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十年(636),长孙皇后病逝。自13岁嫁给李世民,23年来她一直在他身边患难与共、尽心竭力,是唐帝国最完美的夫妻档。战场上,他戎马倥偬、屡立战功,赢得天下;后宫中,她孝事高祖、恭顺嫔妃,提供助力。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弑兄杀弟,长孙皇后更是亲自去激励将士,安抚人心。在李世民大为光火,一定要杀了敢在朝堂上侮辱自己的魏征时,也只有她能劝得住盛怒下的皇帝。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长孙皇后留下遗言,劝谏皇帝重新起用房玄龄,同时慎用家兄长孙无忌,并反复叮嘱“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
然而,他的遗言李世民并没有全部遵照,他怎么肯将自己一生最爱的女人薄葬呢?长孙皇后死后,唐太宗命人在九嵕(zōng)山南腰开凿石洞,采取“因山而葬”的形式,把皇后安厝(把棺材停放待葬或浅埋以待改葬)进去,定陵名为昭陵。并决定把昭陵也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等他驾崩后与皇后合葬。于是,在长孙皇后安厝九嵕山后不久,他便下发了《九嵕山卜陵诏》,开始了大规模的陵寝营建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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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大的皇家陵园
九嵕山位于今陕西礼泉县境内,1961年,昭陵被国务院列入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昭陵陵园周长60公里,占地面积200平方公里,共有陪葬墓180余座,被誉为“世界最大的皇家陵园”,是我国帝王陵园中面积最大、陪葬墓最多的一座。从唐贞观十年(636)长孙皇后首葬到开元二十九年(741),昭陵陵园建设持续了107年,地上地下遗存了大量的文物。
众多文物中,最为后世瞩目的是“昭陵六骏”石刻。在李世民开创大唐基业的数次决定性战役中,他的六匹坐骑立下赫赫战功,先后战死沙场。为了让它们和自己永远相伴,唐太宗下令“朕所乘戎马,济朕于难者,刊名镌为真形,置之左右。”
20世纪初,鲁迅在西安讲学谈到“昭陵六骏”时说:“汉人墓前石兽多半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其手法简直是前无古人。”唐太宗将六骏置于陵前,除了显示自己对六匹战马的深厚感情、告诫后世子孙大唐创业之艰辛以外,也有夸耀武功、宣扬国威的意图,毕竟披坚执锐亲手开创一个盛世的帝王,在中国历史上也没有几个。
“昭陵六骏”原置于昭陵后山祭坛寝殿前的白石台基上,后世整修时移至东西两庑,西侧依次是“飒露紫”“卷毛騧”“白蹄乌”,东侧则是“特勒骠”“青骓”和“什伐赤”。这些读起来十分拗口的名字来源于突厥语,据考证,六骏中至少有四骏属于突厥马系中的优良品种。而六骏均为三花马鬃、束尾,这是唐代战马的特征,也是从突厥传入的习俗。这些来自西域的战马在中原的土地上参加了一场场惊心动魄、血雨腥风的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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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少年英雄
作为一个天才的骑兵统帅,李世民崭露头角是在武德元年(618),那一年他20岁,意气风发,伴随着他的是六骏之一的“白蹄乌”。按汉文意思解释“白蹄乌”,应是一匹有四只白蹄的纯黑色骏马。其实,“白蹄”是突厥语“bo-ta”的音译,意思是“少汗”,这匹黑马被冠以“少汗”的美誉,和它的主人刚好相配。石刻中的“白蹄乌”身上没有箭伤,可能是因为长途疾驰力竭而死。
昭陵六骏之白蹄乌,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
当时唐军初占关中,立足不稳。割据兰州、天水一带的薛举、薛仁杲父子率军10万大举进攻,与唐军争夺关中。两军在浅水塬相持,李世民看准薛仁杲粮运困难,速战对其有利,便下令坚壁不出。当年十一月,薛军粮草不济、士气浮动,李世民瞅准时机以少量兵力正面牵制诱敌,亲率主力直捣敌后,使薛仁杲阵容大乱、狼狈溃退。李世民乘胜追击,催动“白蹄乌”身先士卒,衔尾猛追,一昼夜奔驰200余里,迫使薛仁杲投降。
浅水塬之战,李唐一举平定陇西,消除了西顾之忧,保障了关中安全。而李世民用骑兵突袭敌军后侧、长距离追击的经典套路,也在此战初露端倪。也是从这一战开始,这个马背上的追风少年,开始在沙场上收获赫赫战功。
第二年,依附突厥的刘武周派宋金刚的精锐部队向南袭扰。相继打败李元吉、裴寂等李唐大将,几乎占领河东全境,震动关中。唐高祖李渊准备收缩兵力,固守关中。李世民坚决反对,当年十一月,他骑着“特勒骠”,率兵三万东渡黄河,实施反击。针对宋金刚孤军深入、军中少粮的弱点,他力排手下将领速战的主张,决定以逸待劳、静待时机。
昭陵六骏之特勒骠,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
果不其然,来年二月,宋金刚陷入了像薛仁杲一样缺粮的困境,李世民发动总攻,乘着“特勒骠”突入敌阵,一战击溃宋金刚。但在李世民追击的过程中,由于推进速度过快,辎重和粮草都被甩下很远,谋士劝他等待兵粮汇集,再追不晚。而得胜心切的李世民岂肯错失良机,他率领数千精骑穷追不舍,连续两天不吃饭,三天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依靠“特勒骠”优秀的耐力最终追上了宋金刚主力。长途奔袭、人困马乏的唐军依旧生猛,李世民一天之内连破宋金刚八道防线,杀敌上万。
“特勒骠”为什么拥有如此优良的特性,西北大学教授葛承雍认为:“特勒”是突厥汗国的高级官号之一,用突厥官号命名战马,是赞扬突厥骏马的一种习俗。突厥多以王室子弟为“特勒”,“特勒骠”亦可能是突厥可汗的一个子弟进献的。
唐朝初年,获得战马的方式主要有外域贡马、俘获战马、互市买马等途径,往往与突厥和西域的一些国家有关。如武德和贞观年间,东突厥始毕可汗、颉利可汗和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等多次遣使赠送或贡献数百匹突厥名马,西域诸国也献过本地良马,唐朝更是特别注意在与突厥及西域的互市中收购马匹。从石刻上看,“特勒骠”,形象精壮,长腿小腹,是典型的锡尔河流域的大宛马,即汉代著名的“汗血宝马”,也是隋唐时期中原人寻觅的神奇骏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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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危急的时刻
“飒露紫”列于西侧南端,从次序上看是“昭陵六骏”之首。“飒露”一词来源于突厥语,音译为“沙钵略”“始波罗”。常被突厥人用作领袖的荣誉称号,将“勇健者”称为“沙钵略”和“始波罗”。所以,“飒露紫”的含义应是“勇健者的紫色骏马”,是李世民东征洛阳王世充时的坐骑。在“昭陵六骏”石刻中,只有“飒露紫”一幅上刻有人像,这个俯身为骏马拔箭的人就是唐初大将丘行恭。据《旧唐书·丘行恭传》记载,“行恭善骑射,勇敢绝伦”。
昭陵六骏之飒露紫,宽约2米、高约1.7米,现藏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武德三年(620)七月,唐高祖李渊命秦王李世民率十万大军东征洛阳。此时盘踞在洛阳的是郑帝王世充,一代枭雄李密的瓦岗军就是败在他手里,绝非等闲之辈。在拔除了郑军在洛阳外围的据点后,次年二月,李王二人在洛阳西北的青城宫展开了一场大决战。
战斗的最初阶段,双方势均力敌,迟迟没有进展,为了打破僵局,李世民跨上 “飒露紫”,亲率数十骑兵从侧翼冲入敌阵,希望能打乱对手阵脚。他在敌军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不经意间一回头,才发现随从诸骑大都失散,只有猛将丘行恭一人紧随其后。此时,一条长堤横在面前,郑军骑兵追了上来,“飒露紫”又被流矢射中,哀嘶摇晃。李世民从马上跌落,郑军蜂拥而上,准备生擒——李世民遭遇了一生中最危急的时刻……
丘行恭见状,急忙调转马头,弯弓搭箭,向四方射去,箭无虚发,使敌骑不敢近前。在敌兵迟疑的间歇,丘行恭翻身下马,从“飒露紫”胸前拔出箭矢,骏马轰然倒地,再也没有起来。丘行恭把坐骑让给李世民,自己在马前徒步持刀,大吼声中连斩数人,勇不可挡,保护李世民杀出了重围。为了记住这人生中最凶险的一役,李世民命人将丘行恭给“飒露紫”拔箭的一幕,永远定格在了青石上。唐太宗为“飒露紫”作的题赞是:“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最后一句,既可以看作是赞马,也可以看作是赞人。
(金)赵霖《 昭陵六骏图》(局部) ,现藏故宫博物院
除了“飒露紫”,在攻取洛阳的战役中,李世民还折损了两匹爱马。当时王世充求援于占据河北的夏王窦建德。窦建德率十万大军西援,李世民把主力留下来继续围困洛阳,自己率领3500人为前锋,抢占虎牢关,阻遏窦军西进。从石刻上来看,“什伐赤”身上中了五箭,都在马的臀部,其中一箭从后面射来,可以看出是在冲锋陷阵中受伤的。如果他的速度再慢一点,或许李世民将性命不保。李世民为其题赞:“瀍涧未静,斧钺申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从“朱汗”一词看来,它应该也是一匹汗血宝马。
昭陵六骏之什伐赤,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
武德四年(621)五月初二,窦建德出动全军,在虎牢关前列阵二十里,逼唐军出战。唐军坚守不出,夏军无隙可乘。到了午时,李世民登高远望,发现夏军列阵时间久了,士卒都饥渴难耐。有的坐地休息,有的争相饮水,阵形已散。李世民命宇文士及率三百骑兵试探其阵,并指示:如果夏军严整不动,则立刻返阵;如果阵势有动,则继续向前冲。结果夏军阵形大乱,李世民立刻亲率轻骑出击,直冲敌阵。李世民乘“青骓”率三千铁骑追击敌军30里后,窦建德受伤被俘,唐军斩杀夏军三千多人,俘虏五万余人。由于降卒太多,无奈之下,李世民只得将他们就地遣散。
虎牢关大捷后,唐军主力回师围城八个月之久的洛阳,并且押窦建德至洛阳城下与王世充对话。此时的窦、王二人只能相对流泪,王世充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献城投降。
唐太宗给青骓的赞语是:“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前三句形容马的矫捷轻快,后一句道出这一战役的关键性意义。此战过后,河南、河北尽归唐有。
(金)赵霖《 昭陵六骏图》(局部) ,现藏故宫博物院
唐高祖李渊认为李世民的显赫战功,以往的官号都不足以与之匹配,于是封他为天策上将。天策上将职位在亲王、三公之上,仅次于名义上的文官之首三师(即太师、太傅、太保)。天策府则是武官官府之首,天策上将可以自己招募人才作为天策府中官员,即所谓的“许自置官属”。
此时的李世民身兼多职,既是天策上将又兼任秦王、司徒和尚书令,不管是爵位还是官职,也不管在文臣还是武将中地位都是最高的,仅次于皇帝李渊和皇太子李建成。天策上将这一职位是李世民与皇太子李建成角力的重要筹码,尤其是自置官属的权力给予他招募人才许多方便。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成为皇太子,已经不再需要这个臣子的职位,因此将天策府废除,整个唐代再未设置。
“昭陵六骏”中为李世民立下战功的最后一匹骏马“拳毛騧”(guā),是代州刺史许洛仁在虎牢关前进献给他的坐骑。“拳毛”也是突厥语,标准译名应是“权于魔”,是西突厥控制下的一个小国名,“騧”是指黑嘴的黄马,因此“拳毛騧”很可能是一匹与“权于魔”国种马杂交的良马。李世民正是骑着它平定了河北刘黑闼的反叛。
刘黑闼与窦建德同乡,本是隋末瓦岗寨李密的裨将,李密兵败后,他转投夏王窦建德旗下,被封为汉东郡公。武德四年(621)七月,夏王窦建德兵败,被唐军押解到长安处死。刘黑闼等人以复仇为名,在河北一带起兵反唐。叛军不到半年时间,就攻城陷郡,势如破竹,收复了窦建德原来在河北一带占据的大部分土地。
武德五年(622)三月,刘黑闼与李世民决战于洺水,擒斩唐军大将罗士信。后来,刘黑闼军粮已尽,不得不寻求决战,主力渡河时,唐军从上游决坝,趁机掩杀。战斗异常激烈,石刻上的“拳毛騧”身中九箭,战死在两军阵前。这场战争后,唐王朝统一中国的大业完成了大半。
(金)赵霖《 昭陵六骏图》(局部) ,现藏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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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海外的“飒露紫”和“拳毛騧”
今天,“昭陵六骏”中的四骏收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而“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两石刻在民国初年被盗卖到了国外,现藏于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飒露紫”和“拳毛騧”是如何被盗运到海外的,由于缺少文字记载而始终没有定论。只有一个残酷的现实是肯定的——“六骏”遭到了肢解,它们当初是被分割成大小不同的碎块装箱运往西安的,“飒露紫”和“拳毛騧”被转运到了北京,大约在1916年至1917年被偷运至美国,而其他“四骏”被西安爱国人士截获,先放置在西安图书馆,1950年后被保存在西安碑林博物馆。
百年间,亦有不少有识之士致力于使“六骏”重聚,可惜都未能如愿。“昭陵六骏”曾代表了唐太宗彪炳千秋的功绩,旨在提醒后人创业的艰辛,而近代的失散对今天的人们未尝不是另一种警醒。
而在人民日报国家人文历史数字藏品的首发阵容中,“昭陵六骏”终于在线上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