父母,成家照顾孩子,也只有结婚这会子花的钱,真是花在自己身上的。”
我低头,强笑道:
“徒儿没想到自己这么值钱。”
特别凄楚。
这一身肉,真真卖上了高价钱,黄家肯给我五万块,私下里,师父不知道收了什么价码。
倒真像小家子母女——养女儿,一落地就开始指望卖个好价钱,窑子里若是肯给,送女儿卖淫的人,大抵能从上海排到北平。
老骗子到底算对得起我。
找了个富户,还留给我一笔傍身的钱,已经好过许多亲生父母。
老骗子不动声色看我一眼,叫我:
“去睡吧,明天还跟汝成出去呢。”
我温顺道:“是。”
一扭身,她那把玉梳子嘡啷一声就摔到我面前,断成两截,惊心动魄的一响。
师父看我,透明心肝玻璃人似的,再没有看不透的。
我知道她恼了,背着她,半晌没动,咬着牙不说话,好一会,跪下去,把碎齿一点一点捻到手心里,膝行到她面前,把手举过头顶。
“请师父责罚。”
她笑道:
“我哪敢?卖出去的姑娘就是人家的了,还叫我管?”
我也咬着牙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跟了您五年,叫您一声妈不过分,姑娘就是嫁人了,不好了,当妈的打两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双手里玉碎全倒在妆台上,一抬头,看定她,眼泪从笑脸上往下淌,抬起手来,一下一下,结结实实抽自己耳光。
“您不打,我替您打,您仔细手疼。”
老骗子气得浑身直抖,指着我,一句话讲不出,我抽了自己十几下,两边脸颊火辣辣肿起来,望着她还是笑,笑得好不难看。
“师父哪怕拿我出去揽客,我挂牌卖身子也强过今日,这一辈子细水长流的,徒儿还卖不出这些价钱?师父到底是因为些什么,非急着丢开我不可?”
她一下子连手都垂下去了,只是喘气,脸色惨白,我也给吓住了,登时不敢再胡闹,扑上去抚她心口,给她顺气。
她抬眼看着我,眼睛里也有了眼泪,我唬得手脚发麻,打铃叫人上来,又回身要扶她。
老骗子刚抓着我的手,忽然一张口,一口鲜血呕在我前襟,往后就倒。
仁济医院的护士告诉我,可以看望病人了。
这里头好白,墙是白的,医生护士,尽是白的,我的心叫这雪白揪得紧紧的,如履薄冰地进了病房,看见老骗子盖着白被子,几乎要呕吐。
医生还在检查她的状况,她极疲倦地睁了睁眼,又阖上,我吓得抓住医生:
“我妈,我妈,她怎么回事——”
医生是德国人,特别艰涩道:
“令堂,咽喉癌症,大出血手术麻醉。”
我说:“什么?”
他以为我不懂:
“你们中国人,叫喉疳的,那种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在地上的,水磨大理石冰凉,黄汝成赶紧抱我起来,我两条腿都发软,全靠他提着才没倒下去,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黄汝成也顾不得那么多,紧紧抱着我,说:“你还好吗?”
我喘着气说:“叫我看着她。”
佣人去打点医院的手续,他到外头拖了个凳子给我,我坐在老骗子床头,木木的,黄汝成蹲着,拉着我的手。
我五指冰凉,他把我的手团在手里暖着。
我特别艰难地冲他笑了一笑:“多谢你。”
他说:“应该的。”
我说:“能不能,帮我去问问医生,她这病是什么时候得的,能不能治好?”
黄汝成起身去了。
我几乎一刹那,扑到病床上,碰也不敢碰老骗子一下,含着眼泪,轻轻叫她:
“师父……”
她的眼皮挣了挣。
我在被子底下找见了她的手,她的手指轻轻地,勾上我的手指。
我哆嗦着说:
“师父,你心里头清楚是不是?”
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她脸上,我伸手去抹,还是温的。
摩挲过她眉头,眼角,鼻尖,我的手颤抖着落在她唇角。
绝望地,我低下头去,吻了她的嘴唇。
“……师父,别丢下我。”
黄汝成的脚步声挨近,我匆匆抹了把脸,直起身来。
他说:“护士给我调了病历,他们说容伯母从今年一月起就在仁济有过治疗记录了,这次是恶化以后的一次出血,手术之后,容伯母说话可能会有困难。”
我说:“我知道了。”
脸上还残余着我掌掴自己的痕迹,特别狼狈,我恨自己没多扇几下。
天特别黑,特别凉。
正是夜深露重的时候,寒气浸人,我把老骗子的被子四脚都掖得严严实实的,呆坐在床头,用人要替我,黄汝成要带我走,我动也不动。
他叹口气,坐在另一张椅上。
我这才抬起眼睛望一望他。
师父用心选了黄汝成。
不是没有道理,他年轻,易驯,本心良善,是富庶家庭里的独生子,师父样样都为我考虑周全了。
她为我一世铺好路了。
可我,偏偏不想要。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叫人拍了下膝盖,一激灵醒了,才知道自己坐着盹着了,老骗子一只手伸出被子,麻醉的药效已经过了。
我一动,黄汝成的大衣滑到地上。
我跪在她床边,眼泪直淌:
“师父醒了。”
她发不出声音来,只有一双疲倦的眼睛,往我手上一扫,我就会意。
“后半夜三点半了。”
我说:“手术结束之后禁食水,我用纱布蘸水给您润过嘴唇了,渴了饿了也只能先等等。”
她眨眨眼睛,又看门口。
我说:“黄公子陪我到一点多,大概我睡着了,他就出去遛遛腿,衣服还在这。”
她安心了,眼睛下头挤起笑纹来,温柔望着我,我跪着,虔诚地把她的手捧在双手里,贴在额头上,低声说:
“徒儿知错了。”
哽咽着,我说。
“我再不敢了,师父别丢下我在这世上孤零零的……”
我一点一点,从她的指尖,一直亲吻到手腕,她艰难地摸了摸我的脸。
特别轻,像风擦过脸上的绒毛,她没什么力气。
我把她的手掖回被子里,含着眼泪又笑:
“师父一世精明,早知道我的心是不是?”
老骗子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坚决要出院,没人拂她的意思。
她渐渐也能说上一两个字,那日一看见我,就清楚吐出两个字。
“戒指。”
我知道她说订婚戒指,黄汝成也点头:
“您放心,我今天就带她去置办。”
我感激地望他一眼。
落后,我走在他身边,又郑重道:
“多谢你。”
黄汝成不解,只嗯一声,反应过来,才问:“怎么了?”
“没什么。”
我低头。
我不讨厌他,打病床前他抱住我那一刻起。
老骗子病倒了,他再没辩过什么信不信的话,尽心尽力,陪我照顾老骗子,没摆过一回脸色。
这样的青年,相貌堂堂,不知道读书的时候有多少桃花开,我存心逗他,拉拉他袖口:
“你跟我结婚了,你那女同学怎么办?”
他就特别可怜地望着我,像条挨了打的小狗,眼神迷茫,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
“这一回也是看出来的?我到底又说错什么了?”
我憋着笑,唬他:
“我算了你前半生,你命盘里动过桃花。”
他又是放心,又是不放心,叹了口气:“人家家里没有牵挂,姐弟好几个,早就去革命了。”
我挽着他的手:
“革命是真的要死人的。”
“这世上,死还可怕吗?”
黄汝成低头:“那么多的枪炮,那么多的军队,一夜丢尽国土,如今连上海都遍地是日本人了。这样的世界,无家无国,恬不知耻,长命百岁地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我站定,直视他的眼睛:
“真想去?”
他下意识站直了,斩钉截铁:“真想去。”
“好。”
我说。
“等我师父那一天,我陪你一起走。”
他神情一振:“真的?”
我说:“真的。”
他激动得握紧我的手拼命摇晃,我心里忽然一软。
可怜。
他可怜,我也可怜,花团锦簇的一对可怜人。
订婚相片洗出来,黄太太本来是北方人,中意红喜,所以旧式一套,新式一套。旧式那套拿去给照相馆上色,一片红彤彤的,盖头半撩起来,露出我一张笑累了的面庞,倦眼低低瞥着镜头,意外得像个普通女子,含羞带娇。
老骗子看了就笑我:
“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呻吟一声,扑在软绵绵被子里,又笑,长叹一口气。
我和黄汝成的订婚宴最终摆在十月二十二日,推了不少日子,底下人也抱怨打起仗来东西难买,连毛豆米都漫天要价,糖也成了战备物资,做出来的菜甜也不甜,鲜也不鲜,失尽上海风味。
订婚当晚,黄汝成把一份时报放在我妆台上,用手指着,讲不出话来,好一会,扭身走到墙边去,独自面壁。
我看见好大一张号外。
是马占山将军的抵抗宣言,我双手拿起来,簌簌地发抖。
“与此国家多难之秋,三省已亡其二,稍有人心者,莫不卧薪尝胆,誓求危亡。此后凡侵入我省者,誓必殊死一战。”
心神震荡。
黄汝成转回身时眼圈还是红的,用力敲敲桌面:
“有枪炮有军队,杀自己的同胞,毫不手软,丧权辱国,叫一省之地艰难抵抗,这就是我们的国民政府!”
我站起来,轻轻摩挲他濡湿的面孔,一擦,他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我把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轻轻地,握住他两只手:
“等把家里安顿好,我们就往内地去,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他喘着粗气:“好。”
等老骗子不在了,将此残生付予家国也值得。
黄汝成忽然特别郑重单膝跪下去,从怀中取出戒指盒。
“信敏,请你嫁给我。”
我愣在当地,又拉他,小声道:“做什么,我们不是今天订婚了么?”
他郑重道:
“我们订婚,是家里安排的,我向你求婚,是我想征求你的意见,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一对新夫妻,开始我对你有误会,但是——”
我食指按上他嘴唇。
“我愿意。”
他眼睛发亮,捉住我右手,将冰凉的戒圈套上我无名指,跳起来,用力拥抱我。
我被他抱得一个趔趄。
犹疑着,我鬓边被他的短发搔得痒痒的,鼻端全是他身上的气息,年轻的,莽撞的,有力的,这双手臂环住我,我闭上眼睛。
然后慢慢地,抬起双手,抱住了他。
黄家的洋房只一点好。
地上的地毯。
那么厚,足够淹没一切脚步声,但,我提着鞋子溜进房间的时候,老骗子还是醒了。
或许是根本没有睡。
我一霎时脸红到耳根,乖乖站住。
老骗子就似笑非笑地睨着我。
我自知一身破绽,已无法遮掩,凌乱头发,揉皱旗袍,嘴角那一抹模糊的红,只得羞耻地摆出来给人看。
她拍拍床沿。
我慢慢蹭过去。
老骗子叹口气,指尖轻轻点过我脖子,忽然用力按下去,我的动脉蹦蹦地跳。
“真喜欢他了?”
她问我,忧心忡忡的,我苦笑:
“师父不是叫我让他心甘情愿的?”
她喟叹:
“我只怕你也心甘情愿的。”
我听不懂,但她的手轻轻揉着我的头发,我大气不敢出,只怕惊动那只温柔的手,只沉默下去,她会错意,低声道:
“你要自己想清楚为什么安排你结这门亲,黄家藏拙,真正的家底,比你现在看见的要厚多了,乱世之中,有这么一笔钱,才保得住你一生无虞。”
我说:“徒儿知道。”
“这笔钱,得能到了你手里才算数,在男人手里,在婆婆手里,都不一定是你的。”
她叹气,又咳嗽,往痰盂里吐了一口血痰:“你跟师父,是一条心不是?”
我抬头愣愣看她:
“徒儿哪里还有第二颗心来给别人?”
“好,好。”
老骗子脸上浮现病态的红晕,坐了这么一会,已经气喘,我扶着她躺下,她忽然特别有力气,抓住我的手:
“师父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说:“徒儿绝不忤逆。”
她说:“哪怕我死了也一样。”
我说:“我若有悖今日誓言,五雷轰顶,不得——”
她一把捂住我的嘴。
“不许胡说。”
又叹息:
“身后的事,我管不到了,也没有那个余力再算,是真听话,假听话,都是你的命。”
我忽地一阵心酸,强笑道:
“我要是真会算就好了,算一算怎么才能救师父的命。”
老骗子嗤笑一声:
“人有本事,一定技痒,你会算了,算了一件又一件,泄露天机,老天爷自然来封你的嘴,折你的阳寿。”
我无言,垂首,她闭着眼睛,对我说:
“这些事我只安排这一次,你听清楚,倘若记错日子,送了小命,我已经没法救你。”
我听老骗子一句一句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明年一月二十二日是我死期,死后停灵五天,二十七日晚八时,立刻动身,你亲自送我到南京栖霞山那块墓地下葬,次日早九时入土,不得延误。”
我说:“就这些了?”
她说:“你到时候不犯傻,已经是你的运气。”
顿一顿,她遣我走:“回去歇着去吧。”
我恍恍惚惚地往自己房间走。
老骗子时日无多了。
不是她说着自己什么时候死,而是她神神叨叨地,把这事当真了。
她的面具戴了一辈子,将死的时候,面具已经变成人皮。
我忽然又回头,奔到她床边。
“师父,我能不能跟你一块睡?”
老骗子特别不耐烦地睁开眼,从头把我打量到脚,不客气道:
“我嫌你脏。”
我说:
“那也是师父叫我脏的。”
我苍白着一张脸,开始解旗袍扣子,一扣一扣,直到它无声地从我肩头滑落。堆在脚面上,我像站在一朵花心里。
我仰着脸,怕眼泪掉出来:
“我是光身子到师父身边来的,这几年绫罗绸缎裹着,山珍海味吃着,都是师父给的,徒儿没别的好还,所以师父叫我跟他,我咬着牙也去了——”
“闭嘴。”
她讲得好凶,但没力气,好一会,叫我:“上来睡觉。”
我像条鱼钻进被子里。
她好瘦了,手腕,手臂,肩头,空荡荡的,只剩骨头,胸口后背,都是一排排的骨头,我摸着,把脸埋在被子里流泪。
她闭着眼睛,不堪其扰:
“不睡觉,乱摸什么。”
我急迫地,挨近她的脸,哀求:
“师父亲亲我吧。”
她不讲话。
我终于忍不住,呜咽道:
“师父再不亲亲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吗?”
她的叹息吹动我的头发。
我的嘴唇上传来微微刺痛的触觉,她的嘴唇有点干燥,轻轻地,在我的唇上一贴。
我听见她叹息道:
“信敏啊……你呀……”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四日,日军在江桥与马将军开战,战况惨烈,硝烟四起,远在海上的上海,仿佛也受到轰炸的余波,特别震动。
学生罢课游行,到处撒花花绿绿的小传单,街上忽然多出不少俄国人,东北口音,喝酒很凶,家里的佣人有不少请辞了,说是怕日本人炸了上海,带家里人回了乡下,只剩下一个没儿没女的冯妈,死心塌地跟着我们。
一时间连黄家的架子都搭不起来,我这个新任的少奶奶甫一上任,就跟着婆婆下厨房,大钻石戒指跟锅铲撞得叮叮当当响。
十一月九日,日本军队在天津策划暴乱。
十一月十九日,诗人徐志摩坠机身亡,与此同时,黑省失守,马将军带伤败走。
中华民国的版图,又叫人生生剜去一块。
动荡年代,日子忽然像钱那么不值钱了,黄汝成不知在忙些什么,一个月里早出晚归,我看在眼里,又淡淡转过头去。
他身上没有莽气。
我不担心。
我只担心老骗子。
仁济医院的一些外籍医护离开了中国,老骗子几经易手,被交到一个本地医生手里。
如今已经不再有什么有效治疗,只是减轻她的痛苦,他们教我如何在家里给老骗子注射吗啡,合适的剂量下,可以让她睡很久。
她用特别信任的眼睛看着我。
我只想死。
针头刺破她的皮包骨,探进衰弱的静脉,透明的液体慢慢推进去,她的眉头一点点展开,呼吸绵长。
黄汝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我站起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赶紧扶我。
我微笑:
“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顿一顿,又说: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咱们俩去结婚吧。”
我没反对。
那天是十二月十七日,我们俩拿到了两张瓜瓞绵绵的婚书,黄汝成建议去拍一张结婚的相片,我无可无不可,跟着他去,照相机前头,他紧紧握着我的手。
那张照片没等洗出来,老板就逃去了重庆,这是后话。
当天晚上回家,他向我坦白:
“我要跟革命党走,不能让妈也跟着遭罪,家里的房产,古董统统变卖,换成黄金存进了花旗银行,妈说这些日子的行程,岳母已经给我们都算好了,一月二十九号的船票,送妈去华盛顿。”
他冲我伸出手。
手心里,是两把做工精良的钥匙。
“一把你拿着,一把给妈,以防万一,保险箱的编号是7755。”
我捡起钥匙。
他长舒一口气,肩膀都松下来,替我摘下项链,把坠子换成了这把钥匙。
我说:“妈她——”
黄汝成说:“她以为我们一起走。”
他低头,又说:
“我将当初长辈赠给我的财产也全部变卖,秘密捐给了——”
我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不要说。”
“以后的日子,要让你受苦了。”
我说:“你放心。”
又忍不住笑道:
“我是苦水里拧出来的,连泔水都吃过,大少爷怎么还担心我。”
黄汝成也忍不住笑:
“再苦,也不至于再叫你吃泔水了。”
他一双手,摊开在面前:“我有一双手,再不济,也养得活自己的老婆。”
我忽然很想把手放在他的手里,那双天真、年轻又热忱的手里。
他不知道我心里交锋,自然而然又收回手,我别过头去,不知为何一阵惆怅,失去的隐痛像拔牙的空槽,一跳一跳地提醒我错过。
新年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到来了。
老骗子在我的精心伺候下,身体总算没有溃烂,但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艳丽面孔已经透着骷髅的轮廓。
我为她擦身,像擦拭一尊远古的花瓶。
市面上什么都紧缺,有些人家连大烟都戒了,被烟瘾折磨得发疯,似人似鬼地在街上走,只有日本女人还一样地扮靓,穿那种背着枕头似的和服,小小步,特别矮小,像玩具人。
但过年到底是过年。
元旦那天,黄夫人亲手做了红烧肉,肉不够肥,使尽浑身解数还是发柴,汤汁倒是甜甜的。
她笑吟吟看着我和汝成泡着肉汁,每人扒了两碗饭。
次日。
一九三二年的第二天,辽宁锦州宣告失守,三万驻军奉国民政府命令,不战而退。
一声呜咽里,东北三省,尽入倭寇之手。
离抛家舍业的日子越来越近。
黄夫人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要点安神香,她不会讲英文,特别不安,有时候捉住我,问我:
“信敏,桌子怎么说?”
我略一思忖:
“Table。”
她似懂非懂地学舌:“哦,哦,抬波。”
我安慰她:“妈,没事的,江家夫人不是一家都在美国么?咱们手里有钱,外面有朋友,再没有立不住脚的,中国人这么多,走到哪都有朋友。”
老骗子一年前忽然叫我学英语,又急又赶,学不会的时候,还像小时候似的打手心,夜晚痛得我睡不着觉。
没想到在这会用上,黄夫人抓紧我的手:
“我的儿,没有你可怎么办。”
她的脸都熬枯了,眼睛显得特别大,念念叨叨地跟着我,又说:
“好孩子,你算一算,这一去到底是吉是凶,这——”
黄汝成赶紧来帮我解围:
“妈,你没听人家说,命越算越薄?”
我讶异望他一眼。
落后到无人处,忍不住就笑了,我捏他脸蛋:
“大少爷怎么也讲起这封建迷信来了。”
他被我捏得呜呜哼哼,但特别认真道:
“我原来以为这都是骗人的,但是你算得那么准,我想,是不是科学还有不能解释的东西呢?”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笑:“那你怎么不叫我给妈算?”
他郑重:“万一妈听出来咱们俩不跟她走怎么办?”
我两个正细细说话之际,忽地听见楼梯上仓皇脚步声,又碎又重地奔下来,我心里咯噔一沉,推开他。
在楼梯口,正与护工撞个满怀。
她惨白着一张脸:
“少奶奶,少奶奶,夫人醒了,要说话。”
我跟着她向房间里跑,被楼梯绊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上三层,老骗子正坐在那,容光焕发,我一眼望过去,心就冷了。
这就是回光返照了。
我站不起来,跪着,爬到她床前,她轻轻地,敲了我脑袋一下。
“慌。慌什么?不像话。”
声音已经变得不像她,肿瘤多次侵占声带,她的嗓子变得像一把沙。
她说:“师父最开始,教你什么来着?”
我抽泣着,背那段她一早教给我的话:
“是以古之贤圣,察其人,则观其形,观其形,则知其性,知其性,则尽知其心,则知其道,观形则善恶分,识性则吉凶显著。”
她衰弱地点点头:
“一个人在世上,多加小心。”
我嚎啕大哭,要捉住她的手,又不敢用力,她很疲倦了,望着我:
“你听话。”
我说:“徒儿听话。”
她说:“二十七……”
我说:“二十七日晚八时,徒儿亲自送您回南京。”
她慢慢往后靠过去,腰板松弛下来,声音几不可闻:
“我也很累了……”
我看见她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像油似的汗珠冒出来,手心冰凉滑腻,呼吸越来越急,我浑身都被恐惧摄住,颤抖着,哭都堵在喉咙里,只是一叠声叫师父。
她最后说:
“我要睡了,不要吵。”
她的手在我手里忽然变重。
一月二十二日,晚七时五十八分。
我忽然愣愣的没有眼泪,黄汝成闻讯冲过来,不由分说,把我从地板上抱起来,把我的脸按进怀里,声音颤抖着说:
“你要哭就哭吧,让妈安心地去。”
我说:“我不想哭。”
我推开他,贪婪地,注视老骗子的面孔。
她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所以特别温柔,特别舒展,眉眼都松弛了,眉心淡淡的一道竖线也不见,我忽然微笑起来,扑上去抱她,两张面孔,紧紧相贴。
在他们把我拉开之前,我轻轻说:
“我爱你。”
黄夫人听说我要亲自送老骗子回南京,十二分地反对,拉着我的手:
“送葬不是一天能打个来回的,这种时候,你去了如果来不及回来怎么办?咱们一家人,难道还分开走?”
我知道她为我好。
日本人野心不死,在上海反复掀起事端,二十日凌晨时候,三友实业社被日本青年放火焚烧,又借机要市长取缔和解散上海以抗日救国会为首的一切反日组织和团体。
熊熊战火,只欠一点火星。
机票船票也跟着水涨船高,这时候,抛妻弃子,只求自己囫囵的人俯拾皆是,做婆婆的肯带着媳妇走,已经是十分爱心。
但我低头:
“对不起,妈,实在不行,你们就把我丢下吧。”
黄夫人急得跺脚:
“汝成,你快劝劝你媳妇。”
我同他对视一眼。
心里有鬼,他那弱点就暴露出来,唱戏似的:“信敏,你看你,把妈气得。”
黄夫人也叹气:“我生气不生气有什么要紧,你们小两口好好说说,咱们家不能丢下媳妇走,实在不行,一起改日。”
黄汝成脱口而出:“不行。”
黄夫人气得甩手走,黄汝成讪讪地,有点心虚,问我:“必须去?”
我点头。
他说:“那你注意安全,妈这头我好好地磨一磨,送她走了,我就来找你。”
我说:“好。”
家里的佣人都遣散了,还是那个冯妈,无处可去,说要留下来帮我们看房子,我到老骗子棺材边上的时候,她正在一边打盹。
我轻轻推她肩膀:
“冯妈,去睡吧。”
她一激灵,忙站起来,惊魂未定:
“少奶奶。”
我说:“这有我呢。”
她犹犹豫豫,走出两步,又倒回来,对我说:“容夫人过世之前,交给我一个包袱,叫我在二十九号的时候才能交到少奶奶手里,还给了我两块大洋,我……”
我说:“那你听夫人的就好。”
她如释重负,弯腰:“是,是。”
我坐在冯妈坐过的椅子上,温热的,不知为何,有点秽亵的感觉,想抱怨,叫声师父,又噤声。
老骗子的黑白照片,用玻璃相框装了,正摆在棺材头上。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泣不成声。
一月二十七日晚,我和老骗子的灵柩离开了上海,黄汝成送我到城外,风呜呜吹,旗袍角一下拍着他,一下拍着我。
他把我的头发别到耳后。
他说:“等我。”
我说:“我等你。”
用力地,我们握了握手,夜色里,他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浓黑的点,消失在夜幕中。
老骗子的墓地是早就选好的,碑甚至也刻得差不多,只剩一个卒年,二十八日早晨她下葬,一锹一锹的土落在棺材上,里头有石子,打得棺材咚咚响。
我喝令他们:“轻点。”
自己把锹拿到手里,我把土筛了又筛,又细又轻的土,一点点盖过她的棺材,直到再也看不见。
终究一个土馒头。
天津的同僚倘若知道,一定喟叹,惊才绝艳,最后也不过是七尺三寸,一口棺材。
当晚就睡在墓地前的棚子里。
次日中午时候,忽然听见骚动,上山送饭的人七嘴八舌,说着什么,我直觉不对,凑上去,他们把报纸递给我,讨好笑一笑:
“知道少奶奶认字。”
我没心听。
好大的惊叹号。
“一月二十八日晚日军入侵上海!”
他们还在讲:
“我老婆娘家在浦东,今天早晨就听见飞机动静了。”
“炸了?”
“炸了!听说闸北那头都炸成筛子了,打得呀——”
我的手开始哆嗦。
报纸被抖得飒飒的响,我的嘴唇,肩膀,全哆嗦着,喘不上气来。
黄汝成说,行程是老骗子算好的。
我抓住他们山下来的人:“轮渡那边怎么样?你们知不知道轮渡怎么样了?啊?”
那人摇摇头,叫我癫狂的样子吓住了,往后缩:
“少奶奶,少奶奶我们真的不知道……”
我松了手,站在原地,只觉着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无人可找,跌跌撞撞,奔向老骗子的墓碑,喃喃道:
“师父,你要害死人了……”
当日下午五时左右,他们又带来一个妇人上山。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冯妈,此刻特别狼狈,头发凌乱,两膝盖手掌都破了,结着血痂,还提着个包袱,一看见我,原地愣了一会,我叫声冯妈,已有不祥预感。
她一下撕心裂肺哭了出来。
“少奶奶!”
连滚带爬,她扑到我脚下,抱住了我的腿痛哭。
“少奶奶,少奶奶——”
我浑身的血都冷了。
她抬起一张烟熏火燎的脸,血和泥,鼻涕眼泪,涂了满面,我听见她号哭着说:
“没了!都没了!”
我说:“妈呢?”
她哭着,只是摇头。
我喘着气,嘴唇发麻,怀抱最后一点希冀:“汝成呢?”
她像头野兽似的痛号,叫着,哭着,终于讲出两句可辨别的话来。
她说:
“死了!都炸死了!”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
我是被掐人中醒过来的,冯妈扑在我身上痛哭,我用手一抹,人中已经被掐出了血。
并不很痛。
我的魂好像已经飞出躯壳,冷眼看我狼狈肉身,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到老骗子墓碑前,又跑到冯妈身边,语无伦次,抓着自己的头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灵肉合一,我脖子上,耳根处,全是自己极痛苦下抓出的血道子,热辣辣的痛。
黄汝成死了。
那个跪下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做夫妻的人死了。
特别纯白的,他的面孔仍然在眼前眯眯地冲着我乐,傻乎乎的,一会又是他忍着眼泪,对我说要投奔革命党的样子。
他把保险箱钥匙交到我手里,对我说保险箱的编号是7755。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手在摆弄我的命运。
那个老骗子说要在二十九日交给我的包袱,正静静躺在地上,我看着它。
我忽然意识到,打开它,就能解说这一切。
二十二日的死期,二十八日的行程,二十九日的浩劫,黄家的财产。
还有老骗子逼着我学英文。
我跪在草里,用力扯包袱皮,是活结,越拉越紧,我摸出贴身的小刀来,急不可耐,把布料割断,里头的东西一下子,稀里哗啦淌出来。
一本太清神鉴。
不是我平日里看她拿的,而是极古朴的一本,已经叫人翻得厚了,满页满纸,都是师父劲瘦的笔迹做的批注。
一桶蓍草茎,四十九根。
三枚宋制淳化元宝钱。
黑白玉子一盒。
最下面是几张硬纸,第一张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们俩去照的相片。
三零年十一月,老骗子还没有病容,她坐着,我站着,我亲昵地搂着她的脖子,她特别纵容的,微笑着,把脸靠在我手臂上。
还有一张X光片,医生的诊断书,上头明晃晃写着“喉癌”两个字。
她在下面写了字。
“需为信敏一生打算,折损最后年限,亦不容惜。”
我又翻过背面。
“彻夜难眠,不甘叫她嫁为人妇,恨自己当初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以至今日,所幸一切神技,未授予她一分一毫,上天佑她,长命百岁。”
我忽然笑起来,嘿嘿笑了几声,喝多了似的,摇摇晃晃向老骗子的墓碑走去。
“师父,你真的会算,是不是?”
冯妈吓住了,低声唤我:
“少奶奶……”
我哈哈地笑。
“上天佑我,上天佑我……”
我笑得弯下腰去。
原来她也爱我。
脖子上的钥匙忽然发起烫来,烫得我惨叫,我一把将它扯下来,看看它,又看师父,惨笑。
为我一生打算。
这一笔钱,足够保我一生无虞。
我又听见她说的:“这笔钱,得能到了你手里才算数。”
我被极大的乐与悲扼住了喉咙,咳嗽起来,爬着,跪着,蹭着过去,紧紧抱住老骗子的墓碑,呆滞道:
“师父,你是真会算是不是?”
眼泪直灌进我自己嘴里。
我说:“师父,我该求你别杀他的。”
我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为什么呢,他不会的,他不会负我的,你不该……”
林子里忽然响彻野兽般的惨啸声,林鸟受惊,扑棱棱飞起四散,羽翅慌乱,扎进深深夜空。
天高地阔,无人回响。
在遥远的地方,炮弹还是落下来,子弹还是射出来,已死去的肉体,冰凉躺在这片土地上,江水中,血色干涸成褐色的疤痕。
这是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
腊月二十二。
距离农历新年,还有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