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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时,已经八点,烟花放了一小会儿。

维港被挤得水泄不通,从尖沙咀到湾仔,沿着星光大道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连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河,天星小轮停在岸边,安静得好似装饰品。

八十年代初的维港,没有梳士巴利花园,没有香港艺术馆、太空馆,也没有洲际酒店和新世纪中心,有的只是平坦而开阔的一片海港,轮船停在岸边,似夜里的守卫。

周景明拖着林汀下车,站在外面冲光头道:“钥匙留给我,你自己先回去。”

光头一张笑脸立刻苦丧:“明哥你这就不好,过河拆桥,我同明嫂第一回见,还未来及相熟,你赶我走。”说罢也不管周景明反应,握住林汀的手,“明嫂你好,我叫强仔,你叫我阿强也行,我是明哥手下第一马仔,明嫂有事找我,刀山火海我给你闯,往后多多照顾,多在明哥面前吹吹枕头风。”

“吹你老母,还不快滚。眼瞎啊,乱认阿嫂。”周景明抬脚就往光头强屁股上踢一脚。

林汀都还没从光头叫阿强的笑话里反应过来,光头强就已在明哥的威胁下转身逃跑。

周景明也不知林汀在笑什么,瞧她双眼眯眯成弯月,心头也不知怎么像是灌进糖水,紧抿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也往上翘了翘。

来得迟,没能挤进前排,两人只能站在远一点的台阶上,踮着脚往天上看。八十年代的烟花依旧璀璨,腾上空爆裂开来的一瞬间闪出无数星火,而后一响接着一响,整个维港随着每一炮的响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维港两岸的灯火都比不过这一日烟花的璀璨。

林汀根本听不清那么多人在嚷嚷些什么,只是傻乎乎地跟着笑、跟着叫,一张莹白嫩脸被海风吹出两团红。兴奋上头,拉住周景明的手就往前跳,他们双手朝向天空,仰头欢呼,好似拥抱无限可期的未来。

维港过年的烟花一年一年放,林汀从前站在人群里,从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兴奋的,去多了看多了也就成了一种习惯,再没有什么惊喜。

可这一刻,林汀分明觉得是不一样的,她隔着四十年的时间,看到了1982年香港第一场烟花汇演,看到了四十年前的狂欢,吹着四十年前的海风,烟花纵然普通,却是她一生都无法在体会和感受的情景。

世人都说,时间一去不返,后人永远只能挤在文献和遗迹的细缝里去窥探蒙了尘又泛了黄的历史,透过一张张老旧褪色的照片和全是黑白雪花的录像去想想历史的样子。

林汀仰头看着1982年的维港,那是属于时代的印记,拥挤的人潮里,男男女女着靓衫、烫潮发,是旧时港风美人帅哥的模样,那样的活色生香,那样的真实可碰。

她听见很多人对着维港大声喊:“新年大吉。”

新年大吉,从这一天起,香港的黄金时代将越来越近。

林汀转过头,她还拽着周景明的手腕,气喘吁吁地叫他:“周景明。”

周景明低下头,在漫天烟花之下,五光十色之中,那张脸上隐约浮着一层温柔:“怎么了?”

“新年大吉。”林汀笑道,“希望你今后日日有著数,时时百事通(事事顺利),最重要的是,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周景明终于笑,唇角高高挂起,眉目间一片柔和,那样利落的长相笑起来却透着股少年的可爱,“又不是过寿,怎么不干脆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林汀只笑不语,任由漫天烟花将她涂成周景明眼睛里最值得注视的风景。

当古惑仔的,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好一点的留个全尸,差一点的砍成肉泥、尸骨无存。周景明从从第一天拜堂入会当古惑仔就做好心理准备,他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做一次火拼都豁出命去搏,搏到一天算一天。

他从来没有过过春节,他从出生起就挣扎在活下去的难题里,一年又一年,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干净、温暖,偶尔露出一点狡黠或者一份诚意,就足够让人想要珍藏,更没有人,愿意祝他这样一个烂仔长命百岁。

林汀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要感谢周景明,在她莫名来到这个时空后,能够给予她一点点的庇护和帮助,无论周景明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在这一刻,对林汀而言,是个好人。

满天星辰落入林汀的眼睛里,然后她用她的那双眼睛,送给周景明一片星河。

烟花放完,已至午夜。

随着人潮慢慢往外走。

林汀脸上笑得发麻,走出两步:“哎呀。”

周景明快她几步在前面,听见她叫,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去看,明明嫌弃她事多,语气却很有耐心:“你又怎么了?”

林汀捂上肚子:“饿,没吃饭。”

两人说好的出来吃鸡煲,结果半道上跑到维港看烟花,鸡煲也没吃成,周景明低头看手表,幸灾乐祸:“谁让你非要来看烟花,现在好啦,本来开门的就没几家,这个点肯定是没有,你喝几口维港的风充充饥吧。”

林汀垂着头走过去,佯装可怜:“大佬,真的没饭吃?”

周景明干脆从裤袋里抽出手,拖着林汀继续往前走:“叫大佬没用,你叫耶稣基督都没用,难道大佬大半夜给你去砸场子,走吧,先回家。”

桑塔纳停在路边,两人上车,周景明开空调,吹风口的暖风扑扑往外送,林汀把两只手凑上去取暖。周景明一打方向盘,车子直接上了弥敦道,在庙街转弯上窝打老道,再穿过几条小街,车直接停在上海街的一栋唐楼前。

林汀还坐在车里往外看,香港的主干道多少年都没有变化,即便在四十年的时间里经历了无数的改造和建设,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上海街的样子。

“我们不回九龙城寨吗?”她扭头问周景明。

周景明拉好手刹,身上还系着安全带,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搭在手刹上,动作十分潇洒:“你不适合住城寨里,我在这里有间屋,你先住这里,好啦,下车。”

林汀开门下车,跟着周景明走到楼前,一盏实在不怎么亮的电灯挂在墙角,她眯着眼睛凑近看:“上海街620号。”她陡然瞪大眼睛,这里竟然是2020年刚刚翻新修好的旺角“618上海街”商圈里14栋唐楼之一。

她看向周景明,神色是说不出的艳羡和复杂:“周景明,你要是有钱就把这几栋楼都买下来吧,我保管你以后财源滚滚一飞冲天,住豪屋穿大牌,赚上一辈子也吃不完的金山。”

周景明斜睨她:“你又发癫。”

抬脚进楼,林汀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什么你听我的没有错,我开天眼你信不信,我不会骗你骗你死全家云云。

周景明开门,做个“请”的手势:“林小姐,你很吵。”

屋子是正儿八经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面积不大,跟林汀在金轮大厦租的那间差不多。林汀背着手在屋里打转,一副老板模样,惹得周景明一直笑。

“厨房柜子里有出前一丁,要吃自己煮,我去拿被子。”周景明脱鞋进屋,径直走到卧室里,翻出来一床棉被,也不知这间屋子多久没住人,积厚厚一层灰,放被子前还得接水打扫。

厨房里传出来打炉声音,热水咕噜噜在火上滚着。

周景明突然停下动作,就那么站在屋里,他记得小时候曾经在城寨里见过一家人,一家三口,在圣诞节的夜里,在狭小的笼屋里,女人围着围裙煮面,男人抱细路仔(小孩)在膝头,带着暖意的白烟将整个屋子笼罩,嬉笑欢乐的声音传出很远。

他当时躲在巷道角落,只着一件单薄夏衫,浑身伤痛,看着那家人同吃一碗面。

不知当时坐在屋里的男人是不是和现在的他一样,能听见水在锅里煮沸的声音。

“开饭啦,周景明,出来吃面。”林汀在客厅里叫他。

周景明恍恍惚惚走出房间,立在门口看林汀,她卷着衣袖,手里端着一个小锅,抬头看过来:“我只找到这一个锅,我们一起吃,你不介意吧。我在冰箱里看到两个鸡蛋,也不知道你放多久还能不能吃,不过我想也无所谓,总不能吃死人,大不了拉肚子。”

她举着两双筷子,冲周景明招手:“快来快来,趁热。”

周景明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出前一丁真他妈好吃。

电灯下,林汀呼噜吃着面,鼻尖上渗出一点点汗珠:“真香。”

周景明又笑,这一晚他不知笑了多少次,伸筷子去抢林汀筷子上挑着的最后一团面条,勾嘴挑衅:“是啊,真香。”

1982年1月25日,农历大年初一的晚上。

周景明躺在沙发上,目光却始终落在唯一的那间卧室的门口。

这是他人生至此过的第一个春节,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但没关系,不是吗?

初二仍是休息。

林汀本想出去逛街,可从窗户探出头去,满大街的空荡荡,她往沙发上一瘫:“为什么你们这里初二还不开门做生意。”

周景明扔套崭新的男装到她身上:“春节谁做生意,一般初四开业,初四带你出去玩。”

林汀抱着衣服准备回房间换,一抬头:“那初二、初三怎么办,岂不是很无聊,无所事事。”

“让你换衣服,去车公庙求签。”周景明从口袋里抽出半包烟,剩的不多,他把烟盒在手上磕了磕,叼出一根。

林汀疑惑问他:“车公华诞不是初三?明天去才对吧。”

“初三上香,但是初二香港政府会有公职人员去沙田车公庙,为香港来年运程求签,求签就得今日去。”

周景明自从当了古惑仔,每年必定要去求签,帮派里很信这一套,求不到好签今年一年都没有重要的活干,龙头大佬都怕出纰漏。他算是运气好,连着几年抽到中上。

林汀闻言动作飞快,换好衣服。可惜周景明的衣裳太大,穿在林汀身上好似小孩着大衫,袖子长长能去唱戏,实在滑稽。

周景明嘲笑一会儿,叼着烟亲自上手给林汀挽袖子:“先施百货初四开业,到时候再给你买衣衫,你先将就,给你拿的是我洗干净的,放心穿。”他嘴上叼烟说话,烟灰扑扑直落,但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一种亲近,看着林汀穿他穿过的衣服,好像真是他条女(女朋友)。

十一点才出门,两人去美都餐室吃东西,装潢熟悉得让林汀有种回到了2022年感觉,这间餐室还保留着五、六十年代装潢风格,彩色墙砖和彩色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阳光打进来,落了满地彩虹。

林汀熟练地下单,一碗茄汁焗排骨饭一杯热奶茶,吃的香喷喷。

周景明卷着手里的通心粉:“很熟啊,你来过?”

林汀朝他眨眼:“是啊,我说过我住在旺角,只是找不到那个地方。”

周景明歪歪头,实在不明白林汀这话的意思,还没深想,就听林汀道:“不是说放假,我看这家正常开业,生意不错。”

周景明意味深长地笑了:“既然这么熟,该知附近是乜地方。”

“庙街咯。”林汀答得飞快。

“庙街是港岛平民夜总会,粉客、赌鬼、嫖客、北姑凤姐、古惑仔和非法移民都在这里讨生活。这些人没有过春节一说,连家人都无,过什么春节,这几天总要出来吃饭。”说到这里,周景明勾着唇角,胳膊杵上桌面,往前靠了靠,“等初四以后,我带你来逛庙街夜市。”

四十年后的庙街,是最普通不过的夜市,摆着各种地摊,“我爱香港”的文化衫能挂满整条街,各色大排档里人声鼎沸,谁来都要点一份“避风塘炒蟹”,世界各地来旅游的人挎着背包和相机穿梭在里面。林汀偶尔会在饭后去庙街里散步,顺便买些便宜的小玩意。

她还想问,周景明已起身结帐,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讲:“别问那么多,当心被人听到。”

于是也就不了了之。

林汀在车上晃晃悠悠地睡一路,到车公庙,求了签,兴冲冲地拉着周景明看。

周景明抽个中下签,签文写:未知明日生死事,快意当前且尽欢。

他没读过书,只是能认字,看不懂这两句的意思,只是看着中下签,心头觉得晦气,一捏拳头就想去揍人。

林汀赶忙拉住他,把他的手臂抱在怀里扯着:“我的,我的还没看。”

她把自己的签举得高高的,可那签竟然是只空签,解签的老头戴着老花镜看她,眉心拧得能夹死蚊子。

周景明心头不知为何跳了一跳,只觉得陡然一空,慌乱之间喉头发紧,抓着林汀的手:“这不算,得重新抽。”

那老头缺对门牙,一张嘴有些大舌头:“她抽不出啊,抽不出,是算不出的人。”

林汀脸上的笑僵硬片刻,在周景明突然暴起要去打人的时候又死死拉住他,对上周景明有些怒气充血的眼睛,她看到那双眼睛里的自己笑得勉强:“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计较这些做什么。”

周景明浑身力气泄去,手掌盖在林汀眼睛上,细细密密的睫毛在他掌心刮着。

“笑不出就别笑,丑。”

林汀看不到他,只是又眨了眨眼,然后垂下眼皮,连带着嘴角也垂下去。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车里的音乐换了几轮,周景明索性关了音响,余光落在林汀脸上。

林汀望着车窗外面,老旧的风景在她眼里和那些褪色的旧照片渐渐重合。她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2022年,她的前路,就像今天抽中的那支签一样,一片空白。

轻轻叹口气。

“不是你讲不信则无,叹乜气。我今年走衰运,都没讲什么,看来今年注定不好过啊。”周景明宽慰她。

林汀揉脸,终于转头去看周景明:“我只是发愁,没身份没工作,往后我要怎么过。”

周景明心头一定,哈哈笑道:“行一步,睇一步,有我在,你怕什么,怎么讲我现在也是个揸fit(龙头下的小头目),摆平这些事很容易。”

林汀做个抱拳的动作:“那就拜托大佬多多提携。”

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摇签这事就这么过去。

只是两人下午兴致都不怎么高,停车准备上楼,周景明突然站定,问她:“要不要看电影?”

从旺角到北角的皇都戏院,桑塔纳在弥敦道耸立的高楼里穿行,转上加士居道一路狂奔向红磡隧道,阳光骤然被阻隔在隧道外,越往里去越昏暗,两侧指示灯在高速中连成一条长长的光线,摇摆不停,连接不断。

破空的风声呼嚎,铁皮车根本压不住那声音,全由它灌入耳膜。整条隧道里几乎只有他们一辆车,周景明还要加速,林汀紧紧拽住安全带,她一贯安全至上的原则,却在这一刻像是被风卷刮走,只剩下想要迎风向前的冲动。

是灵魂挣脱的预兆,她觉得自己离21世纪生长起来的那个循规蹈矩的自己越来越远,可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车直直从隧道冲出去,从隧道里无尽的暗色里挣脱,奔向阳光灿烂的前路。

出隧道一路奔上坚拿道,再上高士威道,沿英皇道直直抵达北角。

“皇都戏院”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挂在眼前。

四十年后只剩一座骨架的大戏院如今完好,飞拱的屋顶和英皇道入口上方的《蝉迷董卓》大型浮雕无不昭示着这座戏院在八十年代的辉煌,四周环绕各种发光招牌铺、唱片铺、洋服店、皮鞋铺、发型屋、眼镜铺及邮票店,在年节里透出一种反常的热闹,型男索女穿着摩登,挽着手来来去去。

热闹非凡,完全不像她从各种资料图片里看到的八十年代春节,比四十年后疫情期里的香港春节可热闹多了。

戏院外挂着大幅海报,是1982年的贺岁片,《最佳拍档》海报最前,后面跟着《少林寺》和《龙少爷》,许冠杰和成龙的脸隐在海报上,还是嫩仔。成龙蓄着半长的头发,虎目精光,还是标志性的大鼻子,胳膊上肌肉虬劲,那张年轻的脸上全是坚毅,还没有四十年后的慈祥。

林汀盯着年轻版的成龙,突然笑出声,想起霸王洗发水广告里的台词。

“看哪部?”周景明问。

林汀仰着头,下巴抬得很高,越发显得小巧精致,她指着《最佳拍档》,这可是香港电影史上首部票房突破二千万的电影,也是到目前为止香港最高入场人次的港产片。

“看这个?”林汀征求周景明的同意。

周景明不大爱看电影,林汀说什么便是什么,掏钱买了两张电影票,领着人进去。谁料林汀对那两张电影票的兴趣超过一切,翻来覆去看,好似没见识,一个劲地“哇”。

还以为她看场电影会更激动,谁料看了还不到一半就倒在周景明肩头睡着了。

“喂,喂……”周景明低声叫她,还耸了两下肩膀。

林汀只是一只手攀上他的脖子,嘟囔了一句“别吵”,然后自顾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沉沉睡过去。

她脸蛋微微发烫,贴在周景明的锁骨上方,和他脖子前倾的角度完美契合。

皮肤的接触好像是在两人身体里通了电,周景明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每一下都那样重那样响。

林汀身上是和他一模一样的香皂味道,不,不一样,那香皂味里还掺着林汀身上的青草香,全部萦绕在周景明鼻尖,始终挥之不去。

周景明直视前方的幕布,电影画面一直在变,他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他骂了句:“扑街。”

可脸上分明带笑,肩膀往后靠靠,让林汀睡的更舒服。

“带你来看电影,是花钱买票看,不是免费看,一场电影两小时,你睡一个半,干脆在家睡好了。”

“我也没想到啊。”林汀嘀咕,“我看四十年前的老片子当然看不下去。”

“你讲乜?”

“没讲什么,就是不感兴趣,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想看完啊,但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不就是靠着你睡了会儿,小气。”

“我小气?”周景明瞪着眼,“带你食饭、带你看烟花、带你求签,还带你看戏,你说我小气,食碗面反碗底(忘恩负义)啊你,打你信不信。”

两人从出了戏院就在吵,是周景明故意逗她,林汀上了当,一张粉脸通红,当即从脖子上扯下项链往周景明手里一塞:“不占你便宜,一克拉的钻石,算市价也得一万多人民币,按八十年代的汇率,折合港币也有四万多,没亏得你。”

周景明眼见逗太过,手里攥着项链发痴,林汀走远了,他才急急忙忙跟上去,凑在她身边解释:“对唔住,不是故意啦,就是,就是好不容易看场电影,我还没跟女仔一起看过电影。”

林汀红着眼自顾往前走,昨天还觉得他是好人,今天就不是了。

周景明哪里这样伏低做小过,但瞧林汀委屈模样,恨不得自扇耳光:“好啦,我嘴贱,男人佬狗吱吱喳喳,十足一个蒸山瓜,无哩分寸又浮夸,是人见到想升你两巴。你骂我打我,我都不还手,行咩?”

周景明在林汀心里可是个黑社会形象,第一次见在砍人。哪知还能这样自己骂自己,完全是忍不住地笑出声,心头跟着软了软。

“扑哧”声溢出来,周景明立刻低头去看。

只见林汀红通通一双眼,里头刚刚淌过泪,好似盈满香江水。

看痴周景明,随即又得一对白眼。

周景明一颗男仔心几乎化成水,声音温柔得不能再温柔:“对唔住,你讲讲话啊。”

林汀佯装凶悍:“讲乜,钻石收好,真似傻仔。”

初三花市提前开。

林汀蹲在沙发前拧周景明的耳朵:“起身起身起身,太阳照屎忽(屁股)。”

周景明闭着眼,抓住林汀的手,大掌把她的手几乎全部收拢:“索魂啊你,昨晚睡太好是咩,精力散不尽出门跑步,大街宽阔无人挡。”

“去花市,我要去买花。”林汀拧着那片耳垂,只觉得肉乎乎十分好捏。

周景明睁开眼,眼里一片惺忪,头发乱成鸡窝,沁出几分天然可爱,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怎么突然要买花?”

这一日是周景明没经历过的岁月安好,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沙发上,他懒洋洋躺着,林汀蹲在他身前撒娇。

“没事干,去看看嘛。”

周景明妥协,坐起来,看向墙上挂着的时钟,快到正午,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能一觉睡到大中午,即便那张沙发那样窄小,睡的他腰酸腿疼,他都能一夜无梦。

出门就见一家凉茶店正在收拾锅碗瓢盆准备开张,右侧写着“水翁花百草免病茶”,铺子门口的台面已收拾妥当,青花瓷的大罐里装着茶水,一个一个小瓷杯倒扣着放在玻璃橱柜里。

剃着光头的老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在抹台面,铺子里正中装修成庙街牌楼的样子,挂着一面很大的镜子,照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林汀曾在资料里看过一张凯斯·麦克格雷格与1982年上海街拍摄的照片,照片里赫然就是眼前这家凉茶铺。

那种穿越时空触摸历史的冲击感再次从她大脑里炸开,甚至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周景明往前走着,一回头,看林汀盯着那家凉茶铺一动不动,也没多说话,只是去了那铺子前要了两杯凉茶。

老板同他讲“新年大吉”。

他接过凉茶,也讲“新年大吉”。

讲完才发现,这或许是他人生至此讲出口的第一句新年祝福,是为了给林汀买凉茶。

林汀回了神,周景明已把凉茶递到了她嘴边:“空腹食凉茶太寒,你少喝两口,一会儿去喝热奶茶。”

林汀不知道为什么,好几天了,这一刻因为一个凉茶铺和一碗凉茶红了眼眶,她有种后知后觉的现实感,原来她真的来到了1982年。

花墟道市场仍是在那个地方,与太子道西并排,西达洗衣街,东连园圃街(雀仔街),对街就是旺角大球场。没有地铁站,没有那么多的轿车、跑车,整条花墟道市场透出一种和四十年后截然不同的繁华和干净。

“新记”和“缤纷”的招牌格外显眼,废旧的《广州日报》包着一束一束的鲜花,每交易一笔,就拿下挂着领口的笔记下一笔账。

“缤纷”还没有电脑收银,也还没有分店,只是一间小小的门店,卖着传统的盆栽。老板娘很年轻,烫着卷发,束着马尾,围裙干干净净系在腰间。她抬头的那一刻,林汀分明从那张年轻饱满的脸上看到了四十年后的她。

相较这两家,“陈记”极不显眼,在角落里,开着半扇铁门,林汀看见那招牌时,瞳孔陡然一缩,“陈记花卉”如今还很新,招牌和铁门还没有覆上岁月的斑斑锈迹。

可这家花店的样子,分明和四十年后一模一样,无论这条街上的花店随着时代如何变化,它仿佛始终停留在1982年。

“不是说要买花?你发什么呆?”周景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林汀着了魔似的往“陈记”走去,二十多岁的女人走出来:“随便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我给你们算便宜一点。”

对上年轻的陈阿婆,林汀张了张嘴:“我想要一束向日葵。”

“正好,今日刚从广州运来一批向日葵,靓女有品位。”年轻的陈阿婆转过身去,弯着腰给林汀挑花。

周景明靠在铁门上看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钱夹,拉着林汀:“再看点其他花,要买就买开心。”

这话说得实在过于财大气粗,林汀忍俊不禁,就是被周景明这样一句话,从恍惚中拉回了现实,她伸手去拿周景明的钱夹,轻而易举地抽出来,在周景明面前晃了晃:“花光也可以?”

周景明笑着去捏她的脸:“买几束花能用多少钱。”

年轻的陈阿婆包好花递给林汀,脸上笑得暧昧:“靓女同boyfriend感情好,讲话似蜜糖,听着好中意你啊。”

林汀脸一红,飞快地扫了一眼周景明:“他是大佬,我是小弟,我们没拍拖。”

年轻的陈阿婆笑得越发开心,对周景明挤挤眼睛:“靓仔加把油,出了门就告白。争取年底结婚,多多赚钱给老婆仔买豪宅靓衫,三年生两仔,多子多福。”

周景明摸摸鼻子,没应这话,只是拉着林汀,自己接过对方递来的花,嘟囔着对方“话真多”,一转头拉着林汀出了门。

“八婆。”周景明走在林汀前面,没敢回头,他觉得自己耳后根发烫,也不知红了没有。

林汀戳着他的腰:“别乱说,人家做生意,说好话嘛。”

周景明撇嘴,真的没再说什么。

林汀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他很高,他的肩膀很宽,他穿皮衣很好看,他……对她是真的很好,即便他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仅仅只是对她这个人,足够宽容和友善。

”周景明。“林汀叫住他。”

周景明脚下一停,侧过身去看林汀:“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或者你找不到我了,但我又想见你,怎么办?”林汀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拽上了周景明的衣角,1982年的香港还没有大哥大,没有手机,他们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无法交换。

周景明那样锋利粗犷的男人,怀里却小心翼翼抱着花,他眯着眼睛想了会:“那就到旺角来买花吧,总会遇见,我在花墟等你,怎么样?”

林汀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眉眼因着笑意都弯了起来,她的声音很温柔,像咬上一口的士多啤梨(草莓),她歪着头说:“嗯,听起来很浪漫。”

周景明觉得那一天的下午过得很慢,慢得令每一缕阳光都照进了他的心里,花墟道市场长长一条好似走不到尽头。

可等两人晚上回了家,他又觉得这一日过得很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回味,太阳便落山。

林汀把花瓶摆在屋里,里面装了水,一把生了锈的剪刀修剪着枝丫,然后那一簇簇的红花绿叶就插进了花瓶里,放在茶几、床头和柜子上,就像一个家庭主妇装饰着属于自己的家,她每摆弄一下,就回回头问周景明:“好不好看?”

周景明只是点头:“好看。”

不知是说花,还是说人。

花香驱逐了灰尘和腥霉。

周景明梦见在“陈记花卉”的门口,阳光好的不得了,天上浮着一团一团的云,树叶缝隙里漏出满地光斑,他们站在那光影交错里,他转过身,把林汀抱进了怀里。

周景明原以为林汀会买很多衣服首饰,可她逛遍了整个先施百货,也只买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和一双软底皮鞋。

其他的,全都是家用品,床单被罩、牙刷毛巾、锅碗瓢盆……周景明拎了满手,一支烟咬在嘴里,根本腾不出手去点。

“我带你来买靓衫,你好似搬家,彩电冰箱要不要买啊,干脆再拖个洗衣机回去好了。”周景明拉住林汀,两只手高高举起来,端在林汀眼前让她看。

林汀却只是随口道:“等我找到工作能赚钱了,我可以自己再买衣服,主要是你那个家,哪里像个家,就是个临时睡觉的鸡窝,再不收拾都要长虫了。”

周景明闻言一愣,他住的地方,一个在九龙城寨,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一个在旺角,是他离开九龙城寨后买的屋子,他想告诉自己已摆脱过去,可总是不由自主会回到城寨。他在这样矛盾的令人作呕的心态里,反反复复折磨着自己,他哪有闲情逸致去布置家。

因为,他没有家。

林汀兀自说着话,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看,她又看中了一套餐具,快步走过去一边同售货员问价,一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大约是真的很喜欢,笑着回头问周景明:“买这个好不好?”

“好。”周景明想,他可能没有办法对林汀说“不好”了,可又从来没像面对她这般,一句“好”答得这样心甘情愿。

香港春节后复工的第一日,周景明和林汀往返于香港的各个街市,弥敦道上人头攒动,开了门的店铺一间挤着一间,当那些卷帘门一扇一扇地打开,香港的烟火世界也跟着拨开了垂帘。

蔬菜店、肉店、水果店、花店、茶餐厅、糖水店、面包店、参茸海味店……彻底吵醒了香港的清晨和夜晚,并不宽阔的马路上,行人与小贩随时都能撞个满怀,再笑眯眯拜个年。

叮叮车、van仔(面包车、小巴)、计程车在路上穿成车流,黑色桑塔纳混在车流里,林汀扒着车窗往外看,看那些曾经只存在在照片和影响里的霓虹灯招牌,她从一开始的惶恐变成了满心的期待和惊喜。

林汀觉得,这一幕若是再配上BGM,大概比电影里拍出来的场景更舒服,海风徐徐吹,鼻尖闻到各种食物香气,这是属于香港的人间,堪比《甜蜜蜜》。

周景明问她:“你看乜啊,大街车多人多,小心你的头啊?”

林汀头都没有回:“看大街,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我们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和大脑记下看到的繁华,即便是胶片洗出来的照片,也会随着时间慢慢褪色。我以前的日子过的浑浑噩噩,从来没发现原来再普通不过的生活也这么有意思。”

珍贵到,当这段时间不断往前,后来的人总会用尽全部的想象去还原曾经不被人珍惜的过去。很多人都向往历史的神秘,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触摸旧日的时光。

周景明在九龙城寨长大,没有读过书,也没有那样文艺浪漫的思想,他只是因为林汀的那句“看大街”而减了车速,他什么都没说,却轻轻踩下了刹车,然后保持着跟游览车差不多的速度往前行驶。

林汀对速度的变化有些讶异,而后却是满心的温暖,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人,会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话,而尽力去满足她的想法,没有刨根问底,没有质疑不解,仅仅只是为了让她高兴。

周景明很少收拾屋子,他站在沙发边,脱了皮衣,只剩一件衬衫,袖子高高卷起,想帮忙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能无措地看着林汀忙前忙后,擦窗户扫地,换被套换窗帘……

林汀递抹布给他:“去搓一下。”

他拿起抹布立刻冲进洗手间,水哗啦啦放着,他把一块抹布搓成一团,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表情是那样的温和,脸上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笑。

这间屋,从来没有像这样干净温馨过,每一处都透着主人家的用心,连电视柜上都铺上了一层带白纱勾出来的垫子,垫子上放着昨天买回来的向日葵。

沙发上放了两个黄色的小抱枕,周景明想,抱在怀里一定很舒服。

他几时奢望过还有这种日子过,从前想都不敢想。

收拾完,林汀赖在沙发上不肯动:“好累好累,我很久没做家务,而且你家实在太脏,你好歹是个揸fit,家中这副样子,菲士(面子)还要不要,平时起码请个宾佬宾妹(菲佣)打扫。”

“我一个男仔,住那么精细做什么,有床睡就行啊。”周景明拽她,“起来,带你去元朗吃盆菜。”

“不想动,为什么没有外卖?啊,好想念外卖。”林汀两手一摊,一副软绵绵模样。

“快点啊,不起来今晚饿肚子,出前一丁就剩一包,我不让给你。”周景明索性抓了她的手,晃了几下,甚是亲昵。

林汀佯装瞪他:“没良心啊你。”

屋里全是花香,电灯黄光落下,不知道是怎样的一派温情。

门就是这时候被拍响,好似不要命,门板都要被拍烂。

“明哥,明哥开门啊,出事了,明哥……”光头强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瓮瓮糊糊,但足够令人觉得焦急。

周景明拉开门,光头强满头满脸的汗,闷着头就要往里冲,却被周景明拦住,这样的房间,不再适合别的人走进去。

光头强不在意:“明哥,俊哥让灰疤跟你一起管夜总会,他已带人去。不知道他跟俊哥讲什么,有风驶尽利,他今晚要在夜总会请刘探长,你也知,刘探长同你关系近,摆明衰鬼撬墙角。”

周景明就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把他周身的暖意全冲了个干净,他站在门口,背后是满室暖意和坐在沙发上等他一起去元朗吃盆菜的林汀,面前是他必须去走的荆棘路。他恍惚觉得这几天不过只是一场幻觉和梦境。

林汀从沙发上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怎么了?”

光头强大声同她招呼:“明嫂!”

周景明突然深吸一口气,顾不上光头强讶异的目光,把门关上,挤了个笑回头对林汀道:“阿汀,还有一包出前一丁,我让给你,今晚我就不带你出去了。”

林汀看着他,目光是那样的直白和坦率,周景明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然而下一秒,林汀却问:“我给你的钻石项链你带在身上吗?”

周景明点头。

“我刚到香港的那一年,大年初三,我去黄大仙祠烧香,道长说我那年恐有血光之灾,让我买钻石戴,钻石坚硬可做盾,我当时笑他乱讲,难道不该求个护身符,可我后来还是去买了一条钻石项链,那一年,我过的很顺利。”林汀穿着橙红色的菱格毛衣,毛衣下摆扎了一点到牛仔裤裤腰里,整个人显得纤细修长,她看着周景明,脸上还是笑,“去吧,我等你回来。要是回来的早,记得带碗糖水给我,我要杨枝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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砵兰街和上海街平行,中间被很多条宽宽窄窄的马路串联起来,周景明坐在车里,看着满街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纵横交错的长杆,勾勒着细致花纹的灯线,好似托着夜晚的明珠,冰室、波楼雀馆(桌球室、麻将室)、电机五金,还有各种银行和公司。

越往砵兰街去,灯牌就越斑斓华丽,多以红绿黄三色为主,折射出奢靡放浪的气质,一眼看去,全是卡拉OK、夜总会和桑拿室,下面缀着各种极具暗示意味的小字,一转头,那狭窄的唐楼入口处贴着各种裸女海报,搔首弄姿,被红色的灯光照出旖旎。

大腹便便的麻甩佬(中年油腻男)夹着皮包低头不停往前走,双眼余光瞟着袒胸露乳的站街妹,若是对上了眼,一转身就消失在了唐楼转角,烂仔们蹲在灯牌底下抽烟拆货,同还未接到客的北姑调笑。

这里和中环兰桂坊不同,那是有钱人的销金窟,这里是穷人的酒池肉林。

周景明从前不是没来过这里,在旺角混,这里就是他们这些四九仔的盘据地,最放浪的时候,他会在火拼之后睡在这里,身边躺着还算干净的红牌阿姑。

但他今天坐在车里,一抬头看见满世界的灯红酒绿,糜烂放纵,脑子里全部都是在那间小屋里,林汀忙里忙外的身影。

那里那样干净,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林汀那样干净,连一个微笑都透着美好。

他在这种分裂里察觉了自己的肮脏,他的每一寸血肉皮肤,都不配去拥抱林汀,这让他突然感到痛苦,生出了转身逃跑的欲望。

光头强一边开车一边说,他说了很多,可周景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躁动着血液,周景明回过神,在一片晦暗的红色光晕里听见有人唱林子祥的《分分钟需要你》,唱的人没有半分深情,听的人只顾和鱼蛋妹(从事性工作的未成年)在角落打啵。

周景明搓了把脸,脸上挂起笑,大步流星走过去:“刘探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怎么来也不叫我,我一定挑最好最贵的给你。”

这一晚也不知道喝到了几时,一楼一凤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年后第一晚恐怕赚盆满。

周景明一杯一杯洋酒往肚里灌,好听话说不停,活生生把灰疤衬成了个背景。

灰疤看着周景明,想起手下人说,周景明这个人有手段有脑子还不要命,只要有机会就往上爬,要想把他一直踩在脚下,就不能给他留一点机会,只可惜,年前那一架,让他占了先机抢了风头。

等一行人从夜总会里出来,刚送人走,周景明两腿一软就要往后倒。

光头强扶住他:“明哥,要不要紧,这个刘探长也是,两头都想赚,一个小探长而已,海上无鱼虾为大(小人得志)。明哥,我送你回家。”一转头就要吩咐马仔去开车。

上了车,周景明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盖在眼睛上,慢吞吞讲:“先不回去,去糖水铺。”

光头强扭过身子:“哪家糖水铺,两点啦,都落门了。”

周景明呼吸间全是酒气:“沿街找。”

从砵兰街出发,转完整个旺角,一直到西贡,才在路边看到一家正在收拾准备打烊的糖水铺。

周景明都快软成了面条,还是强撑走了进去,他抓着桌角,亲自点单:“我要一份杨枝甘露。”

老板脸都吓白了:“大佬,杨枝甘露卖完,换莲子汤圆行不行?”

周景明顺手拿起勺篮就想往地上扔,他想说“他妈的连碗杨枝甘露都没有开什么糖水铺”,可伸手的那一刻却停了下来,他醉醺醺看着自己的手,然后点了头:“那就莲子汤圆。”

老板显然没想到黑社会这么好说话,生怕自己动作晚了一会儿惹黑社会反悔,到后厨最快速度做了一晚莲子汤圆。

周景明又嚷:“打包。”

等他带着打包好的莲子汤圆回家,已快凌晨四点。

他的头靠在门上,不敢进去,他满身酒气和劣质香水味,好脏。

门却在下一刻被人从里面打开,周景明软趴趴地往前倒去,倒进了一个软绵绵、香喷喷的怀抱。

林汀扶着他,眼睛往外看了看,确定屋外没有人,才扶人进屋,两人倒坐在沙发上。

她只是轻声问了一句:“怎么现在才回来?”

怀里的人好似鸵鸟埋沙,不肯抬头,只是从自己怀里端出来一碗莲子汤圆:“杨枝甘露卖完,我一直找到西贡去也没买到,莲子汤圆也很好吃,我一直放在怀里捂着,还是热的,你要不要尝尝。”

林汀微怔,接过那碗莲子汤圆,碗底还有阵阵热气。她的心跳没有加速,没有小鹿乱撞,可她明明白白的知道,那一刻,她的心好似被人捧在怀里,化成一滩水,温柔得不成样子,她想把怀里的人抱得再紧一些。

“关门就关门了,卖完就卖完了,不用到处找的。”她轻声道。

周景明摇头:“你说你想吃糖水。你怎么还没睡?”

除非今晚的香港找不到任何一家开门的糖水铺,否则他就算是跑遍整个香港,也会给林汀带一碗糖水回来。

林汀低头去看怀里的周景明,男人凌厉的轮廓贴在她的锁骨上,他们靠得很近,她说:“我说要等你回来。我煮了醒酒汤,要不要喝。”她慢慢地把周景明的头挪到沙发上靠着。

周景明的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拽着自己的衣摆:“好。”

1982年大年初五的凌晨四点,整条上海街只有那一间屋子亮着光,屋里一男一女对坐,一个喝着醒酒汤,一个吃着莲子汤圆。

林汀眨眨眼,看到自己的一滴眼泪掉进了碗里,她吸吸鼻子,抬头:“周景明,谢谢你啊。”

周景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吻她,他们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林汀盘腿坐在地上,他明明坐在沙发上俯视着她,却觉得自己只是匍匐在她脚边的烂虫。

喝完醒酒汤,洗完澡,周景明走到沙发边想睡觉,可林汀已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景明回头看了一眼卧室,他想,他明白林汀的意思。

睁开眼,是人生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舒服,躺在绵软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帘落在他的身上,床头放着一束满天星。

周景明宿醉后的头又痛又晕,他坐起身,闻到从厨房飘出来的海鲜粥的味道。

厨房里林汀正在忙,系着新买的围裙,头发盘在脑后,松松散散落下几缕,勾着她的脖颈。

听见脚步声,林汀回头,她正在尝味道,举着汤匙,模样很居家。

“你醒啦,我熬了粥,没有放很多盐,我想着你昨晚喝了酒,还是要吃点淡口,你来尝尝,会不会太淡。”她举着汤匙向他递了递。

周景明走过去,低下头去尝,然后看着林汀:“还好。”

林汀笑:“那就行,关火!出锅!”

周景明站在她身后不到一掌的距离,一伸手就能揽住她:“你睡那么晚,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沙发睡的好难受,腰酸背痛,翻身差点扭脖子,干脆早点起来,也是苦了你,这么大块头天天睡沙发,都是我的错,唉。”林汀背对着周景明,端着汤碗往里盛粥。

周景明走过去接着汤碗:“我哪里都能睡,以前睡床还不如睡沙发舒服。”

“那是因为你的床只有一层木板,也不知道你以前怎么过的日子。”林汀舀出最后一勺,“好啦,端出去吧。”

起得晚,早午饭一起吃,海鲜粥配虾饺、排骨,吃得胃里暖暖。

林汀没急着去收拾,好似小学生一样,两臂交叠规规矩矩放在桌面上:“你今天有没有事啊?”

周景明原本应该在今天去跟旺角坐馆(区域话事人)俊哥报道,但他摇了头:“没事。”

“我想找个中医诊所,找份工作,安定下来好好赚钱生活。”林汀这么说。

周景明喉头滚了滚,他想说:你可以就在我身边,我养的起你,但他不能说这种话,当古惑仔的女友,没什么好下场,而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万一哪天横死街头,毫无依靠的林汀该怎么办。

他咽下满心苦涩,看着林汀的目光变得小心很多,他害怕哪句话说的不对惹她不高兴,也觉得自己没资格对林汀说好听话。

只能回答:“好啊,我陪你去找,不行的话,我给你盘间铺子下来。”

林汀没拒绝:“先找找看吧,要真的自己做诊所,我还什么都没有呢,连身份证都没有,黑户啊。”

说完就想叹气,孤身一人回到八十年代,没钱没身份没住所,要不是周景明,她可能已变人肉叉烧。

他们在旺角找了整日,周景明陪着她,一间一间诊所问,一家一家诊所跑,像林汀这种情况,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到九龙城寨开无证诊所,没人会管她,那些所谓的资格也不存在。

但周景明舍不得林汀去城寨生活,她属于阳光。

走到两腿发软,两人随意找了家排挡吃牛杂鱼丸。

吃到一半,有人进来,声音很大,骂骂咧咧。周景明只看了一眼,立刻转过了身,是14K的人,是他的死对头,他可以跟人冲突,但他身边还有林汀。

林汀被他的动作惊得一呆:“怎么了?”嘴里嚼着牛杂,说话含混不清。

周景明神色复杂:“换家店好不好?我们去吃冰室?”

“还没吃完……”林汀话没说完,目光越过周景明落在门口几个花臂大哥身上,剃着毛寸咬着牙签,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姿态流里流气,她压低声音,“是不是遇到对头了?”

周景明点头。

林汀没由来一阵兴奋:“那我们逃跑?”

明明是问句,却被她说得好似宣言。

林汀抓住周景明的手,扣得很紧,掌心相贴,她笑得像小狐狸:“我数一二三,我们就跑。”

她的态度让周景明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起来,竟然也跟着笑,掏出一张红衫鱼压在碗下。

林汀一双眼睛看着门口,嘴里数着数,然后,他们动作极其迅速地起身往外冲,没顾上碰掉了隔壁桌的牛杂,一路横冲直撞,拔腿狂奔。

即便是跑上了弥敦道也没停,霓虹灯牌镌刻在黑夜里,映着街景和高楼,他们迎着晚风,一边大笑一边跑,沿着弥敦道一直跑到维港。

周景明买了两张天星小轮的船票,两人跳上了船,站在甲板上,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双双哈哈大笑。

“我从来没有逃跑过,好没菲士。”

“菲士不能当饭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孙子兵法》也这么教啊。”

他们大笑的声音留在了1982年维多利亚港的夜风里,留在了不断向前涌动的香江水里。

他们在中环码头下车,坐了最后一班巴士去太平山。

林汀说,来都来的,干脆去看夜景。

其实,八十年代初的香港夜景远没有四十年后的夜景来的惊艳好看,但仍能从太平山顶俯瞰整个维港和九龙半岛,下了缆车沿柯士甸道走上半小时,目光里的风景便从花草树木渐变成了星光遍布。

山顶的风格外大,带着从维港上裹挟而来的微微腥咸。

芬梨道的尽头,在一片星河里,林汀突然双手做喇叭状围住自己的嘴巴:“香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声音被传出去很远,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到。

周景明在她身后温柔地看着她,看她纤细的背影,看她飘起的长发。

林汀,我中意你。

但我,不敢说。

“你为什么会当古惑仔啊?”

他们坐在山顶上,吹了很久的海风,周景明问林汀冷不冷,林汀却问了这样一句话。

周景明很少谈起自己的过去,但他拒绝不了林汀,他看向山下维港映着光斑的水波,那一片水光里,好像也倒映着他的过去。

“要是有办法好好活下去,谁愿意当古惑仔啊。我出生在城寨里,老豆老母是从内地偷渡来的偷渡客,或许曾经他们过的还行,但后来,我老豆赌博,我老母怀上我以后,他又开始食白面,你也知,黄赌毒,沾上就戒不掉,我老母生下我不久被迫做北姑。我家里是赌档、毒窝、私娼馆,大门从来不关,老豆就在我床边食白面,老母就在我床边接客,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人一旦滑进了深渊,什么道德感羞耻心都会成为垃圾被扔到勒色桶,他们不顺心就打我,打的咳血也没钱治,最严重一次,断了两根肋骨,还是城寨里的一个四九仔看我可怜给我钱去诊所看病,为了养伤,我不敢回家,就在城西的一条巷子里捡人家不要的饭菜吃,足足过了两三个月才回家。

“我十五岁拜堂入会,走到哪里都是第一个上前跟人火拼,我当红棍前,人家都叫我‘亡命仔’。后来,我老豆食白面食多死在了家里,我老母染了脏病也死在了家里,他们可怜吗?可怜。可恨吗?可恨。当古惑仔后的每一天,我都当最后一天,我随时准备被人砍死,可我的安家费都无人接啊。”

林汀从前觉得自己过得不好,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她偶尔也会心存怨恨,怨恨父母没有责任心,怨恨外婆重男轻女,怨恨舅舅舅妈待她不好。

她觉得她过得苦,但她生活在和平而美好的21世纪,她生活在大城市,她没有见过真正的苦难,她也体会不到苦难带给人的折磨究竟会残忍到何种地步。

所以当周景明轻描淡写地回忆他的人生时,林汀看着干净精神的他,即便脑子里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来那样的生活。

人与人真的很难感同身受。

但她仍觉得心疼,她在那一刻想的是,既然回到了旧时光,为什么不再早一点,让她遇到那个伤痕累累需要保护的周景明,她会带他走,她会待他好,她会给他一个很好的未来。

这种想法的出现,或许就是一种心动。

不是因为心软和同情,而是因为在经历这样的苦难后,周景明仍然那样温柔,他在脊背上纹荆棘,那是荆棘也是锁链,他在深渊里出生成长,却在深渊里捡起了他的底线。

“你呢?”或许是提到了从前,周景明忍不住摸出一根烟点上,问林汀,“你从哪里来?”

他应该是早有怀疑,林汀的衣服、住址,还有偶尔跳出来的不合时宜的用词。

林汀捋了捋头发,她侧过脸去看周景明。

“我说出来,你要信。”

周景明怔了怔。

林汀好像在说一个科幻故事:“我从四十年后来,从2022年来。我家在苏州,祖籍湖南省苗族自治州,我在上海读大学,香港读研究生,然后在香港开了间中医诊所,我打算在香港定居。”

“我的故事和你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内容,我父母在我四岁那年去爬珠穆朗玛出意外冻死了,我在舅舅舅妈家生活,日子很平凡,除了上学读书就是上学读书,我朋友很少,所以没有什么娱乐生活,后来学医很辛苦,更没法分心去享受生活,工作以后,每一天好像都过成了同一天,没有一点不一样,乏味又无聊。

“我的人生是那样的循规蹈矩,唯一一次脱轨,就是来到了1982年,遇到了你。”

林汀无聊的生活连一点值得拿出来做谈资的东西都没有,除了周景明。

周景明的耳边是海风呼啸,他还停留在林汀说的第二句话。

她来自四十年后。

周景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好像是教堂里基督徒那般虔诚,他甚至在想,是不是上帝送了他一份礼物,只是这份礼物,来的晚了些。

他终于控制不住伸手,把林汀抱进了怀里,他收紧了双臂,死死地箍着他。

在1982年的太平山顶,他揽星光入怀,从此甘愿俯首称臣。

林汀闭上眼睛,回抱他。

这个拥抱有太多的含义,为了这样一份缘分,为了这样不同的两个人生,为了人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分享,为了他们穿越了四十年才遇到的感情。

“阿汀……”周景明在她耳边叫她。

林汀想起来《志明与春娇》里的一句话——有些事不用一个晚上都做完,我们又不赶时间。

她在周景明肩头蹭了蹭脸颊。

她说:“有些话不用一个晚上都说完,我们又不赶时间。”

于是,不赶时间的两个人错过了下山的缆车,只能在庐吉道等日出。

当太阳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后跳出来时,林汀想,原来这就是新的一天,原来这就是每一天,值得被珍惜的每一天。

她转过头,周景明眼下挂着黑眼圈,但却正含笑看她,不知看了多久,那双眼睛里仿佛把她雕刻了进去。

“早安,周景明。”

“早安,阿汀。”

1982年1月31日,大年初七,林汀消失了。

周景明这一生直到死,都没有再见过她,他这一生,只过了那七天。

1983年,陈百强的一首《今宵多珍重》火遍香港,拿奖不断,周景明买了CD来听,反反复复只为了听那一句“情意如能互通,相分不必相送,放下愁绪,今宵请你多珍重,那日重见,只恐想见亦匆匆”,他想,他应该没有和林汀重见的那日,他把“陈记花卉”买了下来。

他搬出了上海街的唐楼,另置一屋,上海街的房子里还维持着林汀消失时候的样子,周景明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年,当他觉得林汀的味道越来越淡后,他搬了出去。

1984年,《笑傲江湖》在香港无线电视台首播,光头强每天晚上准时准点到周景明家追剧,还剪了个跟周润发一样的发型。周景明坐在沙发上吃莲子汤圆,吃着吃着就发起了呆,他从冰箱里翻出了几瓶酒,喝的烂醉,嘴里一直在叫“阿汀”。

第二天大早,光头强问他,阿汀是谁。周景明才恍然发现,除了他,所有人都不再记得林汀,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仿佛一个幻觉。

1985年,宝马山双尸案发生,全港轰动,是为香港八十年代最严重的童党杀人事件。周景明在一次火拼中被人砍伤,送到医院的时候奄奄一息,他看着手术室里的无影灯,想起1982年大年初一,林汀在维港的烟花下祝他长命百岁。

1986年,《英雄本色》在香港上映,是当年香港电影票房冠军。周景明一个人买了两张票去戏院看电影,他身边空着一个座位,后座的女仔直夸张国荣好靓,电影结束后,周景明把多余的那张电影票留在身边空位上。

1987年,邱淑贞参选香港小姐,与李美凤并列当年的最大热门佳丽。光头强喜爱得发癫,每日举着爱心纸牌在无线大楼外嘶吼,房间里贴满了她的海报,后来邱淑贞被黄莺揭发下巴整容,愤然退出,光头强恨不得拿刀去砍人。

周景明坐在房间里抽烟看电视,身边围坐的都是他手下的马仔,个个对穿比基尼的港姐垂涎欲滴,他看着光头强最喜欢的邱淑贞,想起了林汀。苹果脸,尖下巴,一笑起来好似士多啤梨掐出水。

后来,他没能走进1988年。

周景明死在了1987年年底的一场火拼里,身中数刀,血流了一地,那天的香港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潮湿脏污,就像初遇林汀的那一晚,他躺在地上,脖子上挂着林汀留给他的钻石项链。

他们之间连一个吻都不曾有,他却爱她一生。

阿汀,好想你。

1994年,旺角一家普通电工家里出生一个男仔,年轻的父母喜出望外,抱着孩子花钱请大师取名,大师掐指一算,在红纸上写——周景明。

林汀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床头仍是那把向日葵。

她好似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去到八十年代的香港,遇到了一个叫周景明的男人。

后半夜,她一直没能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周景明的那双眼睛。林汀苦笑,她还同周景明计划着找工作、租房子,她还想着找个好天气同周景明说喜欢他,她还想着要对周景明再好一些,让他每天都过的高兴……

她想了很多,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消失在了1982年的大年初七,回到了2022年的除夕夜。

她就这么熬着等到了天亮。

她熬了海鲜粥,配上买回来的速冻虾饺,吃了两口,总是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她的对面应该坐着一个人。

吃了早饭,给花换水,在洗手间,林汀给花瓶接水,水龙头下水哗哗地流,她看着手里攥着的向日葵。

好似灵光一闪。

她想起周景明说的那句话:那就到旺角来买花吧,总会遇见,我在花墟等你,怎么样?

她手里的花瓶掉在了洗脸盆里,水溅了她满身,她没顾上收拾,穿上鞋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想,周景明,你在花墟等我吗?长命百岁的你有没有在那里等我?

巴士从她身边驶过,她奔跑在2022年的香港弥敦道上,时光霎那间好像有了交错,在1982年,她也曾这样和周景明在弥敦道上狂奔。

林汀打了一辆计程车,下车后直奔“陈记花卉”。

她蹲在“陈记花卉”等了一整天,陈阿婆出来倒垃圾,看见她,突然说:“靓女,你boyfriend呢?他有无跟你告白,我看他好中意你啊。”

没有任何预兆的,她泪如泉涌。

陈阿婆的儿子出来找她,见林汀失态,抱歉地同林汀解释:“小姐不好意思,我阿妈老年痴呆啊,认不清人。”

夕阳渐落的时候,有人走到了林汀的面前。

她抬起头,出门太急,没有带口罩,那张苹果脸露了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摘下口罩,他手腕上戴着一支陀飞轮,他们昨天在这里匆匆遇见过。

周景明蹲下身,和林汀平视,然后很慢地抬手,放在林汀的后脑上,抱人进怀里。

“阿汀,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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