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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人答得出,有人答不出。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人们往往得不到那个想要的。

这正是十娘的一生诀窍。

“好文章永远不在当代,好女人永远不在身边。”

这个极完美的女人,正准备舒舒服服洗一个热水澡。

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要洗澡的。

柏木的澡盆里盛满了热气袅袅的清水,里面兑了今春才采了萃出来的玫瑰花露,粉红色的水中,浸泡着雪白的身体。

从指甲尖,到头发梢。

很难想象一个人会被造物者如此钟情。

她用丝绢轻轻擦洗着脖子,仰起头来,露出下颌十分优美的曲线,曼妙的,婉转的……也露出一个人最大死穴来。

咽喉。

她还无知无觉地洗着澡,嘴唇被热气蒸得嫣红,万分动人,就在这一抹红唇。

暗处的人额头开始出汗。

看这样一个绝世美人洗澡的机会并不多,或者说,根本不会再有。

他杀人的手不自觉得垂下了两寸。

再等一等又何妨呢?

她不过是个十指纤纤的女子,被人娇养在闺中,容她沐浴更衣,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他把主子的话忘个精光。

——“杜十娘此人,爱惜容颜至极,每日必用花露沐浴,唯有此刻,她两手空空,你必杀之!”

她已放下了擦洗的手臂。

忽地轻笑一声。

“在这里心慈手软的,倒也不止你一个了。”

他只耳朵里听见这句话,头脑尚未反应过来,哗啦一声水响,脸上已突然湿漉漉的一重,多了张绢布,连眼睛鼻子,香喷喷的通通盖住,眼前只看见布上绣的通红花样。

身子不听使唤,向地上砸去。

痛,是后知后觉的。

他心口已多出一根木刺!

他不可置信,挣扎着想掀开脸上的蒙布,看一看凶手的脸,然而四肢已经僵硬。

不相信,会是那个柔若无骨的女子。

一块小小的玉牌从他怀里掉下来。

上面刻着“张三”三个字。

杜十娘俯身捡起丝绢,无可奈何地笑一笑。

“瞧,总是这样,都想着人家洗澡的时候没有兵器,只能束手就擒,这样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身边的澡盆已缺了一个大口子,依稀能看出四指生插进盆身的痕迹——那块木刺,是叫她刚掰下来的。

她还没有穿上衣服,赤着一双漂亮的脚,站在血泊中。没有人提刚刚死掉的那个人,仿佛是忽略了一包垃圾。

单这样看,真是一副奇妙的图景。

继位不久,已有明君之相的少年天子,和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蛇蝎美人。

她正满心眷恋的为他斟酒。

她如蛇一般纤细的手指正不安分地伸进他的前襟……

他突然脸红了一下。

“痛么?”

“还好。”

“热坏了吧。”

这样的天气里,衣冠整齐已是折磨。

但,他里面还紧紧裹着一层绷带。

或许是……

她?

宫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

“脱下来松快松快。”

十娘伸手去解她的衣服。

天子由她把明黄色的便服替他解开,又把裹胸的绷带也打开,热烘烘的,长舒了一口气。

“找到南晨王了么?”

“没有。”

他躲得十分是时候,十分有眼色。

但,人的眼睛并不是越亮越好的。

人不是狼,不是虎,不需要靠一双锐眼追踪猎物——很多时候,没看见比看见好,没看清比看清好。

难得糊涂。

上一个眼睛明亮的人,此刻已经风风光光的葬进了东郊皇陵。

这人活着时候叫做父皇,死了叫做先皇。

说来可悲。

一个人高如帝王,富如陶朱,或者是伟丈夫如刘关张……一朝老迈,都逃不过受人摆布的命运。

他年轻的女人,他壮年的子女,忽然都长出獠牙。

他应该在三十年前,而不是现在,发现皇后的那一对龙凤胎,原来死掉的才是龙。

杜十娘说:“这样看,南晨王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天子道:“怎么说?”

杜十娘道:“假如告诉你,在这大街上,有个人怀里揣了十万两银票,你会觉得是那个小心翼翼护着荷包带着保镖的,还是那个在路边喝大酒的酒疯子?”

她们只知道先皇生前曾递出一封密信,给一个王爷。

内容,已不必多想。

左不过是召他们中的一个进京,里应外合,逼自己这个“太子”病故,再顺理成章的,立一条真正的“龙”为储君。

先皇有五个儿子分封在外。

究竟递给了谁?

其实她不知道。

但,他动了!

一刹那,他已由暗到明,失去了所有先机。

天子道:“但南直隶兵马未动,江南粮道未报异常,无兵无粮,他只躲起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杜十娘道:“今日那刺客用的是江湖手段,或许,他依仗的,是某个门派。”

天子道:“可有头绪?”

杜十娘道:“起初觉着,论起管闲事,当属武当,但——”

“但?”

杜十娘道:“但后来我转念一想——武当上上下下皆是死脑筋,倘若知道当今继位的是个女子,必然不会同他诡秘行事,而是昭告天下,光明正大逼你退位。”

天子道:“那么,你心里必然已知道是谁了。”

杜十娘望着她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

又道:“但我只盼着自己想错了倒好,倘若是他……”

但她一伸手,手心里有块小小的玉牌,正是属于刚刚被抬出去的那个死鬼张三的。铁证如山。

“如果南晨王背后的人是他,那么就说得通了。”

“只有江南十二宫才有这样的手笔,把个王爷藏得滴水不漏,”

天子的脸色有点凝重。

“他已知道你……”

“他不会知道。”

杜十娘斩钉截铁。

“只是他要是认真想做什么事,必定周全,哪怕我只有一分为了你出手的可能性,都要杜绝,而一个绝对安全的人,只能是个死人。”

民间有一种说法,被人在远方念叨,你的耳朵会无缘无故地发热。

那么,江南十二宫的陈少宫主杜飞,两只耳朵都该热辣辣的才对。

不过此刻,他正在遥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盯着一丛火,无暇顾及他的耳朵。

眼神之温柔,仿佛那团火是他挚爱的情人,正脱光了衣服召唤他。

南晨王在一边蹲着,几乎把牙咬碎。

这是一间破庙,庙里的佛像已经朽烂,两个没被带走的蒲团生出蘑菇来。有两个做力巴打扮的男人,正蹲在凹陷处生起的火边上。

“吃吧。”

他在火里摸出两个烧得黑乎乎的山芋来,递给南晨王一个,自己一个,仿佛摸不出烫似的,扒开就大嚼起来。

“先生下一步准备如何?”

南晨王被烫得一下撒了手,眼睛里露出怨毒的神色来,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道。

杜十娘有一点到底猜错了。

——杜飞,并不打算像她一样,辅佐这皇权倾轧中的一方。

南晨王更像是被他掳走的!

“你不吃就给我。”

杜飞理也不理他,指着地上的芋头道。

南晨王做了一个很可笑的举动,一把抓住了芋头,然后问道:

“先生至少让我知道,我的王妃和儿女都在什么地方。”

杜飞道:“他们很安全。”

南晨王紧紧盯着他:“最好如此。”

杜飞道:“不过,你如果嘴巴一直这么严,就不一定了。”

南晨王道:“什么?”

杜飞道:“大行皇帝下葬,新皇继位,你不好好的奔丧,为何要沿途收买江湖高手?”

南晨王道:“恐怕入京之后,新皇用本王示威。”

杜飞道:“他是嫡子正统,如何犯得上同你过不去?”

他把第二个山芋也拿过来,慢慢剥开吃了。

体力是很重要的,江湖人遇到可以吃的东西,就一定要吃下去,才更有可能活着。

这是贵族不会懂的事。

“你知道些不该知道的,又不敢大张旗鼓,免得走漏风声便宜了别人,才需要买江湖中人同他硬碰硬。”

南晨王的脸色红了又青,森森有如一个死人。

杜飞拍了拍手上的灰。

“倘若你愿意说,或许我也愿意送你到京中。”

他一边瞥着南晨王的神情。

“他弑父篡位?先帝可有遗诏给你,叫你进京称帝?”

南晨王嘴角肌肉跳动一下。

“看来我即使猜的不中,亦不远了!”

杜飞抚掌而笑。

他没再和南晨王说一句话。

——除了神婆神汉,活人确实没必要和死人说话。

就在那一刹那,他轻轻地在南晨王左边胸口弹了一下,使他的心脏在肋骨里无声地破碎了。贪图那一眼美色,葬送了他全部生机。

她不得不搂住她的腰。

两个人在接吻的时候,是很难找到一个位置安置手臂的。

必须极亲密的,热情的,勾在对方身上,才合适。

她们终于分开,杜十娘微微喘息着,低声道:“每当你这样子的时候,我总是爱的不得了。”

“什么样子?”

她有点眩晕,但,站直了,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我说不清。”

十娘把脸贴紧她肩窝,指腹在她唇上一点。

“但我觉着,你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

这本来是句了不得的夸奖。

——奈何认定自己生来要做皇帝的人实在太多,贩夫走卒,阿猫阿狗,都敢说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连着这句话,都跟着蒙尘,脸上无光。

不过,此刻正密谋剑指长安的杜飞,并不是其中一个。

他只是喜欢一切“乱”的东西。

小时候,他会把狗妈妈的崽子吊在半空中,看那条大狗急得呜呜直叫,徒劳地跳起来又摔在地上。

为什么会养成这样古怪性情?

或许是因为他实在是什么都有了。

江南十二宫,几乎是富有四海,而从父母手里继承了一切的少宫主……

论武。

他手下有轻功出众的徐天云,易容如神的刘二仙,少年成名的刀客张三。

论财。

他曾用一尺多高的,艳丽无比的南海珊瑚当做柴火取暖。

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往往却很难快乐。因为来得那么容易,所以也那么的无趣,许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美女,许多大江南北的珍馐美食……

多,有时候相当于无。

但他现在觉得有趣极了,连一个普普通通的芋头都跟着好吃了起来。

世上他唯一没做过的,大概就是皇帝。

他已不满足于小小的,逗弄狗妈妈的乐子,而皇位,就是他手里的:“狗崽子”。

宝马疲倦地垂下头,把草嚼得很响,马上下来的人,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下颌处,才向院子里走去。

这个人当然是杜飞。

这里是一处妓院的后门,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坐在门口抽烟,烟筒很长,几乎是成人的半条手臂长,火光明明灭灭。

有生人来,他们的眼神纷纷都扫了过去。

杜飞只把右手一举。

在他食指上,有个白玉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指环。

但汉子们几乎是跳了起来,个个微微弓着背,把手叠在身前,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路来。

杜飞道:“你们带来的人在哪?”

汉子道:“就在西头厢房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按主子说的,这几天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

杜飞道:“不错。”

汉子一张脸都激动得发红,杜飞背着手,走到西厢房的门口,道:“开锁吧。”

“南晨王”终于见到了他的王妃和儿子。

在被关押在妓院后的民房里十天后,这高贵的母子俩已经面无人色,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床,这样的墙壁,这样的饮食,几乎是折磨。

“王爷……”

王妃泫然欲泣,被他淡淡地一眼扫了回去,他吩咐手下:“送夫人和世子上车。”

“剩下的人,懂事的留下。”

他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南晨王妃紧紧把儿子护在怀里,他望见了,微微一笑,搭话道:

“夫人大概是认识自己的丈夫的,那么,也应该看出来了,我只有这张脸是他的,好好听话,令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脸全部褪去血色有多苍白,南晨王妃的脸色白得可怕。但这个之前娇弱不禁的女人,忽然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她站得很直,正视着杜飞。

“很好。”

他只对她说了这两个字。

“打起南晨王的旗号来,我们进京!”

杜飞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们走不出十里地,杜十娘就已经得到了线报。

南晨王来得十分张扬,仪仗开道,随扈众多,一只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京中去。好像是蟑螂突然不再惧怕阳光,带着它的子子孙孙枝枝蔓蔓,要向人类开战。

天子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杜飞并没隐藏自己的行踪。

她沉吟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你觉得,有几种可能?”

“第一,他已有了足够的能力,一击杀你,然后公布秘密,直接夺位。”

“还有呢?”

黑白的棋子在棋盘上微微颤抖,

“第二种,就是他所倚仗的人,已经喧宾夺主了。”

“为什么这样想?”

“既然要躲,为何不躲到底?除非,躲与不躲,都非他本意。”

“有几分可能,他已经和盘托出?”

“私以为,此等生死攸关之事,纵然妻子儿女,不能道也,南晨王纵然失策,但,天家子弟,不至愚蠢如此。”

天子慢慢抬起头来,面色莫测。

棋局中,只有她一个人。

她正自己问自己。

良久,她高声向侍女道:“宣杜十娘。”

杜十娘很久没吃过这样的苦了。

世上最奢侈,最舒适,最消磨人志气的地方,大概就是皇宫。

从睁开眼睛,到睡在床上。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连一根手指都不动一下。

但十娘心里很愉悦。

为爱人做事,愈辛苦,则愈甜蜜。

她御前行走后,有很多江湖人自以为抓住了把柄,不止骂她淫荡放浪,还骂她为虎作伥。

但,她其实根本就是宫里出来的人。

——这世上可有无根的木,无源的水?

她横空出世,他们查不清她的来历,总没想过……

三十年前,刚刚生产过的皇后,要家里为她筛选十二个三四岁的女孩子,条件十分苛刻,秘密搜罗了十四省,才将把她们选出来。

其中最出色的,又属行三、六,九的女孩子。

一要美,二要慧,三要各有所长,十娘剑术卓绝,六娘擅暗器,九娘有轻功,唯有这三人,同“太子”形影不离。

因此,知道龙凤偷转的内情。

六娘九娘均已不在……

剩下武功平平的女孩子,也给改头换面,混入秀女行列,指给皇室宗亲为妻妾。

十娘也被要求,包装出一个江湖人的身份。

有些事,顶着天家的名头,总是不那么好去做的。

十娘走到那间小店门口,坐在那条朽得摇摇欲坠的条凳上,叫店家:

“来一碗阳春面,两个油饼。”

面很快热腾腾的端上桌来,她把饼泡在汤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很美丽,但吃得并不美丽。

一个赶路饿了一天一夜的人,即使是美人,也很难吃得很美了。

这是南晨王进京的一条必经之路,其他的道路上,多多少少,有其他皇子的党羽在沿途。

只有这条路,是完完全全在天子掌控中的。

——他一定会来。

机密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天子之位,竞争的人越少越好。

这里只有她一个客人。

小店的店主是个老婆婆,瞎了一只眼,身形伛偻,守着这一个草棚子,煮面,揉面,做饼,艰难度日。

此刻,她正踉踉跄跄地提着一桶水,倒进锅里去,十分气喘。

杜十娘忽地对她生出无限怜惜来。

或许是近朱者赤,她渐渐对平日里视为蝼蚁的市井小民,生出不一样的感觉来——爱屋及乌,既然他们是天子的子民。

她丢下一锭大银。

“不必找。”

老婆婆好像被这么大一笔钱吓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抓起元宝,伸着手,拉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走。

“没关系的,婆婆。”

她温声道。

忽然听得锣鼓声响。

有人高唱开道。

“南晨王车驾到此——诸人回避——”

她略分了一点心,骤然往路上望去。

就这一刻!

虚弱的老婆婆突然身形暴涨,一只手拂她胳膊穴位,一只手五指成爪,直向她心口抓去!

她的指甲上,幽幽地闪着青光。

杜十娘被她抓着,本已避无可避,况且,她只当那是个孤苦婆子,如何提防?

“老婆婆”脸上已露出残忍的、嗜血的微笑。

但,一爪过去,手里忽得抓了一团柔软的布。

一张绣着红花的丝绢。

杜十娘正俏生生地站在三尺开外,对她极媚地笑着。

她的衣服已经被扯掉,露出白生生的肩膀,手臂,还有胸脯。

但她很自在地站在那里,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美也是一种武器。

“猴急。”

她笑道。

“想抓这里的人好多呢,我要不是小心点,早就被人抓熟了。”

‘老婆婆’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哑声道:

“二十年了,还没人躲得过我这一爪。”

“当然,魔爪功刘二仙——多么有名,但,你中毒了。”

杜十娘咯咯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胴体。

她的皮肤像最丝滑的绸缎,她的腰肢像最柔软的柳条。

“色毒。”

“你在出手的时候,当真是只想杀我么?难道……不是想摸一摸,揉一揉……”

“放肆!”

南晨王的仪仗已到近前,被这裸着半身的女人和村野老妇堵在路上,太监出言呵斥道。杜十娘隔着马车的窗户看见了南晨王。

他和自己的王妃和儿子居然挤在一辆马车里。

王妃坐得笔直笔直,满头珠翠,面色凝重,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王妃,直到王妃受不了她的目光,伸手把马车的帘子扯了下来,但,并没关严。

大概遮住了一半的窗户。

杜十娘忽然一伸手把衣服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收敛神色,规规矩矩地跪下去,自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御前女官杜十娘,奉天命前来请南晨王入宫!”

当你知道一个人想杀你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和他面对面的坐着。

南晨王知道,天子也知道,所以她派她来“接”南晨王进宫。

王爷的车驾往前走了。

刘二仙面如死灰地立在小店门口,他没能再抬起头来。

因为他知道,杜飞此人,从不把手下的性命放在眼里。

假如你为他做事,做的好,他会比最大的富豪还要慷慨。

可是当你做的坏的时候,最好快一点自我了断,还能少受一些痛苦。

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张三那么幸运。

杜十娘没有杀他!

张三在死前,起码还是在舒服的浴室里,看到了美女的胴体,嗅着她温温的体香,而杜十娘出手,又很痛快。

自杀比送死更需要勇气。

刘二仙的手第一次抖得这么厉害,他想找一杯酒喝。

但,为了扮演好一个孤苦老人,这里只有面粉,葱花,鸡蛋,半盆猪油,和一点干净的水。

比死更残忍的是清醒的死。

他走投无路地举起半碗面汤一饮而尽。

这种食物,温吞,绵软,柔和,像母亲的抚摸,绝不会激起谁的斗志,只会让你无比的眷恋生命。

他居然哭了。

一声大吼,他终于猛地拍向自己胸口。

有些南晨王府的太监是认得杜十娘的。

他们被稀里糊涂的关了十天,然后被“主子”放出来,身边忽然多了很多不认识的“兄弟”。但,越是小人物,越知道如何闭紧嘴巴,保全性命。

所以他们还活着。

把他们都杀掉也没关系,只是没有人知道天家那些仪仗究竟要怎么摆弄。

——既然做了南晨王,杜飞就打算做个全套。

或者说,是极端的自大。

他不在乎。

他扮演过很多人物,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美满的人,老婆漂亮,儿子聪明,他闲得发慌,叫那孩子:“过来爹爹这。”

南晨王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替他陪我。”

杜飞说。

“你是个漂亮女人,我现在是个无所事事的男人。”

“你杀了我吧。”

她低声说。

事实上,在第一夜,她就已经是他的女人。

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南晨王”。

她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丈夫”!

“你宁可死?”

他脸色一沉,但,什么都没做。

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尚,事实上,他同这两个字八竿子打不到关系。

而是因为杜十娘,正笑眯眯地敲响了马车的门。

“王爷,我们走了两天了,还有二十里地,就回京城了,皇上已经派人过来接您。”

“好。”

他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即使是他,也不敢轻视杜十娘,能逃过刘二仙那一抓的人,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紧紧护着自己的伪装,片刻都不离开自己的“王妃”。

轻视你敌人那一日,往往会是你的死期。

进宫并不打搅他的计划。

因为他唯一的计划,就是杀!

死人是不能讲话的。

所以你即使委屈了一个死人,他也不会跳起来辩白的,要想让一个人无比听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他是谁,就全靠你一张嘴胡诌了。

或许,当他们进城的时候,皇帝就已经死了。

杜飞的算盘打错了。

王爷是可以坐肩舆进宫的,在他们一行换乘肩舆的时候,一个犯错太监受了杖刑,正血淋淋的拖出宫门来。

他一眼看出这是他的手下。

他是侧着脸的,死灰色的眼睛空空地望着他,他的血洇湿了半条宫道,下半身已经没有衣物,赤裸的,但,也并没有露出肌肤。

他的身体已经被打烂了。

他还活着。

即使是杜飞,心里也禁不住咯噔一下。

他当然不知道这已是杜十娘与天子定计的一环。

在她前来“接”他的前一晚,在天子寝宫中,四下无人,她们商议:“对上杜飞,你有几分把握?”

她问她。

“如果摆明车马,光明正大的打,有三分。”

杜十娘说。

天子说:“我不会叫你去送死的。”

杜十娘说:“那么,就要以攻心为上。”

她沉吟道:“高手过招,其实不在武功高低。武功好比酸甜苦辣咸,到了一定的程度,谁能分出个高低贵贱?其实比的,就是那一刻他的心究竟定不定。”

或许是一股难闻的气味。

或许是一阵太大的风。

甚至一片飘落的叶子,耳朵突然发痒一下,散落的一绺头发,都可能会让一个武林高手,在顶级的对决中,送了命。

天子道:“你心里已有成算!”

杜十娘望着她,深深叹了口气。

“是,只是。”

“什么?”

她凑近她,耳语片刻。

天子的神色有点奇怪。

杜十娘忽地扑上来,紧紧拥抱住她。

“我也不想这样做,但……”

“有几分机会?”

“他分神一刻,我必杀之!”

她整个人忽然如刀如剑,杀意汹汹,锋锐不可当。

“我相信你。”

她把手也搂住了她。

然后她们就滚到了龙床上去。

一过清晨,杜十娘便收拾整齐,匆匆上路,前去“迎接”南晨王。

她的心情很好很轻快,她的脚步也是。

天子躺在床上,望着帐幔出了好一阵子神,仿佛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拍了拍手。两下短促相连,三下间隔较远。

房间的阴影里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人,浑身灰扑扑,犹如一片影子,但他又确实是一个活着的人,他的呼吸很长,很稳,很轻。

他捧着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丸红色的丹药,她把盒子放进了贴身的荷包。

那个影子就消失了。

紫禁城中打过暮鼓。

破天荒的,今日的宫门,并没有按时关闭。

因为要等一位贵客。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只在天边还残余着一点淡淡的青色,皇城里响起太监的拍手,宫女的传报,随着声音,一盏一盏的灯火亮了起来。

南晨王已到宫内。

宫殿里,已经摆下盛大的宴席,为“弟弟”接风。

她知道他不对劲。

他知道她知道。

但,两个没有把握把对方一击格杀的高手,还是继续把这场戏演了下去。

既然是宴席,就一定会有美食和美酒。

美女,美食,美酒,一个男人总会被其中的一样所打动。

他把酒杯浅浅地转了一圈,就要举到嘴边。

在生死决战之前,能喝杯酒,未尝不是件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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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妃的动作,比他更快。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失去自己的丈夫后,连流一滴眼泪的时间都没有,甚至想要殉情,都是不可能的事。

她还有个儿子,她不能抛下这孩子同一个恶魔在一起。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迫切的需要醉一场。

她喝了一杯,又颤抖着手,为自己倒了第二杯,第三杯……

她忽然向后硬邦邦地倒下去。

杜飞腾地站起来。

南晨王妃的嘴唇已经发紫,脸上有一种不正常的红晕。她的手痉挛着抓起,像鸡爪一样,剧烈地颤抖着,任谁都能看出,她正承受着剧烈的痛苦。

酒里有毒!

不知为何,他心里不是庆幸,而是爆发出惊人的愤怒。

他居然伸手去点王妃周身的几处大穴,想延缓毒性蔓延。

一个人的手能有多长?

就在他俯身的一瞬间,忽然有一道寒光向他的心脏冲去。

那是一根又尖,又轻的簪子。

杜飞的血流出来。

但,她并没得手。

他胸口插着一根簪子,看着慢慢站起来,已经面色如常的“王妃”。

“你躲得很快。”

她笑笑,说。

他可怕地瞪着她。

一个人如果险些死在自己的仇人手里,会不会有许多委屈,许多不平?

不会的。

一个人只有被爱的人伤害了,才会这样恼怒。

他从什么时候已经爱上她?

多荒唐。

可,爱就是这世上最荒唐的事——人们往往得不到那个想要的。

“你不是王妃?”

聪明如他,也忍不住要问蠢问题。

“她当然是。”

高高在上的天子终于开了金口,她从龙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了金阶。

她左手边是杜十娘,右手边是南晨王妃。

“只是,你太过于小看了女人。”

她温和地笑着。

“王妃是她的尊位,可你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的帘子半掩,是什么意思?

半真,半假。

真的是什么?假的又是什么?

真的是那张脸,假的是那个人。

王妃已用密语向杜十娘传递了消息。

她岂不是先皇后十二少女中的一员?

这一局棋,早在别人无知无觉的时候,就已经摆下了。

“就像我今天要问你的一样,你,是个什么人?”

杜飞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他的血已不再流。

但他的心里怎么想呢?

他闻言冷冷道:“要坐你位置的人。”

天子苦笑一声。

“你们都觉得这位置好坐,殊不知朕夜不能寐,江南的水灾,西北的蝗灾,贪官盘剥,百姓流离失所,万民血泪像鞭子一样抽着朕往前走!”

杜十娘仿佛睡着了似的,呼吸平稳,绵长,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浑身柔软松弛如一块绢。

杜飞却无法让自己进入这样的境界。

中央有个不知深浅的皇帝,旁边还有个随时可能出手的南晨王妃,他必须分心防范,已被动落入下乘。

宫殿里的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消失了。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天子正静静地凝望着他。

“你果然……”

她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他到死也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否则,你今天不应该只是站在这里才对。”

她的手伸向自己的衣襟。

杜飞的注意力不由得跟着她的手去了。

她要掏出些什么?或许是暗器,或许是些让他一看就放弃了想法的东西,或许……

都不是。

她只是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杜飞睁大了眼睛。

她并没有武功,也没有暗器,龙袍下,只有一对洁白如雪的胸脯。

就在同一时间,杜十娘的剑已出鞘!

他的心已经乱了,所以他的剑也乱了。

有没有在人群中跌倒过?

很多人挤在一起,假如有一个人摔倒了,他就会被无数双脚活活踩死,不管他多么健壮,多么勇猛,都不可能再站起来。

高手过招也是一样。

被人迎风压住,阵脚一乱,就再也回不来了。

杜飞脸上已经有了道恐怖的血口子,而他的剑招总是慢上半分。

杜十娘的剑锋直指他咽喉。

——南晨王妃突然冲了出去。

为什么?

没有人能说得清了。

她用尽全力,向杜十娘肋下击出一掌。

三个人都无法收手。

嘭一声。孤家,寡人。

高处不胜寒。

她究竟有没有爱过她?

或许她自己也说不清。

就像南晨王妃和杜飞。

爱,只是那一瞬间的事,像电,像露,像光,像一阵风,带来淡淡的香,然后烟消云散,在空气中。

人们总是会爱上不该爱的人。

杜十娘一生知道如何让男人对她死心塌地……或许,只是因为她不爱他们。

——你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人答得出,有人答不出。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