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最近有些反常。
“朋友送了些上好的松露,晚上煎牛排配着吃怎么样?”
我坐在车里,看着他发来的微信,面无表情地动了动手指,像是批阅奏折的皇帝——
“可以。”
“那我现在去买牛排。”回复快得不可思议。
要知道,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他的已读不回,如今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正是五六点光景,下班高峰期,司机平稳地开着车,车里常年不变地放着西贝柳斯的弦乐四重奏,原本是舒缓情绪的良药,这会儿却让我的脑袋隐隐发疼。
“换广播听吧。”我懒懒地开口道。
“是。”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恭敬地答了句,立刻切换了调频。
耳畔即刻响起了与方才迥然不同的明快旋律,期间穿插着几个哗众取宠的广告,随即电台MC用夸张的语气做完了开场白,然后便接通了一位听众的电话。
“我老公好像在外面有情人了。”打来电话的女人遮遮掩掩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别人认出自己。
“你是怎么发现的呢?”MC看似关切的疑问句里掩藏着一丝好奇。
“这阵子他突然对我特别殷勤,又是主动做家务又是送东西。要知道我们已经结婚快十五年了,早就过得不咸不淡了。”
“那未必就是出轨的表现呀!”
“我觉得他看我的时候特别心虚。”女人补充道,“而且经常背着我打电话,对手机看得特别紧。”
MC思索了一会儿,“有其他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吗?”
“没有。”女人像泄了气一般。
我心里嗤笑一声,如果真的有实锤的话,就不会打这通电话了。女人就是这样,明明可以当个福尔摩斯,却总是选择自欺欺人。
“你说我老公真的有别人了吗?”
听,这语气,她是多么想让别人否定自己的猜测。
“您别着急,既然没有确切的证据,就不能说明他出轨了。”MC通情达理地给出了女人所期盼的答案,“我建议您再多观察一阵子,也多关心关心他,说不定他心里有其他事情呢?”
“谢谢,我会的。”女人心满意足地结束了通话。
夜幕缓缓压低,道路尽头便是我所住的独栋别墅,司机将车停进车库,下车绕至后座,殷勤地为我打开了车门。
我仰头看了看别墅二层亮起的灯光,陈勤可能已经回来了。
玄关留着一盏灯,我脱了鞋上楼,空气里浮着淡淡的酒香。
“小鞠,回来了?”陈勤正站在流理台旁对着我笑。
烤箱发出微弱的“叮”声,他挑了挑眉,戴上隔热手套,打开烤箱将牛排取了出来,刹那间香气四溢,我顿时便觉得饥肠辘辘了。
“洗个手,可以吃饭了。”他边说边将牛排端到桌边,开始颇有架势地削起了松露。
我将目光转向餐桌,嚯,竟然还点了蜡烛。
“你最近怎么这么闲?”我随手将包扔在了沙发上。
“手上的活儿基本做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酒柜里挑了瓶红酒。
“上海那个项目不是刚签约吗?”虽然已经不怎么参与公司决策,但基本情况我还是知道的。
“我转给别人做了。”陈勤将红酒倒进醒酒器,抬眸看了我一眼,“总是忙得像个无头苍蝇也不是回事儿,该挤出些时间陪陪你。”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唔,怎么没有刀叉?”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柜子里翻找着,“平时用得少,可能放在楼上了,我去拿。”
陈勤向着楼梯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拿走了放在桌上的手机,同时递给我一个略带尴尬的笑。
牛排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突然失去了食欲。
我的丈夫,可能有了外遇。
我与陈勤是在大学校园里相识的。
如今我总是想,这邂逅要是晚一些,哪怕晚个两年,我可能都不会和他在一起。每当回忆起那些年我为他顶撞父母的种种脑残往事,我都悔青了肠子。
陈勤是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孩子,而我则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我身边从不缺追求者,与我门当户对的不在少数,我却偏偏看上了朴实的陈勤。
彼时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疏于修剪的刘海铺在额前,白白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文青模样,抱着一把破木吉他在我宿舍楼下唱歌。我表面上嫌弃却暗自动了心。
我带他去参加酒会,出席晚宴,他像个愣头青,连吃牛排该用哪一对刀叉都不知道。但他也不恼,脸上总带着笑,在我面前一副憨傻憨傻的模样,转头便当上了学生会会长,做起事来简直换了副脸孔,堪称雷厉风行,学弟学妹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敬畏。
我被这反差深深迷住了。
最初恋爱的那些年,陈勤对我好得没话说,虽然我打小衣食无忧,但父母忙于打理家业,给予我的关爱着实有限,常年围绕在我身边的只有司机管家和女佣。毋庸置疑,他们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品学兼优,像是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心里有一处却始终空落落的。
那些追求我的公子哥儿只会送我皮包首饰,这些东西,只要我想要都会有,根本不需要他们给我。而陈勤却会在下雪的冬夜里为我送来一碗他亲手做的汤圆。
“今天冬至,得吃汤圆才行。”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饭盒,“看看还热不热,我给你捂着呢。”
饭盒的余温熨着手心,汤圆是芝麻馅的,只吃一口便甜进了心里。我抬眸看见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嫁给这个人。
作为一个背负着企业未来的独生女,父母对我的结婚对象自然也有心里预期。大学毕业之后,当我把陈勤带回家时,不出意料地遭到了他们的强烈反对。
当然,他们并没有当着陈勤的面给他难堪,只是背地里对我软硬兼施,逼我放弃他,断掉我的经济来源,又给我安排了好几场相亲。
我承认,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出色,但那时候我的眼里心里只有陈勤。
“你的丈夫必须和你一起撑起我们家族企业的未来,他有这个本事吗?”母亲终究拗不过我的倔强,她也害怕我一时脑热,走向私奔的可笑结局。
“他有。”我斩钉截铁,对他满怀信心。
父亲在公司里为他安排了一个职位。
这职位不大不小,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他是准女婿,也是空降兵,甫一入公司便承受了各色目光的洗礼,背后嚼舌根的不在少数。
陈勤没让我失望。
他的部门离公司核心机构较远,手下都是些快要退休的老油条,做事不卖力,平日里不外乎就是泡茶谈天,安心养老,根本没把他这个新来的小领导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他施了什么魔法,短短三个月,竟然把部门工作做得风生水起,那些懒散惯了的老职员也破天荒地有了业绩,令所有人啧啧称奇。
父亲见状,干脆把一个子公司扔给了他,让他放手去经营。
那个公司已经没有什么盈利空间,甚至连续亏损了几个月。原本父亲已经打算卖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勤这活儿吃力不讨好,但他却一声不吭地接了过来。
那些日子,他风里来雨里去,连跟我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三餐随便对付,落下了胃病,连睡个踏实觉都觉得奢侈。
那年我过生日,他好不容易挤出半天时间陪我,我梳妆打扮下楼,看见他的车等在那里,兴冲冲地跑过去,打开车门却发现他已经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下巴上却胡子拉碴,头发也因为无暇打理直接推成了小平头。听着他沉沉的鼾声,我摸着他有些扎手的脑袋,心酸得流下了眼泪。
陈勤的努力并没有打水漂。
在子公司扭亏为盈的那一年,父亲终于点头,首肯了我们的婚事。
婚礼非常盛大,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婚纱,嫁给了年少时我最爱的男人。
我陶醉于这个苦尽甘来的故事,并天真地以为,这便是故事的美好结局。
我与陈勤的矛盾出现在婚后第二年。
在结婚前我便已经与陈勤说好,我不想要孩子,彼时他并没有异议,只说一切随我。
陈勤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又封建又传统,他们巴不得我能生五六七八个,然而我却连一个都不肯生。
“小鞠,我们还是要个孩子吧。”陈勤抱着我柔声劝慰。
“不是说好了不要吗?”我有些诧异他的出尔反尔。
“生个女儿像你,多好。”
他打算采取怀柔政策,我却偏偏不领情。
我知道,他的父母隔三岔五便打来电话关心我到底怀上孩子了没有,还托人寄来几大箱奇奇怪怪的中药材。
我瞒着陈勤全扔了。
他喜欢孩子,我都看在眼里,恰逢表哥表嫂的孩子出生,我和陈勤去探望,小娃娃粉嘟嘟的,裹在包被里安静地睡觉。
陈勤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下,又唯恐弄伤她一般赶紧还给了表嫂,眼神里都是疼爱。
说实话,我被他的眼神触动了。我并不想当母亲,但我想让陈勤成为父亲。
怀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我和陈勤不像刚结婚时那么严格地避孕了,然而一年过去了,我的肚子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我瞒着陈勤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让我的心如坠冰窟。
“做个系统的不孕治疗吧!你还年轻,早些做怀孕的几率是很大的,再不行还有试管技术,想要孩子没问题的。”
我的闺蜜宁珊,她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提出了建议。
“不了。”我苦笑着摇摇头,“原本我就不想生孩子,既然不能顺其自然,我也不想勉强。”
“是陈勤想要孩子?”宁珊试探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
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陈勤,也下意识地开始抗拒夫妻生活。陈勤诧异于我的变化,数次抽空与我谈却没有结果。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我的父亲忽然恶疾缠身,病魔来势汹汹,几乎生活不能自理。虽然请了好几个护工,母亲仍是不放心,也被一并绊在了医院。
陈勤一肩挑起了公司的大小事务,我也被迫前去帮忙。
我本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在决定公司未来的几项重大决策面前,我与陈勤发生了分歧。
兹事体大,陈勤不肯让步,我当着董事们的面拍了桌子,指着陈勤气血上头,“你不过就是个倒插门的!”
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我知道,我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我的丈夫,彼时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春天对我来说是一场灾难,那些花粉和柳絮无处不在,我的过敏体质让我对任何植物都只能避而远之,碰上厉害的还能要了我的命。
陈勤出差,我没带司机,一个人戴着口罩出了门。
我雇了私家侦探。
其实我也明白,我们的婚姻走到今天这一步,作为妻子,我必须担负很大的责任。
然而,这并不能成为他出轨的理由。
好在我们没有孩子,若事情真的走到了最坏的那一步,我们婚姻破裂,我必须守住父母留下的家业,不能让他随随便便瓜分了去。
从侦探事务所回来的路上,我绕道去找了宁珊。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抬手敲了敲便推门进去。一抬眼便看见宁珊的办公桌上摆了一束香水百合,纵然我戴了口罩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呀,你怎么来了。”宁珊见状,赶紧将花转移到了盥洗间里,“你要再晚十分钟我就开会去了。”
“帮我再开点药吧。”我撸起袖子,白皙的肌肤上隐约可见淡红色的丘疹,“一痒起来真是受不了。”
“总是吃药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医院有系统的脱敏治疗,就是疗程有点长,但效果不错,你要不要试试?”宁珊接过我的医保卡,点开系统为我开药。
“不了,太磨人,我受不了那个。”我苦笑着摇摇头。
“针剂也没有了?”她利落着敲打着键盘。
“还有,都没用。”
针剂只在过敏严重发作时才用得上,我这些年一向小心,还没干过误食致敏原的蠢事。
“那就先吃这些药吧。”操作完毕,她将医保卡递给我,又抬头端详着我的脸色,“怎么最近这么憔悴?”
“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我叹了口气。
“跟陈勤还好吧?”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关切。
毕竟见证着我与陈勤一路走来,在所有人都反对我与陈勤走进婚姻时,只有宁珊一直站在我身边,坚定地支持着我。
我看着她,忽然便觉得心有戚戚焉。
宁珊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前夫在结婚前对她百般宠爱,婚后却像换了个人。比起其他追求者,他的软件硬件都差强人意,但宁珊就是冲着他对她好,才决心嫁给他,没想到这却最终成为了她婚姻的疮疤。
如今,她又是单身贵族,有令人称羡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追求者也不在少数,我反而有点羡慕。
“我觉得,他在外面有人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憋得慌,迫不及待地想要诉说。
“怎么说?”宁珊看起来有些意外。
“无事献殷勤,对手机也看得很紧。”我表情凝重地列举。
宁珊却“嗤”一下笑出声来,“就这样?”
“就这样。”我讷讷地回答,她的笑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傻,然而我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只有二十岁的小女孩才会这样,一丝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她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在乎他了,在夫妻关系里最忌讳多疑、敏感、又感情用事,这会害了你的。”
被她教育了一番,我整个人都有些蔫蔫的。
回到家后,陈勤便打来了电话。
“想不想吃年轮蛋糕?”他似乎在选购伴手礼。
看吧,他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殷勤,出差几天向来音讯全无,别说主动来电了,我打电话给他,接不接还要看运气。
我还没回答,便听见电话那端传来年轻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
“陈总,这款蛋糕很好吃的!”
我立刻警觉起来,“你带了女生一起去吗?”
“是啊,秘书处新来的小杨。”他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边回答一边选购着点心,“那这个,还有这个,麻烦都帮我包起来。”
“陈总,我自己买就好啦,怎么能让你破费。”女生娇嗔的声音让我全身都不舒服。
“没事。”他倒是全然未觉,声音里还带着笑。
我冷哼一声,兀自挂了电话。
一周后,私家侦探送来了第一份调查报告。
那位名叫杨真真的小秘书似乎很合他的心意,无论是出差还是谈生意,陈勤都把她带在身边。两人多次共同出入工作场合,暂时没发现暧昧的蛛丝马迹。
我姑且将她当成了假想敌一号。
报告一共有三页,我翻到了第二页,上面写着陈勤曾经以自己的名义订过一束花,送给谁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不是给我的。大学时陈勤第一次送花给我,我因为过敏反应,在他面前当场喷嚏连天涕泪横流,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送了。
我继续往下看,陈勤本周一共去了三次医院。据我所知,他最近并没有生病,如果是探望病人,这跑得也有点太勤了。
还未等我细想,女佣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将调查报告收了起来,扬声让她进来。
“太太,有先生的快件。”女佣将一个文件夹送到我的手边。
“嗯,去吧。”我接过来,对她点了点头。
文件夹用粗糙的牛皮纸封着,上面只写了“陈勤”两个大字,摸起来并不厚,像是合同一类的东西。但依陈勤的性格,他从来不会把工作相关的东西弄回家里。
女佣前脚刚走,陈勤后脚便到了。
“小鞠,有我的邮件吗?”他风尘仆仆的,像是刚从哪赶回来。
“喏。”我故意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袋,分明看见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慌张。
“谢谢,这是厂商寄来的报价单。”他连忙上前接了过来。
我没问,他便主动解释了,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啊,我上礼拜带回来的糕点你还没吃吗?”他盯着茶几,扬起了声音,像是刻意岔开话题,“日本的点心,保质期都短,再不吃就过期了。”
他边说边兀自拆了其中一盒,殷勤地拿出一块递到我嘴边,“来,试试看,小杨说这个特别好吃。”
我还不想打草惊蛇,便依着他张开了嘴。浓浓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入口却不腻,然而细细尝了我才发觉似乎有什么不对。
喉头神经质地开始发痒,我立刻弯腰将嘴里的点心吐了出来。
“怎么了?”陈勤吓了一跳。
我跑到厕所,用手抠着喉咙,勉强呕了些东西出来。
“小鞠,你没事吧?”陈勤端了杯水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我抽了张纸巾揩了揩唇角,没接他递来的水,径自走到食品柜旁拿出了一瓶矿泉水,扭开瓶盖猛灌了几口,总算是冲淡了嘴里的甜味。
“这点心里面有荞麦?”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他先是迷惘,而后表情变得惊慌失措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陈勤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确认包装袋上的成分说明,一边迭声道着歉。
没错,荞麦就能要我的命。
虽然只吃了一点点,不足以导致什么严重后果,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给自己用了针剂。
当天晚上,陈勤洗完了澡,讨好一般地凑到我身边来,“小鞠,下个月我们去夏威夷好不好?”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放下手机,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夏威夷是我憧憬的蜜月地,然而刚结婚那年他实在太忙,分身乏术,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国内的海岛。待几年过去,他终于有了时间,却没了去的契机和心情。
“你不想去吗?”他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我们结婚那年,你不是老吵着要去。”
“都过去十年了。”我的语气里藏着一丝讥讽,陈勤却当成了感叹。
“是啊,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
“陈勤。”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同他周旋,“你最近很反常。”
“是吗?”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霎时便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们的关系早就不像从前那样了。”我摇了摇头,“然而,你最近一直在试图营造出我们夫妻情深的假象。”
“小鞠……”他的脸藏在阴影里,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受伤。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终究还是忍不住。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背对着我躺下来,“你想太多了。”
少顷,空气里响起他低低的鼾声。
确认他已经睡着,我轻手轻脚地从抽屉里摸出那份还未看完的调查报告,翻开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写着一个令我背脊发凉的事实——
陈勤以我的名义购买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险,受益人是他自己。
回想起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我顿时觉得呼吸困难,手脚冰凉,荞麦点心那令人恐惧的甜味牢牢地在舌根盘踞着。
我的丈夫,可能想杀我。
时间又过去了一周。
陈勤依然故我,不管我如何提防着他,他还是那副样子,又情深又委屈。每次看着我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实在不明白他的剧本到底是怎么写的,也看不清他对我到底有没有杀意,只能尽量避免和他见面。
私家侦探打来了电话,他拍到了陈勤和别的女人私下约会的照片。
见面时间是两天前的晚上,而彼时陈勤却告诉我,他约了人要谈生意。
我点开对方发来的电子邮件,照片中那位坐在陈勤对面的女人,我并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连她身上有几颗痣我都清清楚楚。
宁珊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能面对自己被爱情背叛的事实,却无法接受友情的崩塌。
我花了三天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才终于心平气和地拨通了宁珊的电话。
“小鞠?”宁珊很快便接起来,然而还未等我说话,她却先一步提出了邀约,“你有时间来医院一趟吗?”
“……”我没说话,我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今天尽量抽个空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黯然。
我不知道,她的黯然是来自于背叛了朋友的愧疚,还是意味着其他难以言说的隐情。
这天,陈勤又飞到美国出差。
嘴上说着要抽出时间陪我,这会儿却又马不停蹄地满世界跑。也好,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他,也省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神经兮兮。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公司分管财务的副总谢伯伦在一周前主动提出了辞职,这我是知道的。这位德高望重的副总一直是公司的二把手,也是我父亲的好搭档,如今也年近花甲。我本以为他提早辞职是打算安享天伦之乐,却突然被告知,这件事另有隐情——
陈勤不知道采用了什么手段,逼迫威胁他递交了辞呈。
而新上任的副总,是陈勤当年亲自招进来又一手提拔的,名校毕业,业务能力过硬,也有多年部门领导的经验。若确实适逢其会水到渠成,我并不会有任何异议。
然而,陈勤架空了原本属于我父亲的实权,不动声色地排兵布阵,蚕食着我的家族企业。如今,他是真的想杀了我,然后彻底吞掉我的一切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出手机试着给陈勤拨了通电话。果不其然,那边是关机状态,他现在应该还在飞机上。
打开通讯录,我找到了谢伯伦的号码,拨出后忙音才响了两声,便被对方拒接了。
我父亲的左膀右臂,助他打下基业的元老级人物,却成为了陈勤阴谋的牺牲品。我没能来得及干涉陈勤的决定,想必谢伯伦以为是得到了我的默许,愤怒与委屈可想而知。
现在,还能挽回些什么呢?
我坐在出租车后座,抑制不住自己一阵又一阵地发抖。
宁珊将一杯红茶放在了我的手边。
“小鞠,你得有心理准备。”她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我狐疑地看着她,这口吻根本不像一个内心有愧的人。
“前阵子,陈勤曾经来我们医院做过体检。”宁珊表情凝重地说着,“两个月前,他出差时觉得身体不舒服,便在当地医院做了个检查,结果不太理想。”
两个月前。
我恍惚地看着红茶上方袅袅上升的烟气。
陈勤忽然改变态度,也大抵是那时候。
“小医院条件有限,为了进一步查明情况,他抽空来找我。”宁珊将桌上的牛皮纸袋拿起来,动作极慢地解开了封口的线圈,“他是你的丈夫,便也算是我的朋友,预约做检查的事,他拜托我先对你保密。”
“……”我只能怔怔听着。
这与我心中的剧本完全背道而驰,急转直下的剧情让我措手不及。
“他实在太忙,时间不好配合,我好不容易在一周前为他预约到了一位专家,做了精密的检查。”
“……然后呢?”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
“我拿到了报告。”宁珊停顿了几秒,然后深深吸一口气,“陈勤被确诊为胃癌晚期。”
宁珊的话让我的大脑轰然作响。
我反复地眨眼确认她的表情,我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胃癌晚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重复着。
“小鞠。”宁珊眼圈红了,她将牛皮纸袋里的检查报告抽了出来,递给我,“我想了很久,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
我抖着手将报告接了过来,低着头,却怎么也看不清。
所以,他才突然转变态度,对我关心呵护;所以,他才打算带我去曾经遗憾的夏威夷;所以,他才私下与宁珊见面却谎称与客户谈生意;所以,他才遮遮掩掩不想让我知道他身患重疾。
而我,却疑神疑鬼,幻想着他在外面有了情人,幻想着他要致自己于死地。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宁珊的办公室。
宁珊在身后担心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只是摸出手机,疯了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陈勤的电话。
我的丈夫,可能只剩下一年不到的寿命。
都说命运是一双翻云覆雨的大手,所有人都只是它的玩偶。
短短三天,我被这双手死死摁入泥泞,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它又莫名其妙地将我捧回了云端。
“陈勤,你在哪?”我举着手机,焦急地在机场国际到达厅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抻着脖子向里张望。
“来了来了。”耳畔传来他的声音,听起来还藏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别踮脚了,我看到你了。”
我立刻放下手机,不顾旁人的眼光又向前挤了挤,要知道,我有多少年都没亲自去机场接人了。
终于,陈勤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手正冲我挥动着。我的眼眶又热了起来,连带着脑子也发热了,几步便冲上去,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这种事原本只有热恋期年轻小情侣才会干,眼下我也顾不得害臊了,我只想确认他是真实存在而已。
“小鞠,我回来了。”他摸摸我的脑袋。
“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我抬起头,抓住他的衣襟。
“我知道,我也有一大堆事情想告诉你。”他垂眸看进我的眼底,“这两个月,我真是快憋疯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蹙起了眉头。
“好,我们回家慢慢说。”陈勤执起了我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我们并肩向停车场走去,司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险些惊掉了下巴。
回到家后,陈勤打算先洗个澡,他回房整理衣服,去阳台拿浴巾,我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像只带着印随行为的雏鸟,“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他耐心地回答了第五次,“你已经跟宁珊确认过了,不是吗?”
在我得知陈勤被确诊为胃癌晚期的第三天,宁珊又打来了电话。
她说,医院的网络中了比特币病毒,弄错了陈勤的报告,他得的只是胃溃疡,患胃癌的另有其人。
“喏,这是我在美国做的检查报告。”陈勤从箱子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我,“接到宁珊的电话后,我自己也半信半疑,便索性又去查了一次。”
我连忙接过来,逐字逐句地确认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胸中的大石落下,那些陈年往事也一并涌上心头。我对陈勤,有过歉疚,有过失望,有过怀疑,然而我爱陈勤,感谢这个契机,让我们的婚姻还有能够重来的可能性。
“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我拉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哽咽,“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句话。”
“小鞠。”他将自己的手覆上我的,与我面对面坐下来,“虽然这件事是个意外,但这两个月我想了很多。
我殷切地看着他。
“最初知道自己可能得了癌症时,我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陈勤感慨地叹了口气,“我可能只剩下一年时间,然而我承诺给你的一辈子,该怎样浓缩成短短的三百六十五天呢?”
他苦笑着摇头。
“我太奢侈了,太浪费了,我竟然花了将近的十年的时间来与你冷战,只因为男人那可笑的自尊心。”
“还有……孩子。”我啜嚅着,“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
“我知道。”他拍了拍我的手,柔声打断了我,“你还记得吗?除了夏威夷,我们还计划过很多别的事情。”
那都是热恋时期的记忆,听着陈勤的叙述,我也在缓慢地将它们一一拾回。
“一年很短,余生几十年也算不长,不一定非要有一个孩子来分走我们的时间。”他缓缓地将我拥入怀中,“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拥有彼此,不好吗?”
他有力的心跳就在我的耳畔,像在向我证明,他会努力陪伴我一直到老去。
我将泪水压在眼底,环住他的背脊,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些日子我六神无主,也没人诉说,干了很多连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事。”他笑起来,“我为我们两人都买了保险,受益人就是彼此。”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不只是为我买了而已。
“你可能不知道,公司最近状况不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谢伯伦。”他叹了口气,“我不希望等我走了之后,你要背负债务和面对那些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谢伯伯怎么了?”经他提醒,我立刻想起了这件事来。
“这几年他一直在暗中修改厂商报价,从中收取回扣。”陈勤一边说着,一边从手机里调出证据给我看,“财务是你的弱项,小陈是我学弟,我信任他,我想即使我不在了,他应该也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我怔怔地消化着他所说的一切。
“对不起,这件事我应该先和你商量的。”他低声道歉。
“是啊……”我嗔怪地掐了他一下,“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可以瞒着我呢?”
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谢伯伦是你父亲的挚交,也是你信任的伯父,我怕你感情用事。”
不只是宁珊,连陈勤也说我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有什么不好。”我撅了噘嘴,窝进他的怀里,“要不是感情用事,我当初才不会嫁给你。”
“是。”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发顶,低低地笑,“谢谢你的感情用事。”
我满足地闭上眼睛,朝着他的怀抱深处偎去。
我的丈夫,我会把余下的每一天,都当成末日来爱你。
一个月后。
陈勤真的排开了所有的工作,给了我一个漫长的夏威夷假期。
我们住在海边的独栋别墅,视野极佳,一眼望去全是湛蓝,除了每天按时上门更换洗漱用品的管家,没有任何人打扰。
我们租了辆小车,沿着海岸线一圈又一圈地兜风,看日月更迭,看潮汐涨落,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晚餐想吃什么?”陈勤清点着刚从超市采购回来的新鲜食材,将它们一一码放在了流理台上。
“都行,大厨不都是没有菜单的吗?”我冲他笑了笑,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炼,他的厨艺是愈发好了,完全没有我出场的份儿。
“游了多久?”他将运动水壶递给我。
“顶多一个小时,游一会儿歇一会儿。”我一边迫不及待地扭开壶盖,瞥了眼挂钟,仰头便一阵猛灌,“到底是上年纪了,以前我能一口气游好几个来回都不带喘的。”
陈勤忍俊不禁,仿佛是在笑我吹牛。
远处的海平线吞噬着落日,我靠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天光褪去,如梦似幻的晚霞在眼前铺陈开来,鼻端萦绕着牛小排的香气。
我还没来得及陶醉于这极致的幸福,一股难耐的痒意忽然从骨子里冷不丁地腾了起来。
手臂,脖子,前胸,大片的红色丘疹如火一般蔓延开来,痒得脑髓发麻,我尖叫一声跌下了躺椅。
“怎么了?”察觉到这边的动静,陈勤连忙丢下手上的餐具飞奔过来。
“针……针剂……在……包里……”我感觉自己的喉头已经开始水肿,别提说话了,连呼吸都开始费劲。
“我去找!”他二话不说便奔向卧室,拎着我的提包冲下楼来,当着我的面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找着,“是这个吗?”
我已经说不出话,仿佛有一双手扼住了我的脖子,只能忙不迭地点头。
陈勤在我面前蹲下来,又确认了一次,“是这个吗?”
大脑开始缺氧,我的眼前已经浮现出花白的光点,这么危急的时刻,我不明白他在婆妈什么?只能本能地挣扎着向他伸出手,想要去拿那支针剂。
陈勤站起来,扬手便将针剂扔进了海里。
我抽搐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而他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漠地,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视线已经完全模糊,我听见陈勤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似乎有谁打来了电话。
在最后的幻觉里,我的丈夫正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挣扎死去,缓慢地对电话那端的人说道——
“是啊,谢谢她的感情用事。”
我已经无法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