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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香格里拉的晚饭之路是这样的:要先从德钦县城开两个半小时到金沙江江东大桥,下到河谷,沿着金沙江开一个半小时,再过一座桥,才能来到拖顶乡。一下雨,河谷里就腾起很多道彩虹。为了赶这顿晚饭,我们还遗憾的放弃了在金沙江边吃钓起来的江鱼的机会,像是《绿野仙踪》里的多罗西,带着遗憾,沿着彩虹铺的路往前走。

主人是德钦文联的海灵。终于见面时,他豪迈地一挥手:“只有我打电话,你们才能吃到正宗的江鱼,但没关系,取消就取消了吧。”

“晚上这顿乳猪可不能取消,人家从早上就开始烤了!”他又补充道。

这只乳猪受到了隆重的对待——当地文化站的小伙子春生(也是一位创作歌手)用两只手把它拖上桌,大家发出惊叹欢迎它,脱去手套,徒手捏起藏式乳猪的脆皮,就连不吃肥肉的女孩也吞下了两块厚约三厘米的脂肪,说“不腻!”。春生唱起了当地非遗“拖顶酒歌”,木头搭起的包间在脚下嘎吱作响,外面的天色好像变了,小女孩跑出去看,喊了一声“又有彩虹了,两道!”

外面的雪山融水汇成的小溪声音太大,我夹了一块面前火膛上铝锅炖着的鸡肉,提高声音,炭气和烤乳猪的热气在我跟海灵之间形成一道迷离的幕布,“听说你吃得出来土鸡是一年的还是两年的?”

这位只喝茶不喝酒的傈僳族大哥神秘一笑。

他说:“你经常来,经常来,你也能吃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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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海灵到维西参加祭祀山神的仪式,留我们在拖顶乡吃早饭。卖包谷稀饭的老板娘坐在小板凳上清理着菌子,旁边放着一盆水,水里浸着十来罐顶部不知道被什么砸了而凹进去的大理啤酒。她说:“包谷稀饭没有呢,还要再熬一会儿。”

大家开始嘀嘀咕咕:“包谷稀饭就是玉米粥吧?”

“是甜的还是咸的?咸的我不吃。”

又问:“多少钱?稀饭十二块,太贵了吧!”

“我想吃辣,还是给我一碗回锅肉面吧!”

等回锅肉面已经煮好,喧嚣才结束,在吸溜吃面的声音里,仍然能听见嘀咕“这个面也要十二块一碗,在我们那儿最多六块!”老板娘有点忍气吞声的样子,在十分钟后端出了包谷稀饭。

尝了一口就有人问:这是怎么做的?老板娘仿佛早有准备,叉着两手,放下手中的活儿,用丹田之气说:“要先把新鲜包谷脱粒,泡一晚上,一粒一粒地用机器再脱皮,再跟红豆一起放高压锅煮,煮到玉米粒开花。”

“很麻烦的,很麻烦的。”又补充了两句,我们早就笑倒了,又添了一碗,六个人分吃。玉米淀粉的稠和甜、红豆的鲜、微微的咸味,一下子就解了凌晨晚上的酒意和油腻。

“哦,你们饭量有点小哦,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一个喝一盆的。”

我很喜欢这里的一切,拖顶乡下面的车里格村,有三四百年的藏式老建筑,没有民宿和游客,我们开车穿过一座索桥,走过村口的覆钵式白塔,再穿过遍种的核桃树,一路判断着哪座老房子是今天的午饭地方。

午饭就在村长家里,主菜是新鲜采摘的松茸,用火腿炖了一锅土鸡汤,其他的备菜也满满地堆了一灶台,李子、桃子、番茄、核桃,地里摘回来的蔬果不断放在我们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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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看备菜的过程就已经很饿了,灶台边放着铜锅焖饭,一溜摆开龙爪蕨菜、琵琶肉、黄牛肝菌、腌蔓菁丝、旁边的大锅熬着豆花,中间的铝锅,金黄色的鸡汤里浮着整块的火腿。村长亲自捡柴生火,头发上掉了一片核桃树叶也不知道。

等开饭了,德高望重的村长却不上桌,在我们餐桌附近坐着。我夹起一片松茸,他的评论忽然从左边腾起:“我们当地人是不吃刺身,专门给你们做了一盘”。

我只是往杯子里斜了一眼,浑厚的男声就响起:“来,尝尝我们自己酿的酒。”

很快就有人醉了,还夹着微弱的呻吟声:“我再也不想吃鸡肉了,这几天每天都吃土鸡”,但筷子还半悬在铝锅里。

突然碰到一个硬物,捞起来,是鸡肚子里还未生出来的蛋,一层膜裹着。村长在旁边桌子上抽着烟大笑,他的声音穿过藏式的炉灶,好像是从山上传来:“要是再晚一天抓这鸡,蛋就生出来了。”

旅程最后两站:维西县城和香格里拉市。每桌都至少七八个当地人,大家用当地语言交谈时,我听不懂,正好大快朵颐,心里有一个声音:“离了这个地方就吃不到了。”

维西的“广聚楼”餐厅的“鲜核桃炒肉”,这里的淀粉类都很好吃,核桃用于炒肉,是一种惊奇的搭配,核桃本身很油润,几乎像是一块水果,我吃这道菜,不知不觉就灌了四盅酒。

“渣猪肝豆腐”,“渣”应该就是“鲊”,很古老的腌制方法。半成熟的猪肝、猪肠、猪肉皮、生猪油、辣椒面、白酒、香料等等按配比混合后装入土坛,密封好坛口后腌制10个月。四川有渣海椒,贵州有小米鲊。捞出来煮制豆腐,下水和辣椒发酵之后的层次感一下子就钻进了豆腐里,跟麻婆豆腐用豆瓣发酵出的味道是另一个路数。麻婆豆腐让人想吃米饭,渣猪肝豆腐只会让人停不下来的想要吞噬掉每一块豆腐。

香格里拉市(当地人还是习惯称呼这个城市为中甸)“喀拉卡尔”餐厅的负责人是年轻的建筑设计师,餐厅的设计也是他做的。

晚饭吃到的酸奶卷,跟路边小吃店的酸奶炒奶渣不可同日而语,仔细问了老板,是用德钦的酸奶,和中甸的酸奶混合起来,德钦的比较酸,中甸的甜,中和出的味道,再裹上蛋皮。我吃了十块。

还有手工烤饼,新鲜而轻盈,放在世界最好的饭店里做餐前面包也不逊色。“喀拉卡尔”的小麦是自家在奔子栏种的,厨师一边念经,一边手工揉饼。我问了一下厨师念的经是什么意思。

瘦削清癯的老板说:“希望吃到的人,都能够得到福报。”

为了吃,我在云南跑了八百公里,偏离了热门的旅游线,从雨崩跑到了维西,是传教士花了八年才找到的进藏之途,是吴三桂割让给蒙古的秘境,也是他的残兵最后消灭的地方,生长贝母和虫草之地。这些是当地的诗人扎西尼玛告诉我的。

于是,这里的食物系统有川、蒙、藏与西方的交汇。

一路上,心里回响的都是欧阳修的那句话:“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我徜徉在20度的夏天里,每天饱足地看窗外的阳光和白云。

但最让人心情舒畅的,是当地的夜晚。凌晨两点,我跟海灵和春生走进了一家烧烤店,老板娘提着酒进来,拿起一罐啤酒,用底部砸向另一罐啤酒的顶部,拉环拱起,轻轻一扯就开,现在我知道包谷稀饭店水盆里的啤酒为什么个个歪七扭八了。

春生愉快的歌声又响起在整个小店里,没有人过来看,因为对面包厢也在唱歌,这在维西是常事。他带着微醺说:“我们这里的人,会吃饭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对面的女孩不说话,春生唱了十首,她终于有了兴致,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唱了几句。

那真是无法言喻的高亢清冷,只能说,古诗里的歌声呈现在眼前时,我才真正懂了什么叫“响遏行云”,连外面烧烤炉子的轰响都听不见了。两分钟后,帘子一掀,是对面的人过来敬酒。

春生说:“她现在在大理工作,家是南极洛。”

啊,那又是一个绝美的雪山秘境。

海灵不喝酒,但他的语言都很有意思,我问他,“刚才女孩唱的是什么?”

他说“意思是,我的擦脸油用完了,我没有办法见你。为了你,我得好好的抹上擦脸油。”

是更直白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又一盘菜端上来了,他眯着眼睛对老板娘说:“来,喝一杯酒吧,这世界上没有女人,就像是菜里没有盐啊!”

笑声和歌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