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

这是生活在西北小村落里的一位农民,对妻子说的话。

朴实,粗砺,一如他们的生活,充满着无奈、挫折和坚韧。

7月8日上映的电影《隐入尘烟》,把镜头对准了这对普通、平实到尘埃里的农民夫妇:

马老铁(武仁林 饰),曹贵英(海清 饰)。

麦子是土地的结果,经历播种、耕作、生长,最后成为大地的眼睛。

被人从自然中取出,又成为粮食、孕育生命,变成鸡窝、花灯、干花,生死轮替,讲述着它的浪漫……

在《隐入尘烟》的导演李睿珺看来,电影创作的过程,也有着类似的意义:

2012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中,他书写了有关死亡的诗篇。

2014年,《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从孩童的视角,拆解有关草原、民族、寻乡的宏大议题。

2017年,《路过未来》,讲述漂泊在城市的年轻人的焦虑、迷茫、选择和纠结……

“我一直认为我做的工作,就是在日常中提炼电影,然后在电影中去还原日常的工作。

写作剧本、拍摄电影的过程就是发现生活、呈现生活和总结生活的过程;如何感知和捕捉日常中微妙诗意的瞬间,使之变成永恒的过程。”

2022年, 李睿珺回到了出生长大的甘肃老家,面对着田埂和农人,对眼前的这片土地,对电影和种子,都有了全新的理解:

“农民在把种子撒进地里,在日复一日的全情陪伴中收获粮食,而电影剧本中的每一个字就像农民撒进地里的种子,它们最终在镜头中结出果来。”

于是,有了《隐入尘烟》。

以下是李睿珺的自述。

01

“我们的确拍了一年四季”

有些东西是没法作假的,必须得让它自然去成长,花时间陪伴。

我们一直在记录,马有铁和曹贵英一年的生活,他们的物质生活、情感生活的变化。

我们自己去耕种,包括扒芽、生长、长出麦穗、收割、然后播种,播种蔬菜、土豆长大、被挖出来……

我们去做房子建造的准备;我们还要让十只小鸡孵出来,一直培育着、陪伴着它们长大;还有等燕子来,孵出小燕子。

有两只小猪,长大最后变成大猪,都要一直养着它,精心地去照料它。

影像是真实的,我们拍摄的故事也是。

《隐入尘烟》的主人公,是两个被家庭抛弃的农村的边缘人。

其实村子里面原来就有这样的个体存在,到今天还有;他们很容易被大家忽略掉,但确实是存在的。

他们跟我们普通人一样,都想有个家。

呈现这样两个人的一段生活,展现西北乡村的故事,对于职业演员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语言、神态、举止等生活细节——

得给人感觉你确实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

职业演员受过系统的表演教育,可能会下意识去塑造角色;一旦开始塑造人物,很容易就会露出“表演”的痕迹。

而另一边,两个人很细腻的情感表露部分,对于非职业演员来说,又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最终,找到海清老师演女主角,我的姨夫演男主角。

当时我问海清老师:“我需要5次拍摄,而且每次你都必须要去体验生活,基本上一年的时间被切得稀碎,接不了其他时间长一点的戏。”

她说她可以。

我说:“有可能最后是要跟一个非职业演员搭,你同意吗?”

她说没问题。

非职业演员的好处,在于他本身就是生活在村子里面的农民,劳作的那些事情他不需要去体验生活,就能游刃有余。

海清老师的任务,则是把她原来的那些系统的东西全部抛弃,回归到生活里面,切身去感受这个空间和这个空间里面的人。

而且她是南京人,要克服语言的障碍,因为角色要求说地道的方言。

姨夫的任务就是要学会表演,学会去塑造角色,学会每一遍都做得差不多——走位、表情、转头和情感的流露。

在这部影片中,他们两人,一位职业演员,一位非职业演员,是一组相反的方向,然再去交叉、组合,最终平衡到了一起。

没有什么表演痕迹,回归日常,回归生活本身。

02

“土地是比人心更洁净的存在”

电影里很多次提到土地。在我看来,土地是滋养一切生命的源泉,对万物无差别地接纳。

不论你是女性还是男性,是有钱人还是没钱人,是不是有权力,是不是曾经犯过错误……

你都可以在土地里面从事生产,在这收获粮食,在这片土地上歇脚,你也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居所。

土地,可以接纳一切,是一个比人心更洁净的存在。

它不会像人一样,用不一样的目光来区别对待。

马有铁和曹贵英两个人被各自的家庭抛弃之后,也在众人的目光中,被土地接纳了。

和土地上的庄稼和植物一样,成为了这个大地的孩子。

土地接纳了他们一切,也赠与了他们房屋、粮食、所有的这一切。

但是,对于土地、或者自然界来说,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人类。

构成这个世界的还有更多的动物、植物,它们是完美地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在乡村里面,生产工具和动物也是重要的一部分。

比如《隐入尘烟》里面出现了驴,驴就像大地一样,它是一个默默的、沉默的存在。

马有铁和曹贵英依靠它去获得居所,获得收入,进行劳作。

老四(马有铁)没有像周边人一样,单纯地把它作为牲畜去对待,不认为“我养它,它拉车干活就是天经地义”,而是把它作为一个生命中的、平等的伙伴。

他的同情心,大概是由于他在这个社会丛林里面,“等级”也比较低。

恰恰因为这样,他才更加同情比他更弱小的群体,比如驴。

这也是马有铁的性格很不一样的地方,他对生命的认知,完全区别于他人。

但马有铁不是圣人,他不是完美无瑕、一点缺憾都没有的。

就像任何人真实的个体都会有七情六欲,再和睦的夫妻总有吵架的那一刻。

当他心疼那些“没法说啥”的麦子时,他终于对他的妻子大发脾气。

他就是一个立体真实的个体,我们也不想把他塑造成一个过于完美的、真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人。

他是世界的一部分,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如果说人的一生,就像是一场场的长跑比赛,有的人觉得跑了第一名的人、得了金牌和银牌的人是最重要的。

但是对我来说,可能那个倒数第一或者倒数第二也很重要。

因为在这场长跑比赛中,所有人都是拼尽全力的。

03

“我对那块土地爱得深沉”

影片拍摄地点在甘肃,我就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那片土地上有太多值得被讲述的故事。

今天,我们的银幕都8万多块了,不要说关于那片土地,可能全国农村影像的部分,在银幕空间里面出现的几率都比较小。

而关于甘肃地区的影像,就更罕见。

可这个群体是极大的。

我们总开玩笑说,每个家庭往上翻三代、五代,其实都是在各自脚下的土地上耕种。

所以对我个人来说,北京、上海这样的地方,有太多别的导演去拍摄,不是那么需要我来拍。

但对于像西北这样的地域,如果不通过这样的机会,可能大家的目光很难会触及到这里。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太大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机会涉足到那片土地上去。

甚至可能不知道,在我们生活的同一个时代、同一时间,还有一群人在经历那样的情感生活、家庭生活、物质生活。

这时,电影就像一扇窗口——它帮你推开了另外一扇窗,供你去了解这个世界的同一时间或者不同时间、不同维度、不同人群的生活。

我作为那里出来的人,有机会从事影像工作,我不去拍,可能就又更少一个人去拍。

那我就去做一个那片土地的记录者。

去年12月15日,得知电影入围柏林电影节,当时我在医院。

因为我父亲的身体临时出了状况,我就回去陪他做手术,正好是在医院陪护的那段时间——

差不多是那天晚上12点多,收到了他们的邮件。

当时主要的心情是在想:暂时回不来的话,后续的很多工作就要加紧了。比如声音、配乐,很多工作还没有完全展开。

但是我觉得我又不能马上去工作,我父亲还没出院,情况还不是很稳定。

但这总归说明,我们努力了一年的结果,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认可。

对于所有的剧组工作人员、演员以及出品方来说,大家很信任地把一年时间交给了你,也不知道未来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入围柏林电影节这件事让大家觉得:我们没有瞎忙活吧。

因为,爱是世界性的语言。

我希望每个人能够感受到这种爱,也能够感知到生命的变化,粮食的生长,自然的周期变化……

我没有那么伟大,没有什么特别高的想法,我认为我能拍个电影,然后用这样的方式去记录生活就很好。

把命运交还给时间和土地,自然地等待,自然地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