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有一天,我坐在一辆海马汽车里,沿着广州大道,由北向南。快到南方报社时,在听白话广播的司机说,黄霑死了。

那一年,我刚到广州,还没去过香港,也听不懂白话。隔壁办公室有位达人,据说每个周末都要去香港买嘢,让我很是羡慕。香港那时虽已露出疲态,但还是很多人向往的圣地,TVB的剧还有大把人追,香港的时尚对大陆仍有影响。

黄霑位列香港四大才子。黄老邪之外,是金庸、倪匡和蔡澜。四个人中,金庸当然排首,他对华人世界的影响最大。黄老邪的歌词,一时无两,是经典中的经典。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子,但凡上过学念过书的,谁没听过他的几首歌呢?

金庸黄霑之外,是倪匡和蔡澜。 后两人,当然也才气纵横,但在整个华人世界,还是差些意思。 中国人喜欢凑成四个,四大天王,四大金刚,四大名著,四大才子。

四人中,最不正经的黄霑首先辞世。

听闻黄霑仙去,倪匡大喝一声:“岂有此理。”早年,黄霑和倪匡找人算命。半仙只给倪匡算到60岁便不算了,却说黄霑能活到70岁。倪匡落泪:“我已70多岁,怎料黄霑这么年轻已经走了。”

黄霑的追悼会上,《楚留香》主题歌循环放送:“人生休说苦痛,聚散匆匆莫牵挂。”倪匡黯然神伤,蔡澜留下四字“大笑西去”。

又过了14年,金庸驾鹤西去。

2022年7月3日,倪匡含笑而逝。四大才子,只剩蔡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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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的文字,出现在特定历史年代,放在今天来看,当然有粗疏之处,但是世上从来没有完美。 倪匡的文字,影响了无数人,直到今天,依然在香港,在华人世界被人追忆,这已经足够。

除了写作145部卫斯理系列作品,他还为邵氏编了261部武侠片,一手开启武侠电影黄金年代。他编剧的电影《独臂刀》,是香港历史上首部票房过百万的电影。他还为李小龙度身定做了《精武门》的剧本,虚构的陈真形象,成为深入人心的IP。

他曾同时给12家报纸写连载,坚持多年每天手写数万字,曾创下一个小时手写4500字的纪录。 他一生创作几千万字,号称“人形打字机”,自称“汉字写作,速度之快,世界第一”。

他平生最得意对联:屡替张彻编剧本,曾代金庸写小说。

如此人物,断不是短短文字所能概述的。

综其一生,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从大陆逃亡到香港的传奇经历。

倪匡,1935年生于上海,抗战和内战都没错过。他的父亲是一家保险公司小职员,生下七个孩子,倪匡排行第四,排行第六的是倪亦舒,也是香港女作家里的头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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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儿子倪震,娶妻“玉女”周慧敏。 倪匡大哥倪亦方是八十年代的全国劳模。 倪亦方曾在采访中说: “我小妹是一位言情小说家,她很浪漫。 我弟弟,是一位科幻小说家,他也很浪漫。 可是我比他们俩都浪漫,因为我信仰共产主义。 ”

这一家子,都是有故事的人。

1950年,倪匡父母准备前往香港,六妹跟着父母走了。大哥倪亦方决定留在内地参与建设,倪匡也决心留下。

16岁时,倪匡只身从上海去苏州,在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受训三个月,成为江苏省公安厅干警。他参与过苏南土地改革和苏北治淮工程,后来又被派去内蒙古,负责管理劳改农场的犯人。

在内蒙时,倪匡和战友住的房子,冬天一旦没有燃料,就和冰窖差不多。 一次,风雪封路,燃煤运不到,燃料中断。 没有煤,倪匡他们可能会被冻死。 倪匡于是想起不远处有一道小河,河上有简陋小木桥,河水早已冻到底,过河不必用桥。 于是,倪匡找了几个人,把那座木桥拆了,把木头搬回来烧了三四天,终于渡过难关。

后来,他因此被上级定为“破坏交通”,成为“反革命”。 那个年代,这个罪名非常严重。

在好友的提醒下,倪匡决定赶紧逃跑。雪夜里骑着一匹老马,一路向北,又到处扒火车,先是去鞍山找哥哥,又一路逃到上海,再偷渡去了香港。

救了倪匡命的,除了内蒙的好友和老马,还有他的业余爱好——篆刻。

倪匡逃亡时,随身带着一块肥皂,用来刻章,一路展示各种“公文”。

后来有人问倪匡,当时刻章依据什么时,他笑着说:啥依据都没有,就是往“大”里刻,牛吹的越大,越能吓唬住人!

到了香港的第一件事,倪匡就要了一碗叉烧饭。他想,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吃的叉烧饭!满满一大碗饭,上面铺着几块叉烧,肥得油都溢了出来,流到碗边,再滴在手上。那种感觉,几十年后,倪匡还在电视节目上提起。

他是逃难过来的人,一路上吃过无数苦。不知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这样美味的叉烧饭,自然要记一辈子。

刚到香港,倪匡做一天两毛七日薪的建筑工人,下班后躺在公园草地上,看蓝天白云,想着“若能在香港过10年自由生活,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但可以在香港自由自在生活几十年,还能在这座城市功成名就,开枝散叶。

倪匡很感激香港。他说:“香港这个地方我很喜欢。在香港,想得到的东西都有,想不到的亦有,这个地方古怪透顶,从最好到最坏,从最荒谬到最合理,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包罗这么多内容。”

他的多部小说中,都曾展现出他的政治立场,这也让他的书一度在大陆被禁。

史学家王春瑜曾著回忆文,称听过倪匡说过对中共很刺耳的话,但也听过他很严肃甚至感叹地说过:“啊,大陆搞改革开放,现在的中国共产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共产党;台湾已经政治民主化,中国国民党也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国民党。海峡两岸都有很多新变化,让人目不暇接!”

倪匡常去台湾。他说,多年前,国民党有位将军曾邀请他去谈写剧本事。此人很阔气,手枪是镀金的。他要求倪匡写国、共打仗,甚惨烈,最后国军大获全胜,共军落花流水。倪匡忍不住说:“戏怎么能这样编?你们大获全胜,共军落花流水,那么是谁把你们赶到台湾了?”这位将军一听大怒,竟拔出手枪来,倪匡立即从他家落荒而逃。倪匡笑着说:“国民党的一位老将军,就这个水平,让人哭笑不得,还扬言反攻大陆,亏他想得出!”

自从偷渡到香港之后,倪匡再也没有回过大陆,他说打死也不回。好友蔡澜去上海吃墨鱼想到倪匡,便用手机拍下再打印出来给倪匡看。

其实,香港四大才子,没有一人是土生土长香港人,都是在1949年后,因为各种原因汇聚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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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传奇的当然是倪匡。 如果不是果断作出决定逃离险境,倪匡早已成冢中枯骨,哪里还有后来的那么多故事。 那一次脱险,让倪匡毕生难忘,也让他特别警惕。

1992年,香港街头,有一名右派记者被人打死,倪匡很担忧香港回归后的安全问题,于是举家移民美国旧金山。

不过,15年后,倪匡又举家返港定居。 在接受采访时,他坦承自己当年对回归的看法和预估是错误的。 当然,他回香港也是为太太考虑,说: “她住到美国后,像一朵花蔫了,而回到香港后,这朵花又水灵了,像水浇过的一样。 ”

随后的十六年,倪匡再也没有离开香港。 他守在这里,看风云变幻。海港的波光上,一襟晚照已经若有似无。

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害怕失去自由的恐惧,让倪匡笔耕不辍。虽然嬉笑怒骂天马行空,看似游戏人间,其实倪匡内心深处,未尝没有深深的不安。这种不安全感,缠绕倪匡一生。

都过去了。雪夜,瘦马,逃亡,这样的梦,再也不会做了。

黄霑走了,金庸走了,很多人都走了,那个时代的帷幕,终究是严严实实地落下了。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