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帽子,我总是不能忘记三件事。无论是否存在某种隐喻,它们至少可以算作我成长史上,有影响力的几个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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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长我六岁,在大家都还是童少时期,常是不带我玩的。多次,我像膏药一样贴上去,欲强行加入,均遭驱赶。儿童被少年拒绝入伙,其胸闷的强度,相当于后来失恋的三四分之一,或是有的。

1967年某个周日下午,和我哥一起去翼风模型商店的,不是我,而是他的一个同学。他俩从江阴路的一条弄堂进入,正向南京西路穿行,从斜刺里冲出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年,以惯犯式的老练,抢走了他俩头上的军帽。抢劫者已不见踪影,他俩仍在原地,并微微颤抖。

稍后,让他俩感到羞耻的是,他俩放大了地形陌生的风险,无任何行动,仅仇苦地对视了一眼。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放弃追击,究竟是出于理智,还是胆怯。走进家门时,他俩是沮丧的。马虎的判断者,以为他俩是在肉痛失去的两顶帽子。而真相是,一个突发事件,让他俩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懦弱。面对强势之恶的羞辱,冠冕堂皇的道德批判,不会是那个年代少年真实的内心反应。而男性力量对峙,落了下风,才是彼时之痛。那个年代,以及那个年纪,敬重人性中的战力,并不在乎你是否具有烟纸店老板的算度。如果,那次他俩拔脚追击,在陌生地盘遭人痛殴;人们会说,哥们俩胆量还是有的。这样,失去的帽子,反而成就了他们的名声。

七岁的我,在本次事端中发现,恶居然占了优势,极难过。我的人生之窗,像是首次被人以毫不掩饰的卑劣方式,打碎了一块玻璃。

此前,作为稚童,顶多体验过父亲的动粗,尽管这也是恃强凌弱,但这不至于让我联想到恶。通常,父亲气头过了,让你坐在他的膝盖上;并说,打你是为了你好;再弄一个桃子或梨子给你,它们和眼泪鼻涕一起进入我的口中时,我隐约能明白,自己正被成年人摆弄于股掌。血缘的力量,确实对父子怨恨形成天然对冲,外加被三花两花,我还是忘了刚才的伤害,成全父亲,一举抹平了他动粗后的内疚。

这次不同,有种想替兄长去报仇的冲动。很多年以后,一位当过西双版纳知青的好友告诉我,当年,他曾被四五个人暴打过,调养了十天后,两只脚一落地,他突然意识到,再次站起来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恶,对原生的天真和爱,是嚣张的吞噬。每遭遇一次恶,天性中的善良,就可能脱落一块。

有了1967年的这个印记,七年后另一状况突发时,我有些纠结。

从1974年夏季的某一天起,我家正对面复兴公园水泥围墙的顶端,很多年轻人像鸟一样停在上面。他们在等待一个安全间隙,避开纠察视线,从墙顶向内一跃,就自行免去了入园门票。

我和一些悠闲青年,在家门前,隔着高大梧桐庇荫下的复兴中路,观摩这个怪异的画面。有位三十岁左右的大哥,对一位比我大六七岁、已有职业的朋友说,喂,帮我去弄一顶军帽吧。我虽不认同,但轮不到我出来制止。于是,我就等同站在同一阵线中了。

我姑且称呼那位前去执行不光彩任务的兄长叫张健吧。眨眼,他已经腿朝外,坐在两米高的公园外墙顶上,和旁边一位兄弟搭讪了,两人又大笑起来。那人的脑袋上,自然是有一顶军帽的。

我们屏息静气地站着,发现张健下手的动作,是个极狡猾的谋划。当那兄弟往公园内跳去的刹那,他头上的那顶军帽,已被张健拎在手里了。我们在等着那个丢了帽子的人,复从墙内爬上并露出一张愤怒的脸;但没有,不排除此刻在墙内,他正苦命地被纠察摁住。

张健的行为,无论在当时和现在,都不可原谅;我再纠结,也不至于为他的行为开脱。但我很难不去回味他出手的那一刻,以及另一个清晰的画面:张健从墙上跃下,拎着军帽欲穿行马路,1974年的一辆辆车,在他面前开过。他镇定地等着,根本不向身后看一眼。

以后,我想起张健,这样一个不受道德掣肘,又具有超常行动能力的人,在这个充满机遇和变数的时代,他的人格及禀赋,会给他带来些什么?他将被岁月如何搓揉?他又会有一个怎样的终局?

近五十年过去,再无他的消息。

1984年,我大学毕业已有两年。过去,我从不戴帽子;但这一天,我戴了一顶普通的棒球帽,前去和二十位在沪同班同学茶聚。

老宋,是老三届,长我十二岁,早早谢了顶。他倒不会把最后一绺头发,极珍视地从头顶左侧搭至右侧。平时,他和我们几个从中学直接考入的应届生,没大没小,关系融洽。老宋倒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比如下围棋时,求胜的亢奋,会让他的双手微弱痉挛,且始终冰冷而潮湿。他绝不允许你悔棋,会把你的手,死死摁在棋盘上。

那天的茶聚,形式自由。分别两年,同学间很亲热。有一个人,像一头饥饿的美洲豹一般,蹑手蹑脚,从我的背后扑来,一把抢走了我的帽子,瞅了一下我的脑袋后,又盖上了。

这个偷袭者,就是老宋。

看来,老宋不认为,我戴帽子是为了扮酷或保温,而是在遮蔽什么。事实证明,我还没有来得及谢顶。老宋当众失手,略有尴尬,又大大方方地笑了,也不做任何解释。剧本虽不完整,但老宋收场的从容,我还是要模仿的。

老宋的偷袭,是一次以己度人的猜谜,一次恶作剧式的揭短,一次下意识的自我平衡,也是一次对生理公平的变相申诉。若能预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我真的会提前把头发刮净。当帽子揭开,会有个莎士比亚式的头型在等着老宋,估计他会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效果,比他仅尴尬一笑,要精彩得多。这也为在座老同学制造一个别致记忆。

无论我哥、张健、老宋和我,若从最后那天回看一生,不就是一些记忆碎片吗?

三十八年又过去了。七十多岁的老宋,已从上海城中搬去长江岸边的乡野,与河豚鱼和白鹭比邻而居,安享返璞归真。

老宋已邀我去小住,我很期待。去时,我仍会戴着一顶帽子的。(邬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