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报道；图/AP）
2022年7月8日上午11点30分左右，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奈良县大和西大寺车站附近进行街头演讲时，遭遇枪击，陷入心肺停止的状态。事发后，日本总务省消防厅出动直升机将他送至奈良县立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进行抢救，但最终伤重不治，于8日下午5时余被宣布身亡，终年67岁。
日本警方在现场逮捕了一名41岁男子，并缴获一把自制枪支。该男子名叫山上彻也，曾在海上自卫队服役三年，2005年退役。他在对警方的供述中表示，枪支是自制的，自己对安倍心怀不满，想刺杀他。
事发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中断在山形县的街头演讲，乘坐直升机返回东京，在首相官邸的媒体见面会上，他对刺杀事件表示强烈谴责。
安倍是日本明治维新设立首相以来，迄今为止任职时间最长的首相，长达3188天。尽管已经在2020年9月辞职，自那之后日本也已经换了两位首相，但安倍的势力未减。2021年11月11日，他成为执政的自民党内最大派阀细田派的会长，被认为仍然是日本政坛的造王者，不排除有一天会卷土重来。他此次在奈良的演讲，也是为7月10日的日本参议院选举造势。
如今安倍猝然离世，对在任的岸田文雄和日本政治未来的走向，都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
（案发现场；图/AP）
一、安倍这一生
今天的日本总体上是一个发达的现代化国家，但在政治运作方面仍带有强烈的封建色彩，最典型的表现是：一旦某一政治家在一个选区当选，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变。即使本人不干了，议员的宝座也往往能顺利传给儿子或孙子。
因此，家族名望在日本政坛非常重要，二战结束以来，除了田中角荣等少数几个出身平民之外，绝大部分日本首相都是世家子弟。
拿安倍来说，他的祖父安倍宽是日本众议院议员，父亲晋太郎曾任外相，原本是自民党内定的首相接班人，只是因为去世而未能如愿以偿，外祖父岸信介曾是日本首相，另一名前首相佐藤荣作则是岸信介被过继的亲弟弟。
1954年9月21日生于东京的安倍，其政治生涯的起点是担任时任外务大臣的父亲安倍晋太郎的秘书官，父亲去世后，安倍也是通过继承父亲的选区、在父亲家乡的山口县选区当选众议员而踏上政治生涯的重要一步。
不过，恪守和平宪法的父亲在精神上对安倍影响有限，他也几乎从不提及父亲。安倍自小到大的偶像是外祖父岸信介，他自己也说，“比较而言，我继承外祖父的DNA要比父亲的多。”
岸信介曾经在伪满洲国实业部任职，因生活放荡、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被称为“昭和之妖”。二战期间，岸信介曾经在东条英机内阁出任工商大臣，负责管理军队采购，战后以甲级嫌犯的身份被捕和监禁，却在未被起诉的情况下获释。战后他重返政治舞台，1957年出任首相，三年后因修订《美日安保条约》触发大规模社会运动而下台。
安倍出生时，父亲正处在事业拼搏期，经常外出，他童年时代常寄居外祖父家中。5岁半时，他亲眼目睹了抗议修改《美日安保条约》的人群围攻岸信介官邸的一幕。可以说，保守主义理念很早就在安倍的心中扎下了根。
他所走的每一步，全是在岸信介的影子之下。
（安倍小时候的全家合照；图/wiki）
安倍本人资质一般，大学读的是不太知名的成蹊大学，之后到美国加州大学留学，两年后回国，在神户制钢工作了3年，之后11年一直给父亲做秘书，1993年父亲去世后继承了政治地盘，当选众议员，几年后被首相小泉纯一郎看中，给予一系列超规格的提拔，被树立为接班人。2006年9月小泉辞职后，安倍继承了他的衣钵，顺利当选首相，并成了日本战后最年轻的首相。
可以看出，直到成为首相，安倍的政治历练依然是很薄弱的，能平步青云主要依靠的是父亲和小泉的荫庇和拔擢，所担任的也尽是秘书、干事长这类不需承担重大决策责任的职务，是一个典型的政坛公子哥，根本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考验。所以毫不奇怪，他的第一个任期简直是一塌糊涂。
不到一年，自民党在参议院选举中大败，52年来首次失去对参议院的控制权，沦为第二大党。2007年9月12日，安倍晋三宣布因个人健康辞去首相一职。
就任不到一年就抵受不住压力选择下台，在讲究坚毅和忍耐的日本，安倍的形象一落千丈，被认为是一个失败者，但他咬牙坚守在众议员的位子上，不断总结经验。
他的妻子安倍昭惠和两个铁哥们麻生太郎与菅义伟，都认定之前那次不是他的最高水平，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替他打气鼓劲，鼓动他等待时机再次出山。
（安倍夫妇；图/wiki）
2009年，日本实现了战后第一次政党轮替，民主党第一次上台执政，但因为缺乏经验，施政漏洞百出，而此时的自民党缺乏有号召力的魅力型人物。有几大政治家族加持、又有意愿出山的安倍，在2012年9月再次当选自民党总裁。当年12月，自民党在众议院选举中大胜，安倍再次担任首相。
经历了一系列挫折重新上台的安倍，一扫上次执政时的颓势，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犹豫不决的公子哥，而是蜕变为一个事事有定见的成熟政治家。
而这正是日本民众想要的。1990年，日本经济泡沫破灭，此后日经平均指数从1980年代末历史最高的38915点，跌至2009年3月的最低值7054点。1993年，自民党长期执政的“55年体制”宣告终结，日本政治进入不稳定期，在安倍第一次下台后还一度出现了“七年七相”的尴尬局面，无领导力的日本成了国际笑话，也让日本民众厌烦不已。2011年，日本GDP总量被中国超越，失去保持了42年的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地位。
这20年间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让日本民众深感挫败，他们需要一个强势领导人出来稳定局面，让大家喘口气。
安倍的所作所为，正迎合了日本民众的心理需要，所产生的效用和普京上台后一扫叶利钦时代颓势的情形有异曲同工之处。
而在施政的具体步骤上，他这次也学乖了，一上场就立即推出安倍经济学，从选民最关心的议题入手，先获取人气和支持度。
自从1990年初泡沫经济破灭以来，日本的政府和央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把控制通货膨胀视作不可动摇的“神主牌”。但在世纪之交，另一种主张“通货再膨胀”（reflation）的声音开始慢慢变大。在他们看来，日本陷于长期滞涨的经济需要可控的通膨来带动，而民众也应该转换到一种高收入和高消费的生活方式，这派学者终于在安倍这里找到了知音。
（安倍晋三；图/wiki）
安倍经济学横空出世，以大胆的金融政策、机动的财政政策和激活民间投资的增长战略为核心，这种扩张性财政政策和金融政策，在初期确实给日本经济注入了一丝生机。同时，安倍设立内阁人事局，把各部门高级官员的任免权都集中到首相办公室，这些改革使得他可以顺畅地推动各项政策。
另外，在自民党内部，安倍吸取了第一次执政时只重用朋辈、被其他派系杯葛导致执政基础不稳的教训，在第二次执政时，在阁僚和党内高官等的人事安排上努力维护党内平衡，除了一直重用麻生太郎和菅义伟两个铁哥们之外，也广泛吸纳了自民党内其他派系的人选，扩大执政基础，形成了一种“盟友支持型”的执政格局。在大家利益均沾、安倍没有大错且能多次带领自民党胜选的情况下，党内就很难形成推翻他的暗流和共识。
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伴随着老龄化的加剧和经济社会结构的固化，日本社会求稳倾向强烈。这样的大环境，不利于产生那种大刀阔斧、不拘一格的政治人物，而更可能涌现出稳重可靠、努力寻求社会最大公约数的守成型政治家。
安倍的长期执政，改变了政坛频繁换人的混乱局面，让很多日本人心安，他的强势做派也提振了日本人的信心。但日本社会的深层次问题，比如少子化老龄化、需求不足、女性职业参与等等，安倍无力解决。
所以，他带来的更多是复兴和改变的幻觉，而不是复兴和改变本身。这一点和普大帝同样异曲同工。
二、安倍的遗产
2020年9月16日，在第二次担任首相近8年后，因为新冠疫情的冲击和大肠炎的折磨，安倍再次选择了辞职。
但显而易见，他并没有真的退休，之后的两任首相菅义伟和岸田文雄，都是他幕后选择并推动当选的，他仍然是自民党内真正的话事人，就像日本政坛广为流传的那句话：安倍之后还是安倍。显然，安倍还在观风向，伺机而动，因为他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修宪。
（2020年，安倍晋三宣布辞职；图/wiki）
从政治光谱来看，安倍毫无疑问属于右翼，而且属于其中的坚定死硬派。而对日本右翼来讲，完成修宪大业才是政治生涯的终极理想。
二战之后，盟军司令麦克阿瑟主持了日本战后“和平宪法”的制定，其中的第九条规定，日本放弃发动战争的权力，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他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交战权。这样一来，日本就成了一个主权不完整的“残疾国家”，只有少量的自卫队，其防务主要由美国负责。
1952年4月28日《旧金山和约》正式生效，它宣告同盟国对日本长达近7年的军事占领结束，日本在名义上恢复行使完整主权。但与《旧金山和约》同一天生效的还有另两份文件，一份定义了美国在日本驻军和使用军队的权力，一份则详述了驻日美军享有的各种“治外法权”。这是毋庸置疑的两个不平等条约。
这两个文件和《旧金山合约》、和平宪法一起，使得日本虽然在名义上是主权完整的国家，但在实际上仍然处于美国的监护之下，这种状况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
这让日本的右翼非常不爽，前首相岸信介和中曾根康弘，都先后试图修改宪法第九条，使日本成为“普通国家”，但都没有成功。二战后的日本宪法迄今一次都没有修改过。
小泉纯一郎2001年出任首相后，抓住“911”后的国际反恐机会，修改有关法例，将日本自卫队的活动范围扩大到国际公海和外国。但这些只是在宪法之外附加其他法案，宪法第九条本身没有被撼动。
（关于安倍遇刺的报道；图/AP）
2015年，在大规模的抗议声中，安倍以“集体自卫”的名义推动立法，授权自卫队与盟友一起执行海外作战任务。其做法和小泉一样，也是在宪法之外想办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修宪的门槛很高：根据日本宪法，修宪首先需要得到国会众议院和参议院各2/3以上议席赞成，然后举行全民公投，半数以上赞成才算通过。而2021年的日本众议院选举，自民党和公民党的执政联盟已经在众议院获得稳定的2/3多数，接下来就是参议院和民意了。
2022年7月10日，日本将举行参议院选举。对248个议席中的125席进行改选，如果力主修宪的自民党、公明党、日本维新会能争取到2/3席位，那么岸田政府在任内发起修宪动议将成为可能。
与可能直接引发政权更迭的众议院选举相比，参议院选举通常并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但2022年是例外，因为此次参议院选举将是日本决定修宪进程的一个关键节点。枪击事件发生时，安倍就是在奈良街头为自民党的参议员候选人助选。
（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发表讲话；图/AP）
在7月10日正式投票前两天的敏感时刻，安倍突然遇刺身亡，这会对参议院投票、政治派阀势力分化以及国内政局产生什么连锁反应？日本会否掀起一波修改宪法的浪潮？会否引发日本政治外交的新一轮“右转”？一系列问题令人关注。
当然，即使国会两院的门槛达到，还要过民意这一关。目前来看，尽管舆论整体右倾，但民调中修宪支持率仍未达到50%。国会中支持修宪的势力也不会轻易付诸投票，因为一旦投票失败，又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但无论如何，现任首相岸田文雄是大赢家。
安倍的去世，会严重削弱他这一派的麻生太郎、菅义伟等人的政治能量。而参议院选举后，日本今后三年都没有大型选举，没有了安倍这个“太上皇”，岸田文雄可以放手追逐政治理想，包括推进和安倍经济学相悖的“新资本主义”，日本政坛的格局将会发生重大改变。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