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萱儿。”
“你要回答真名。”
“姜莹。”
坐我对面回答我问话的,是位刚20出头的女人,毛糙的头发盘起,肤色很白,不过是那种缺乏光照的白;五官单个论,都说不上精致,但拼凑在一起又很协调,给人一种青涩温婉的舒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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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问话的过程中,她头一直低着,偶尔才会抬起来看一眼我和我的同事。她刚20出头,毛糙的头发盘起,肤色很白,不过是那种缺乏光照的白;五官单个论,都说不上精致,但拼凑在一起又很协调,给人一种青涩温婉的舒适感。

她一直低头拉扯衣服,显得非常不舒适。我知道,她这时还不习惯衣服在身上穿这么久。

我收回思绪,告诉她不要紧张,只是照惯例问一些话,把知道的如实说出来就好。顿了顿,又压低嗓音,想让声音听起来更柔和一些,说:“如果感觉不舒服,你可以随时跟我说。”

她连连点头,小声说了句好,我问:“你是怎么被李昊骗入地下室的?”

那是09年的一个秋夜,姜莹脸上照例化上了浓浓的妆,一身粉色紧身短款连衣裙,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翘起二郎腿,坐靠在一家KTV角落的沙发上,周围都是音乐和嘶吼,就连空气都在震动。她嘴里吐着烟圈,借着有些暧昧的灯光,打量三两进出的行人。更准确地说,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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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游移,很快撞上了一个饱含欲望的眼神。

那个男人大概30来岁,方脸,肤色黝黑,穿一身灰色长袖工装,样子老老实实的;嘴唇抿着,似乎还有些拘谨。但她心里知道,来这里的人,不会是什么老实人,现在看着老实,等气氛起来了,这些人玩得比谁都刺激。

她准备起身去探一探,男人却先动身走了过来,在沙发上坐下,两手搓着膝盖,开门见山问她:“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过夜?”

KTV的坐台小姐,都是按小时计费的,大部分客人点她们,就是为了揩揩油,陪开心了最多再给点小费,再好一点就几个小时陪睡,直接包夜的客人可不多。姜莹一下直起身,把烟掐了,但看这个男人穿着普通,不像什么有钱人,眉眼一弯,笑盈盈说:“大哥,包夜呀?我们是按小时计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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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说知道,没等姜莹继续说价钱,就从裤兜里摸出一沓红钞票,数出5张爽快地递给姜莹,说剩下的完事再给。姜莹接过钱,一下子乐开了花,立马搂住男人的脖子,答应跟他出去过夜。

男人把车开进了一个小区,姜莹心里奇怪,一般情况下,客人包夜,都是去酒店或者宾馆开房,直接往家里带的,这可是头一次碰到,也没多想,披了一件咖色的长呢子风衣,就跟男人下了车。

天虽然才刚入秋不久,但夜里的空气已经又凉又湿,楼栋之间的巷子里偶尔灌风。姜莹跟在男人身后几步远,觉得有些冷,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一路走过来,姜莹发现这个小区并不大,一共只有3栋楼,样式也比较老旧,每栋楼的楼身都用蓝漆写了“景苑”两个大字,字下面画了个圆圈,男人停下脚步的这一栋,圆圈里面是个数字2。

男人带她来到楼道下的一间地下室旁,姜莹见状,心里打起鼓来,问:“大哥,怎么在这种地方啊?”

男人脸上没有表情,说:“我就住这儿,进来吧。”说时打开了地下室的铁门,招手让她进来。

姜莹其实心里有些嫌弃,可想到自己已经收了他的钱,要再掏回去,她可不情愿,这地方破是破了点,只要钱给到,在哪做不是做?于是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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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莹却仍然扭动着肢体挣扎,手腕痛得眼泪扑簌簌直下,她感觉呼吸困难,用唯一能动的手掰、掐、打着男人的手臂,可那手臂纹丝不动,就像一块钢铁焊在了她的脸上。她被闷得感觉眼珠子都快要爆射出来了,赶紧停下反抗,表示妥协。

男人松开手掌。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呼吸声颤抖着。那只手转而捏她两个腮帮,听到男人夸她不错,慢慢松开她的手腕。她抓住那仅有一秒的逃生瞬间,身体猛地向前冲刺,伸手就要拉开门锁,蓦地脑后一痛,一声闷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昊撂了。”

左耳耳机里吴队说话了,我坐在工位上复盘姜莹的问询笔记,耳机里又说,让负责该案子的所有同事,五分钟后在会议室集合。在归纳了案件全部已有信息后,吴队就带着围着他或坐或站的我们,把整个案件做了一次系统的梳理:

嫌疑人李昊,34岁,早年服过兵役,退役后成为一名建筑工人;6年前结婚,其妻子叫张小清,25岁;两人还有一个6岁的孩子,在读小学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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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是挂在张小清名下的,之所以用妻子的名义购买,李昊的回答是妻子要求的。张小清也承认了这一点,说是两人夫妻关系一直不好,自己作为家庭主妇,又是外地人,缺乏安全感,多一间房,就算是地下室,那也多一份保障。

瞒过家人,李昊便开始了计划——白天上班,晚上挖掘地窖。由于当过兵,对于地道挖掘有一定的经验,所以挖起来很快。挖出来的土,会用蛇皮袋装好,隔天早上再用车拉到附近的垃圾场倒掉。为了避免周围人起疑,虽然手脚快,但一天也不会挖太多。

终于09年8月,地窖已初具规模,当月李昊就开始了计划的第二步——寻找目标,骗进地窖。很快在一家理发店,以出去过夜的理由,李昊成功骗来了第一个女孩可儿。

据测量,那间地窖顶部距离地面有4-5米,横井内装了6道铁门,我们做过实验,在地窖内无论怎么敲打、呼叫,外面的人都不可能听到,加上每道门都上了U型锁,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逃出去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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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间与世隔绝的地窖里,李昊就是规则的制定者,他通过控制资源,包括最主要的食物和饮水,一直逼迫可儿,以及后来的女孩们做三件事:第一,成为自己的性奴,发泄自己的兽欲;第二,在他不在的时候,让她们继续挖掘地窖,以容纳更多的人进来;第三,带她们上到地下室,用那台台式电脑与人开视频裸聊,按小时计费,为自己挣钱。

在裸 聊过程中,为了防止她们向外人呼救,李昊就坐在旁边沙发上控制电脑,时间一到就拔电源和网线。如果被发现中间哪句话说的不对,等待她们的将是持续几天的饥饿与口渴,和随时而来惨无人道的蹂躏。

同年10月,李昊又在一家KTV骗来了第二个女孩萱儿,也是案件唯一幸存者——姜莹。

在暗无天日的地窖内,时不时遭受非人的侮辱和虐待,使两个女人自然而然地站进了一个阵营。她们一起商量,在李昊下一次发泄兽欲时,另一个人就用砖头从背后打晕他,取下挂在他腰间的钥匙逃走。但计划实施,一砖头下去,可能女人力气小,也可能是吃不饱饭,或者是下手那一瞬间突然的仁慈,最后李昊甚至连头皮都没破,转身两手将可儿按在地上活活掐死。期间姜莹试图救她,却被李昊一巴掌扇晕了过去。

可儿的尸体被李昊埋在了床板下面,以时时提醒姜莹,试图逃走的下场是什么。也是自那以后,姜莹暂时放弃了逃跑。

同年11月,李昊又从洗浴中心骗来了第三个女孩依依。并且,当月月底,李昊觉得裸 聊来钱还是太慢,便拓展了业务,私下与多个旅馆合作,深夜带着她们出来接客卖淫。

10年4月,在一次卖 淫过程中,依依利用客人带的迷药把客人迷晕,试图逃跑但被抓,带回地窖后,先是被李昊一顿毒打,然后用一根铁链勒死了依依。
10年5月,姜莹忽然想到,可以将纸条从散热孔塞进电脑,从而向外界传递消息。

据李昊交代,那台电脑是他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白天他不在,女孩们无聊,可以用来打打单机游戏。相当于精神麻醉。如果听话,作为奖励,他还会满足她们一些小愿望,比如下一些想看的电影、想听的音乐,甚至带点零食、带本书、带包烟等。用他的话说:“比起打,偶尔施一点小恩小惠,更能让她们听话。”

姜莹将纸条塞进电脑后,不敢人为损坏,一直到9月17号电脑自然故障,无法开机。当月23号,也就是今天早上8点,看姜莹近段时间表现好,李昊主动将电脑带出地窖维修,案子随之浮出水面。

梳理完,吴队两手撑着桌子说:“根据法医给的尸检报告,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等,都和李昊交代的相吻合。而且,李昊说的那三家门店,我派人去查了,失踪时间也能对上,两名死者生前居所也找到了,目前正在采样做DNA比对,等结果出来,确认了死者身份,证据链闭环,就可以结案了。”

说完顿了顿,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扫了一遍,问:“怎么样,关于这个案子,大家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或者说,有什么疑问?”见我们都拨浪鼓似的摇头,便说:“既然都没问题,那就各忙各的吧,把手上的案件资料再整理一下。”

等人散去,吴队长从背后叫住我说:“宁远,这次案情报告,就交由你来写吧。”

我点头说好,看吴队脸上没有案子结了的半分喜悦,凝眉锁目似乎在想什么事,便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感觉案子还有疑点。

吴队反过来问我,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站在我个人的角度看,一个服过兵役的人,单纯为钱就干出这种事,很不可思议。”

听完我说的,吴队看了我一眼,说:“英雄汉,也有被一分钱难倒的时候。”就重重地拍了两下我的肩膀,背过手,自顾自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第二天周六,我赶工在家敲着电脑键盘,突然桌上手机响了,来了个电话,瞄了一眼,是证物组眼镜的。

我按下接听,问他大周末的什么事儿?正写案情报告呢,着急交差。

电话里眼睛火急火燎地说:“别写了,赶紧来局里一趟,‘性 奴案’情况有变。”

我没在意,说:“两具尸体DNA比对结果不都出来了吗,李昊都撂了,还能有什么变?”

燕镜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还是快过来一趟吧。”说完匆匆挂了电话。燕镜可不是个急性的人,看样子是真有大事,于是忙不迭披了个外套就出门了。
来到局办公厅,我发现吴队也在,和眼镜两个人脑袋碰脑袋,凑近桌上一台电脑的屏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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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说,我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搭在他的肩头,也凑近去看,就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自拍照,照片上有两个人,最前边怼着镜头的,很明显是依依,整幅画面在她胸部以上,角度从上而下,应该是她一手托起电脑拍的。

画面里她头发盘成丸子,额前两丛刘海分向脸的两廓,头偏向左边裸露的肩膀,嘴巴嘟起吹鼓了腮帮,眼睛用力瞪得又大又圆,右手还贴脸比了个耶,一副可爱女孩的模样,只是脸上好几块肉青紫了,显得很突兀。

在她脸的左边,盘腿勾背坐着一个裸 体女人,半侧着身,看模样是姜莹,正在灯光底下全神贯注地低头看一本书。整个人比例只有依依的脸蛋一半大小。

我说:“是挺奇怪的,要不是背景是阴暗的地窖,单看依依,我还真以为她是在打卡某个景点呢。这种地方,她竟然还能这么高兴……”

燕镜说:“这还不是最奇怪的。”说着右手反复拖动鼠标,让屏幕上的小箭头在照片的右上角画着圈。圈的是一片黑色区域,大概占整张照片的1/6,要不是眼镜圈着让我看,我还真没注意这块。

我凑得更近,仔细看了看,发现那片区域并不是全黑,中间有两条淡淡的椭圆状白斑,连一起看就像个倒着的感叹号。我一时没看出来,问:“这是什么?”

燕镜听我问,就把那个区域拉大,像素一下变成了一个个小方块,像打了马赛克一样。我突然就看清楚了那是什么,眯着眼说:“像是个人。”

我话说出口,吴队和眼镜对视了一眼,正色说:“看来不是我们两个眼神有问题,这确实是个人,准确地说,还是个女人。”

我把两臂绑在胸口,说:“你们叫我来,就是让我确认这个?”吴队点着头承认,说:“这很关键,按照李昊的陈述,他是在10月杀死可儿,11月才骗来依依,那地窖中就不可能同时存在三个女人。”

被吴队这么一点,我脑子一震,一下缓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忙又伏下身,让眼镜把那照片拉大又缩小,又仔细看了几遍,勉强能看出那女人应该是赤 裸着上身,侧身跪坐在地上,像是正要套一件上衣;一张脸非常模糊,只知道那是脸,五官什么样,完全看不清。

我问燕镜:“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这人会是谁呢?”燕镜说:“记录时间是2009/12/5。脸完全看不清。找技术组,他们说因为光线、像素,以及拍照角度、距离等原因,修复至能看清脸不太可能,所以修复的意义不大。”

吴队说:“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问过法医了,他说,尸体完全白骨化,按目前技术,尸检死亡时间与真实死亡时间,可能存在1-2个月的误差。”

我接过吴队的话说:“也就是说,这个人还是有可能是可儿,只是李昊窜改了杀人时间。”

吴队点头说:“没错。但也有可能不是。不管是不是,这张照片都足以证明他们说谎了。只是我不明白,姜莹作为案件受害人,为什么也要说谎?难道到现在,她因为什么,还在受李昊的控制?”眉心皱起了一个疙瘩,说:“这个案子,恐怕没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呐!”

顿了顿,右手四指弹着桌面,思忖着安排道:“这样吧,我和燕镜留在这儿,一会突击审问下李昊。姜莹现在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宁远,你带上照片,拎点东西,去看望一下。”

市第一人民医院离警队有5公里路,姜莹被救出后,便被安排在那疗养。我驱车过去,在医院附近一个水果店提了个果篮,问了前台护士,才找到姜莹所在的病房。
病房只有姜莹一个人,她穿着病号服,背靠枕头坐了起来,眼睛失神盯着前面一堵白墙,一只手打着点滴。我推开门好一会儿,她才感觉到,慢慢把头转过来,看见我,又看看我手中的果篮,嘴角很勉强地扬了扬,最后看了一眼床边凳子说:“进来坐吧。”

我小心把门带上,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坐了下来。

对眼前这个女人,我心里一直抱有巨大的同情,以及作为警察的愧疚。我眼神不太敢和她对视,两手撑着大腿,看着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的白色被子,随口问:“身体怎么样?”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多么蠢的问题,忙抬头尴尬一笑。

她倒没在意,认真地回答道:“还好,就是胃有些不舒服。”

我点了点头,脑海里努力搜索着话题,但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心想还是直奔主题吧,便从衣兜里摸出那张照片,递给姜莹看。

她看了一眼,很快问我:“是依依和我,怎么了?”

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凑近她,让她再仔细看看,食指学眼睛在那块黑色区域画了个圈说:“看这儿。”

听我说,姜莹两只手把照片端近了看,蓦地捏照片的手指一紧,照片跟着抖了几下,但很快平静。我知道她也看出来了,急忙问:“她是谁?”

姜莹把照片还给我,低着头说:“是可儿。”

我说:“可是,你之前跟我说,可儿是在09年10月就被李昊杀死的,而依依是11月才被骗进来的,这张照片又是09年12月拍的,怎么会是可儿呢?”

姜莹说:“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可儿是在12月才被杀的,或者在这之后?具体哪个时间,我现在也记不清了。”

我想起吴队说的话,于是努力让自己冷静,轻声说:“你不要害怕,李昊已经被我们警方控制住了,只要你把实情说出来,他就会受到法律的制裁,所有罪行加起来,他不可能再有机会出来伤害你了。”

但姜莹无动于衷,好久才转过脸来看我,说:“我知道的,在昨天已经全部跟你说了。”我还想说话,但被姜莹抢道:“好了,医生说,我该休息了。”
是什么让姜莹直到现在还不敢说出实情呢?

走出医院大门,坐上车,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兜里手机响了,是吴队打来的,问我这边情况怎么样。我如实说了,又问他那边什么情况。

吴队说一样,改口了杀人时间,说那个人就是可儿。还说:“不过我把照片递给他看,从他的表情变化,可以确定他事先没见过这张照片。按照这个逻辑,那他之前交代可儿的死亡时间,很可能是真实的,只是为了隐瞒什么,不得不被迫改口。也就是说,照片上的人,不是可儿的可能性很大。但他嘴咬得特别紧,没有直接证据,估计是撬不开他的嘴了。”

我问吴队:“那接下来怎么办?”

吴队说:“去现场看看。不管他想隐瞒什么,如果地窖里真的存在过第四个人,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于是我们驱车,很快来到景苑小区2栋那间地下室,先后下进地窖内。地窖冬暖夏凉,一出横井,我就感觉脸上暖烘烘的,就跟开了暖气一样。

这地窖案发当天我和吴队下来过,整体是个大约长4米,宽3米,高2.5米的长方体,四面墙都用水泥砌了红砖,墙上打了钉,挂着几个硬纸袋,用来装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的;地面垫了砖,砖上面又铺了层木板;顶上遮了一张白色大床单,垂下来鼓鼓的,像在顶上贴了个大白馒头;中间凹进去的地方吊着一盏钨丝灯。
我把灯打开,和吴队一人打一个手电,在窖内上下扫视。

地窖空间狭小,按二八分了左右两边。左边贴墙有三个塑料桶,一个装水,两个装拉撒;本来右边铺了被子是床,什么杂物都放在这边,但挖掘尸体的时候有一半被掀开了,翻出来的泥土像座小山丘隔在中间;山丘那边是一个泥坑。

吴队一步跨上土堆,让手电光在坭坑里来回跑,问我:“宁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地窖有第四个人,没找到尸体,也不可能出去,那人会去哪里呢?”
吴队用了个“去”字,我细想,不由后脊背一阵发凉,再看这间地窖,忽觉得有些阴森,有点像死人墓,赶紧和吴队靠近,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一只黄色枕头,枕头下露出一本书。

书封面泛黄,上面是一幅古风漫画,画着一位长发少女,一袭红衣,撑一把伞,依偎在一位白衣男子怀里。两人相拥在一棵桃花树下,桃花零落间嵌了“无忧殿”三个白底粉边有些非主流风格的字。

我好奇心起,蹲下身把书拾了起来。书大概有手掌厚,很轻,看印刷还是盗版。粗略地翻看了几页,觉得文笔一般,剧情也有点玛丽苏。无趣地合上书,就听见吴队叫我名字,让我过去。

吴队跪蹲在坑里,手电光打在墙壁角落的一块砖上,右手两指在上面摩挲,见我凑过来,让我也摸摸看。

我学着样子伸手去摸,就感觉这块砖头表面非常光滑,像被打磨过。我们交换了个眼神,吴队就又把光圈移向邻近的另一块砖。我一摸,同样很光滑。
随后吴队站起身,用手电光接连指了好几块砖让我看,说:“这些砖,还有很多,表面都被人打磨过,很奇怪。第一次下来的时候,大家注意力都在尸体的挖掘上,根本没人关注这四面墙,也就没人发现这个异常。”

我想不通:“他打磨这些砖块干嘛?”

吴队说:“应该不是为了打磨砖块,而是利用砖块打磨东西。”说完头一抬,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勾下腰,手电光在墙上照来照去,像要找什么东西。
很快光圈停在一块砖上。砖表面十分光滑,不同的是,上面有几个很小很浅的凹洞,洞里面填了些白色。吴队用手指擦下一些,捏了捏,颗粒不细腻,也不粗糙。
我照他样子也擦下一点,放鼻子闻了闻,有些刺激,但也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便问:“是瓷粉吧?”

吴队摇头否认,淡淡地说:“应该是骨粉。”

我没听明白,问了句什么,吴队说:“就是死人骨头磨成的粉。”

我闻言一惊,忙往后挪了一步,在裤管上把手指擦干净说:“挫骨扬灰,这么变态!”

吴队用手电光照我的脸,看着我,似乎在怪我大惊小怪。

我下意识眯眼转脸,抬手挡住射来的光线,突然想到一事:“吴队,我记得之前挖掘出来的两具尸体,骨块不多不缺,都是完整的,照这么看,那这骨粉很可能就是第四个人的,也就是说,真的存在第四个人!”

吴队笑了笑,夸我长进了,站起身,将手电光照回墙壁,说:“是不是第四个人,带回去和两名死者的DNA做下比对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一口咬住手电屁股,勾腰找嵌入了骨粉的砖块,把骨粉小心刷进密封袋里,边刷边说:“吴队,三具尸体,李昊偏偏只磨这一具,是得多大恨呐!”
吴队人举着手电,自顾自绕着地窖四壁转圈,手电光在墙上上下游移,若有所思说:“或许不是恨,只是想抹去这个人的痕迹。你看这么多砖块,只有几块残存了些骨粉,明显是被人清理过了。如果是恨,则没必要这么做。”

又说:“我现在有两个疑问:一是,那些磨碎的骨粉去哪了?按理说,将一个人的骨骼磨成粉,粉末量应该很多。而且人体的部分骨头,有些甚至比石头还坚硬,火都难以烧化,靠这些硬度本就不高的砖石,不可能完全磨烂。那些磨不烂的骨块又在哪里?”

“二是,这间地窖可以说成是他的地下王国,是绝对安全的,要想抹去一个人的痕迹,把人杀了,和前两具尸体一起掩埋就好了。可是他没有,还等尸体白骨化后磨成粉,并且有意清理干净,就好像……好像知道早晚会有人来这一样……”

听吴队这么一分析,我停手,也顺着思路思考,嘴里呢喃:“不藏地窖,又想让一个人彻底消失,难道他还有比这间地窖更好的地方?更关键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已经交代自己杀了人,两个和三个,对他现在来说,好像没什么区别。”

吴队摇摇头说:“这些,暂时都还无法知道。不过我有预感,只要查清楚这个人是谁,一切就都有答案了。”

骨粉的DNA比对报告出来,和我们预料的一致。

吴队当即对李昊进行了提审,但李昊矢口否认第四个人的存在,当我们说起骨粉之事时,他表情先一愣,说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之后就耍起无赖,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从审讯室出来,吴队直接把我们召集起来,说:“看来不查出骨粉是谁,李昊的嘴就会一直这么关着。”

鼻息叹了口气说:“眼下只有用最笨的办法了。从三个已知被害人的身份规律看,都是一些从事性 服务的女孩,这类人算是社会的边缘人物,生活隐蔽,交际圈狭窄,就算哪天突然消失,也不会有多少人察觉或在意;就算察觉,多半也不会选择报警。算是我们的一个监管盲区。相信李昊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挑这些人下手的。所以第四个人一定也是。”

说完指向挂在白板上的地图,地图上用红笔标出了三个点,两两连成一个三角,分别是李昊的家、上班地,以及景苑小区。吴队食指围绕三角往外画了个圈说:“接下来所有人,这片区域,凡是可能提供性 服务的场所,都要去摸一下,看看近两年有没有女孩失踪但没有报案的情况。”

经过几天的摸排,发现这类女孩失踪人口还不在少数。我们顺藤摸瓜,倒是端了几个拐卖妇女儿童的团伙,但没有发现关于“性 奴案”的线索。

正当案件一筹莫展时,手机忽然来了短信,是吴队发的。看编辑内容还是群发,说之前的部署漏了一环,从事性 服务,不一定非要有场所,还有站街女。末尾给了几条街道名称,让我们把任务分一分,夜里都去摸一下情况。

当晚九点,我把车停在白洋路边。这条路比较隐蔽,路两边都是居民房,东一户西一户,高矮错落,很不规整,更像条宽点的巷子。

我在车里百无聊赖,等了半个小时,终于发现在我车前不远,走来一个女人,大约二十五六岁,高高瘦瘦的;上身穿白色露脐T恤,外面披了件牛仔外套,下身是黑色短款皮裤。人停在路边一根水泥电线杆下,抱臂在胸,左顾右盼,像在等人。

观察了几分钟,觉得应该是了,便下车提了口气向她走去。

她注意到我,眼神媚媚地盯着我的眼睛,脸上扬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意,一直到我完全走近她。她秀出自己的大长腿,主动挑逗我说:“帅哥,要服务吗?”
我说要,她一下来了精神,我见机转而说:“这里之前还有个女孩,我和她过过几夜。”假装望了望说:“怎么不见她人?”

几天的暗访下来,我有了些经验,知道做这一行,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口味,她们也知道,所以同行之间也会相互介绍生意,赚的钱再按约定比例分。

果然,她虽然表情冷了下来,但还是问我:“记得叫什么名字么?”我说:“不记得了,过去好久了,大概一年多。”

她人立马站直了,凝眉反问我:“一年多?”我见她表情,听她语气,知道有戏,忙点头说是,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给她。她眼神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一把接过钱,向左一瞥脸,淡淡地说:“跟我来吧。”

她领着我来到一栋三层的平顶房,外观像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筑。顺着楼道上了二楼,中间一条走廊,亮着灯,两边关着门都是住户。

一路上她告诉我说,我要找的人叫默默,就住她房间对门,和她也就打过几次照面,说不上熟。去年上旬,人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她家里还有个老人,患老年痴呆,躺在床上只能说话不能动。老人没人管,房租也没人交,房东眼看就要把人赶出来了。

她说:“把这么一个老人赶上大街,不等于杀了他么?我觉着可怜,心想她人看着文文静静的,心不至于这么狠,早晚要回来,就给她把房租先垫了,闲暇时也照看照看,没成想一年多了,人还没回来。我算是成冤大头了。”

说完来到一扇门前,用眼神指了指说:“喏,就这间。”话音还没落,身后门突然开了,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脸白白净净的,从后面一把搂住她脖子说:“宝贝,今天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咬牙用力一拍男人的手。男人一瞥眼,才看见她身边还站着个我,脸色一变,忙松开手后退一步说:“姐,怎么……”还没说完,她朝男人一扬脸,说了句:“滚!”男人忙退回房间关上门。

她对我呵呵笑笑说:“真是我弟。”我点头不置可否。

她用钥匙开门,把我让进去,开了灯,嘱咐我动作小点,老人睡了。房子是两室一厅,装修十分简陋,但好在干净整洁,看着让人很舒服。

我让她把我带到默默的房间。房间里更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个书桌。书桌上摆了几叠书,我扫了一眼,都是偏文学类的。一边台灯下,相框框了一张照片。

我拿起照片,听她在我身后说:“那就是默默。我知道你没见过她,也知道你不是嫖 客,嫖 客都是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哪有记人一年多的。”

我回头看她,她就坐在床沿,目光一斜也看我。我们对视了一眼,她就翘起二郎腿,点了根烟抽了起来。我心里感激她没有继续戳穿我,回头去看照片,蓦地头皮一阵发麻。

照片上的女人大约二十来岁,直发白底长裙,裙身缀了些青绿色的小花朵,样子确实文文静静的,而且五官看着感觉格外眼熟。我努力翻找记忆,一下就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昊的妻子张小清!但再仔细看又觉得不像,眉毛不像,嘴唇、鼻子也有点不像。如果要用比例来说明的话,只有七分像。

我赶紧把照片用手机拍了一张,发给吴队。吴队立即来了电话,说要来找我。

“该说的我都已经全部说了,地窖是我挖的,人也是我杀的,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你们为什么还要问来问去,没完没了!”

深夜十一点,李昊被我们强制叫醒,在审讯室里晾了半个小时。一见我和吴队进来,他就眯着眼不耐烦地拍着桌子抱怨。

我在一旁记着审讯笔录,吴队见怪不怪,微笑着脸走过去,递了根烟,和声问:“要不要抽根烟,提提神?”李昊不作声,吴队就把烟放进他嘴里,帮他点了,回到座位说:“该说的是已经说了,不该说的呢?是不是该说说了。”

李昊夹着烟屁股,刚要递进嘴里,放下来:“说什么?那些骨粉?哼,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是不是有案子查不清楚,着急找人扣屎盆子?如果是这样,那我承认,是我杀的,人你们说是谁就是谁,行了吧?快放我回去睡觉吧。”

吴队笑笑说:“睡觉不急,聊完了,自然会放你回去睡的。”

李昊闻言,沉下脸不说话。

沉默了几分钟,吴队掏出手机,翻出我发给他的那张照片,摆到李昊眼前让他看,说:“这个人,认识吧?”见李昊眉头微皱,只瞥了一眼,目光就移向一边,便说:“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竟然能长得这么像。”

顿了顿,说:“你再看看,她长得,像不像你妻子张小清?”

李昊面不改色说:“是有点像,怎么了?”

吴队说:“确实说明不了什么。法律也没规定,不允许两个人长得像,是不是?”

笑了笑,接着说:“但这个发现,让我一下想起案发当天,我派人走访你家邻居,打听到你竟然特别怕老婆,怕到甚至连晚上回家睡觉都不敢。可在你邻居们的评价中,你老婆却是个温良贤淑的女人,也就是同龄人眼里的好老婆,长辈嘴里的好媳妇儿。这样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你怕她什么呢?当时我就很奇怪,但觉得和案件关系不大,就没细想。是这张照片,让我再次怀疑起来。第二天,我又走访了你的那些邻居,你猜,我又打听到了什么?”

我注意到李昊眼神开始飘忽,听他配合问道:“什么?”

吴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的妻子张小清,今年2月份,在下楼的时候,不小心脚崴了一下,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摔破了头,脑震荡,而且还失忆了。”

李昊用眼角余光看向身侧的吴队说:“这有什么问题吗?结果是医院给的,你可以去查。”

吴队说:“我查过了,医院确实有记录,所以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巧合。可那晚,我和同事从默默房间收集到了一些碎发,拿去与地窖发现的骨粉做DNA比对,比对结果出来,竟然不是一个人。难道真是巧合?恰巧有个站街女,一年前失踪了,而且还和相关案件嫌疑人的妻子,长得有七分相似。”

说着走到审问桌前,翻开一个蓝色硬壳文件夹,拿出两张报告递给李昊看,说:“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想起你妻子曾在楼道滚落摔破了头,在那层台阶上,竟然还有一丝未磨去的血迹,于是采集回来,与骨粉做了一次比对,结果是同一个人,着实让我们意外。随后,我们采集到你妻子张小清的头发,又与默默的碎发进行了比对,竟也是同一个人。”

李昊捏着手中的DNA比对报告,脸上表情终于有些绷不住了,报告纸微微抖动。

吴队见状,嘴凑近他耳朵,接上说:“也就是说,你的妻子张小清,在今年2月份,已经被你杀死了,而且尸体就藏在了地窖里,之后待在你家里的那个所谓妻子,一直都是被你骗来的,那个叫默默的女孩。一招偷梁换柱,杀人于无形。”

李昊把头埋下,嘴唇抿着始终不说话,眼睛失神地低下对着桌面。我知道,他内心的防线已经快到底了。

吴队也注意到这一点,站直了说:“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是通过什么方式,在默默离了地窖以后还能持续控制她呢?更不解,你人已经被警局关押,她,包括姜莹,为什么还要继续帮你圆谎,隐瞒你杀害妻子的事实呢?”

停了几秒,见李昊还不说话,便看了眼我,继续往下说:“我和我同事,几乎穷尽了所有可能,试图解释,但就是解释不了。就在提审你的前两个小时,我们突然转换了一下思路,觉得是不是先入为主了,如果反过来,不是她们帮你圆谎,而是你帮她们圆谎呢?是她们,不想让张小清死在地窖里的事暴露出来。”

说最后一句时,吴队特意留意了一下李昊的神情变化,发现他本木讷的眼神动了一下。

吴队趁热打铁说:“虽然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做,但只要这么一想,竟然发现很多事都能说通了。比如,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张小清的尸体磨骨成粉?因为做这件事的人不是你,而是姜莹,只有她知道,一旦她藏在电脑里的纸条被送出去,这间地窖就不再隐秘;比如,默默在离了地窖以后,为什么不选择报警自救?因为她一直在暗中蓄力,就等一个时机,等你被抓的那一天,她就可以凭借什么,化被动为主动,控制你帮她隐瞒你妻子死在地窖里的事实。”

说到这,吴队似乎已成竹在胸,回到座位喝了口茶,往背靠上一躺说:“可是,像你这样的人,凭借什么才能控制你呢?我想了很久,最终觉得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孩子。”

我注意到,当吴队说出“孩子”两个字时,李昊的头猛地一抬,两拳紧握,眼神像刀一样扎向吴队,但又很快失去了焦点,拳头也跟着松开。

很明显,吴队的这个猜测是正确的。而且,他最后的防线已经破了。

李昊嘴巴一张一张,终于开口说话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她不是张小清,那我和她达成的协议也就不再有效了。”

吴队端着茶杯,转头看了我一眼,示意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我停笔问:“什么协议?什么时候达成的?”

李昊说:“就在案发那天,我上街买水,看见店里面的新闻,知道事情暴露了,本来准备跑路的,手机突然来了个电话,是默默打来的。她冷冷地告诉我,不要试图逃跑,因为我再怎么逃,早晚都会被抓的,而且乐乐立即就会变成孤儿。我想到乐乐今后无人照顾,心一下就乱了,就问她,她想干什么。她说,她可以继续留下来,以乐乐母亲的身份照顾乐乐,只要我在供述时,抹去她的痕迹,隐瞒我杀张小清的事实,然后认下所有罪,告诉你们,地窖里从始至终只有三个人就好了。”

我说:“你信她?你可是伤害过她的人。”

李昊眼睛瞪圆,盯着我说:“那个时候,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信她。信她,乐乐就可能还有母亲;不信,那乐乐就只有孤苦无依了。”说到最后,眼睛底下盯着自己的一双手,在他眼神中,我竟瞥见了他作为父亲的柔情。

听他继续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张小清尸体的事,问她,地窖有三具尸体,怎么瞒。她让我别问,按她说的做就好了。后来你们也没挖出张小清的尸体,我就一直奇怪,尸体怎么会不翼而飞呢?直到提起骨粉,我才骤然明白,原来她们两个,对我一直是表面逢迎,背地里早就开始算计我了。我偷梁换柱,她们里应外合,最后竟然真的取而代之了。”

我不解:“可她们为什么这么做?还有你,你杀你妻子,干嘛要囚禁那些女孩?”

李昊听完我的问题,眼神盯着地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要了杯水,喝了一口,才开口说了起来:“我出身农村,当过兵,但文化不高。七年前,我来到这座城市,在一处工地上班,收入甚微,别人都看不上我,快三十了也娶不上媳妇。”

“直到一天,中午和工友在一家饭馆吃饭,我遇见了张小清,她在那家饭店打零工。那个时候,她才19岁,年轻漂亮,身材又好,用网上的话说,就是女神级别的。我这种人有自知之明,打破脑袋,也不敢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甚至连看一眼也不敢。可不知为什么,她对我却异常的好。”

“工地就在那家饭馆附近,有几次,我没去那吃饭,她竟特意到工地来看我,怕我饿了,每次还都用保温盒带饭过来。每次她来,工友们都笑我,说她是我的小女朋友。她听见这话,也不生气,反倒还乐。可除了点菜,我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她怎么就对我这么好呢?我问她,她就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就喜欢我这样的。于是,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在一起了。”

“几个月后,一个夜里,她拉我出来散步,憋了好久,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娶她?我愣在原地,脑子好久才反应过来。我当然愿意,可我什么都没有,没钱没房,怎么娶她?她说,没事,她有。当时我眼眶瞬间湿润了,看她浑身都散着光,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女,是来拯救我的。我怕她只是头脑一热,毕竟她才19岁,可她接下来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的。”

“我们很快结婚,她主动主内,让我主外,处处为我考虑,好的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让我觉得,我是活在一场梦里。如果真是梦,我还真情愿永远也不要醒。”
“但再美的梦,终究是会醒的。那天夜里,我就是在即将窒息中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张小清穿着睡衣,挺着个大肚子,坐在我的肚皮上,眼神凶狠,五官扭曲得不像是人;头皮披散垂落,发端划着我的脸和脖子。”

“她力气不知为什么,变得出奇的大,我费尽全力,才把她的手松开一些,猛地喘了口气,叫她的名字。但她充耳不闻,开始狞笑,似乎很享受看我挣扎的样子。我可以把她推开,但她怀孕,我动作不敢太大,只能和她这样僵持对峙。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她突然手一软,眼睛一闭,倒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问:“是梦游么?”

吴队说:“应该是人格分裂。”

李昊转脸看了眼吴队,眼神认可了他的答案,接着说:“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梦游,认为她只是怀孕睡眠不好。为此,我还特地上网查了一下,确实有怀孕变躁郁的案例。第二天,她像个没事人一样,我也不敢去问她,怕她多心,进而影响到胎儿。”

“之后,我每天想办法逗她开心,让她尽量心情愉悦。果然,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月,她都没有出现那晚的情况。我心下稍松,可还没几天,她又变得和那晚一样了,用一根绳子把我绑了起来,然后用牙齿在我身上咬,咬出血了,再换个地方咬。我怕她受惊,再痛也不敢发出声音。”

“后来,我慢慢摸出规律,她一个月只有一两天会变成那样,而且手段从不重复,有时候用水果刀,用时候用木棍,有时候用火,有时候则直接上拳脚……下手拿捏精准,就好像专业的杀手一样,能让你在死亡边缘徘徊,但不会让你死。她就是享受这个过程。”

“同时也意识到,她不是梦游,而是精神出了问题。你们肯定会问我,为什么不带她去看医生?因为你们不知道,受虐会上瘾,就像杀人会上瘾一样。在她怀孕期间,我的隐忍和不反抗,让我已经习惯了被虐待,甚至和她一样享受这个过程。我知道,那一刻,我的精神也出现了问题。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我那么好,就算被她虐待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突然,李昊暴戾起来:“可是,她为什么要虐待乐乐!这一下触碰到了我的底线,但在她另一个人格面前,我的膝盖就直不起来。我想要解救乐乐,有什么办法?终于,让我在一条街上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让我错愕了一分多钟。回到家,我一晚没睡,在脑海里编织了一个计划。”

“先挖地窖,然后把那张脸骗进地窖,最后控制她,带她出去整容,直到她和张小清一模一样为止。再把张小清的高跟鞋跟磨得差不多断,等她从楼梯口摔下,我就把她拉进地窖,掐死,然后打晕那张脸,带出地窖去医院,出院后再带回家。可这计划的关键一环是整容,整容要很多钱,于是,我只能不断地再骗其他女孩进来帮我挣钱。等整容医院的钱还完,再把地窖里的人杀干净,填埋。之后,没人会知道这地下发生过什么。”

听他语气平淡地讲完他的计划,我感觉不寒而栗,解决了我一些疑问的同时,又有了另一个疑问:“你把默默带出地窖整容,就不怕她在手术过程中,向医生求救吗?”

李昊似乎料到我会这么问,歪嘴笑了笑:“你们不是很想知道,她们为什么要隐瞒张小清的死吗?我现在来告诉你,因为,要想让一个人听话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成为你的同类。”

“骗来默默后,我又陆续骗来了可儿和萱儿。”

“那个萱儿刚进来,特别不老实,在我对可儿泄愤时,竟然拿砖头从背后袭击我。我把她按在地上,要掐死她。她喘不过气,面红耳赤,伸手摸可儿的脚趾,向她求救。她想不到,刚刚她救的人,现在只顾缩在角落,盯着她发抖,就是不敢上前救她。”

“我正享受这个过程,默默竟也捡起砖头来砸我。我很生气,但我不能杀她,于是我说,你很想救人,很好,现在这两个人,你只能救一个,杀另一个,你来选吧。她愣住了,眼睛从可儿身上移向萱儿,又从萱儿身上移向可儿,移来移去,然后变成了摇头。”

“她不选,我就在她耳边反复说,只要杀一个,你就能出去,就自由了!然后她眼一瞪,扑上前把可儿掐倒在地。我看向萱儿,然后萱儿也上去掐。她们两个就把可儿掐死了。”

“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我笑着说,你们已经杀人了,和我没什么区别,出去也是蹲监狱,只要听我的话,这间地窖也没什么不好,吃穿不愁,重要的是,不用遭人非议。”

我感到惊讶:“这么说,她们这么做,是想让你帮她们顶罪。”

李昊说:“没错,她们想洗罪!你们一旦发现地窖里有张小清的尸体,就早晚会查到假扮张小清的默默。她不能以张小清的身份照顾乐乐,我就不会答应她,帮她们圆谎,并认下所有罪。所以那具尸体必须消失。”

说完自嘲似地一笑:“我以为我的计划很成功,没想到,到头来反被她们将了一军。现在想想,她们四个,只有依依,才是真心听我话的。”
我奇怪:“依依最后不是也逃跑了么?”

李昊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自从搞明白她们的计划后,我意识到不对,因为依依跟她们一直不和,为了计划不出差错,她们是不可能让她活着出来的。一定是姜莹怂恿她逃跑的,我猜是告诉她,我的计划一旦达到,她们就都会死。依依才铤而走险,选择逃跑的。”

我有点不信,怀疑他也在倒打一耙,问:“你这么讲有什么依据?”

李昊反问我:“依依的自拍照,你们都看过了,她乐在其中,为什么要逃跑?”

他这一提,让我想起照片上的依依,表情确实有点奇怪,一时间无可辩驳,但心里还是不认同他的观点。

这时,吴队突然开口:“依依可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在警校的时候,我上课听讲过这个名词,也被称作人质情结。说在1973年,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市发生了一起抢劫劫持案,警方与歹徒僵持了130个小时,最后以歹徒放弃告终。案件结束后,被劫持的四名银行职员都拒绝指控绑匪,其中有一名甚至还爱上了劫匪。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心理,科学解释是:人能承受的恐惧有一条脆弱的底线,一旦越过,受害者就会以自我麻木和服从的方式,让自己免受最大伤害,时间久了,就会变成一种习惯。之后,加害者略施小惠,都会认为是对自己的宽忍和慈悲。比如奴隶不觉得自己可悲,反而悲叹主子命苦,甚至愿为主人卖命,也是这个道理。
我看向吴队,不解道:“可是,默默和姜莹也身处那样的环境,时间比依依还久,为什么她们没有?”

我和同事来到市第一人民医院。

推开门,姜莹缩腿坐在病床上,手臂叠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白色被子,看着落在上面的阳光移动。我们进来她也没反应。同事读了一遍对她的批捕决定,她还是没反应。

我们站着面面相觑。半分钟后,她终于说话了:“为什么?”声音很小,以至于我们大多数人都没听清楚。

同事问了句什么,姜莹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然后反复呢喃着这句话。

一直念了十几遍,她才猛地把头抬起来,用一双憋泪憋红了的眼睛,磨咬着牙,把我们的脸一一扫了一遍。

我感受到她眼神中那十足的恨意,然后听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从一个深渊里爬出来,你们却又要推我进另一个深渊!”

吼完这一句,她顿了几秒,眼神突然熄了灯,复又把自己蜷缩起来,埋下头,自顾自说:“16岁,我被表哥从大山骗来这里,他说可以帮我在城里找工作,把我带到宾馆,第一晚就强 奸了我。第二天,他还若无其事帮我带早餐,和我有说有笑,说已经帮我找到工作了。那个时候我真单纯,竟然心想他还不坏,感激他,至少没忘记帮我找工作的事。”

“刚从山里出来,我什么也不懂,被他一顿忽悠进了一家KTV,又被KTV老板一顿忽悠,用我的名义,借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还清的债。可我一分钱也没拿到。我不还钱,每天就会有一群流氓围着我转,侮辱我、殴打我,把我按在墙上,转着摩托车油门恐吓我。被逼得没办法,我只能选择接客,挣钱还钱。”

“如果生活注定落入深渊,我想,也该触底了吧。可命运偏偏让我遇上李昊,让我落进一个比之前更深的深渊。好在命运没有太过绝情,同时又让我遇见了默默。”

“李昊应该和你们说了吧,那天在地窖中,从背后袭击他的,不是可儿,而是我。快被掐死的人也是我。是默默救了我,又在二选一中让我活了下来。我们掐死可儿,浑身汗湿坐在地上对视了一眼。就那一眼,我们的心从此绑在了一起。”

“后来好几次我要放弃挣扎,都是被她拉了回来。你们可能不理解,但当你被一个人关进一间黑屋,不可能有人来救你,而关你的那个人,明明可以杀你,却没有这么做,每天还为你送菜送饭,甚至是倒屎倒尿,偶尔还会满足你的一个小愿望,你就会明白了。你会不自觉想要感激这个人,期盼他,崇拜他,看他就像看上帝一样。”

“一个人在阴暗里站久了,连缝隙里的一点光,都会让她感觉格外温暖。”

“每当我想沉溺、服从,默默就会扶住我的头,让我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漂亮又坚毅。等我完全陷入其中,她就会用嘴,顿挫地说出那八个字——一切殷勤,皆有目的。”

“这是我们两个在地窖里念诵得最多的话。默默每次愿望,都是让李昊帮她带一本书,什么书都可以。这八个字就是其中一本书里的,书名叫《无忧殿》,一个不知名的网络作家,写的一本不知名的书,可就是这本书里这一句甚至说不上正确的话,一次一次给了我们跳出深渊的力量。”

“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可有的人生就是这么荒诞可笑。”

说完这一句,姜莹忽然停了下来,缓缓抬头,歪着看我们:“我俩做的所有事,只是为了跳出那口深渊,再将过往糜烂的人生抛去,重新开始生活。这有错吗?”从她语气里,我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在场的其他同事都回答不了。

把姜莹送上警车前,我心里还有个疑问一直没解开,忍不住问她:“张小清剩下的骨粉和骨块,我们找遍了地窖,一直没有找到,你到底藏在哪里了?”
姜莹头也没回,淡淡地说:“吃了。”然后矮身钻进车里。

案件尘埃落定,把“性 奴案”案卷和证据移交检察院后,从大门出来,就看见吴队站在一辆车旁,招手让我上车。

这个案子,是我入警队亲身参与的第一个大案,历时不长,却让我百感交集,一上车便长出了口气。吴队见状,问我怎么了。

我酝酿了一会,说:“如果不是依依那张照片,案子应该早结了吧,李昊入狱,姜莹和默默开始了正常的生活。现在这样,对她们来说,我们算是善,还是恶呢?”

吴队拍拍我的肩膀说:“等以后你就知道了,这世界上,善和恶并不都是泾渭分明的。就像李昊,虽十恶不赦,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父亲。这方面,甚至我都不如他。”

说着递给我一个档案袋,让我拆开看:“之前我就怀疑过张小清,就派人查了一下她,但一直没结果,这些资料也是今天才到我手上。里面的信息,你绝对想不到。”

听吴队卖起关子,我好奇打开,抽出一沓资料,第一张记录的是2000年邻省汉北市发生的一起性 奴案的案件经过。第二张就是被害人资料。

这个案子,我倒有耳闻,但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被害人是个女孩,听说当时只有14岁,正读初中,夜里回家的路上,被罪犯掳走,关在自家地窖里,两年后才被人发现。发现时人已经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头。

我拿着被害人资料问吴队:“难道张小清就是这个女孩?除了脸型,五官也不像啊。”吴队默许说:“这个女孩被救出来后,由于心灵受过巨大的创伤,加上周围一些人对她排挤和非议,一直融入不了正常的生活,精神很快出了问题。她脑海里分裂出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就是当时迫害她的凶犯人格。”

我震惊地直起身:“所以……”

还没说完,就看见吴队摇头:“张小清与李昊接触前,已经经过两年的治疗,精神逐渐恢复正常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面又复发了,我估计,还是和怀孕有关。”顿了顿,让我再往后翻。

第三张,以及后面的七八张,都是张小清在精神病院的就诊,以及康复出院的记录。再往后突然就是一张整容医院的手术单。我好奇地再往后翻,就没有更多的了。

吴队说:“张小清出院后,做过一次整容手术,巧的是,这家整容医院默默也去过。”

我难以置信,眼睛瞪大看着吴队,说:“你的意思是,张小清是照着默默的脸整的?怎么会这样?”

吴队说:“为了这个事,我还特意问过那家医院,当时的主刀医生。她对张小清记忆特别深刻,因为去整容的人,想动哪里,目的一般都很明确。只有张小清,只告诉她,换张脸就好了,什么模样都可以。于是那位主刀医生,按照她的脸型和五官,在脑海里匹配了一张患者的脸,再把那张脸,按她的脸型和五官做了一些调整,就成了现在的张小清。”

听完我一下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一切都在一个循环里。

吴队又问我怎么了,我看着车窗外面,贴膜暗暗地隔在中间,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