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千禧年第一个春天。
蒙古荒野的坟场上，隆起了一座土堆。
没有修坟。
没有立碑。
草原儿女，以游牧为生，逐牧草而居。
图源：四岁的海骝马
哪里都是家。
就算，她已不在人世。
她去世的49天后，家人照例前来拜祭。
弟弟捧来洁白的格桑花。
将它栽在土中，当作她的墓碑。
花和姐姐太像了。
顶风冒雪，纯白无暇。
生于斯。
长于斯。
也终将凋谢于斯。
母亲不忍她就这么归于尘土，流着泪为她点了一盏长明灯。
便于她找到回家的路。
祭拜完。
母亲将糖果分给同行人，也洒在地上给鸟儿吃。
大悲咒一响。
母子俩痛得彻骨、哭得悲伤。
关野站在一旁。
含着糖，流出苦涩的眼泪来。
这家人的苦难与幸福，本该如这里的野草一般，春荣夏败，梦了无痕。
却因他碰巧经过，遇见了那个孩子。
然后，千万人为他们的故事动容。
02
1999年，关野骑车横跨蒙古。
车轮前进。
风景退后。
他总爱用相机，定格住沿途风景。然后，又踩动踏板，赶往下一个目标。
这天，他却改变了计划。
只因镜头中，出现了一个女孩儿。
她太特别了。
小小年纪，便跨上骏马，挥着马鞭。
放牛。
牧羊。
透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心酸。
镜头拉近。
又露出生人勿近的桀骜。
被来意不明的镜头对准。
她警惕。
防备。
甚至于排斥。
“不要靠近拍照，别过来！”
她撂下狠话，随后扬鞭而去，一骑绝尘。
关野被她深深吸引。
翌日，便来拜访女孩的家。
那是一个在草原上支起的蒙古包，住着热情好客的一家人。
苏伦蔼然可亲，向客人介绍起外孙女——
她今年6岁。
名字叫普洁。
全名是普鲁希格，意为“周四出生的天之骄女”。
普洁与外祖父母、表弟，四人同住。
父亲去乌兰巴托打工，多年来杳无音讯。
最近，母亲也去了远方。
家境艰难，理所当然被欺负。
3个多月前。
有人趁着天黑，摸进她家的牧场，将39匹马悄悄牵走。
这几乎断掉了普洁一家的生路。
后来，母亲只能独自去找。
就算机会渺茫，还是得去碰碰运气。
外公身体不好，表弟年仅两岁，普洁在母亲外出的日子里，主动承担起更多工作。
喂马。
劈柴。
刷锅。
无聊时。
她一遍遍撕着木屑，嘴里念念有词。
“照顾牛羊根本没出息，我连学校教什么都不知道。”
她想上学。
毕业后想当老师。
理由很简单，可以念书给大家听。
外婆和妈妈很支持她，答应明年就送她去学校。
侃完家常，普洁望向远方。
“我得去赶马回来，它们该喝水了。”
说完，她向茫茫草原的深处走去。
有人则从深处向她走来。
03
母亲爱登奇美回来了。
平时又拽又酷的普洁，突然变得十分腼腆。
拉拉母亲的手。
露出害羞的笑。
母亲慈爱的脸上，写满了饱经风霜的痕迹。
这一趟外出之旅，爱登奇美吃尽了苦头。
39匹马，遍寻不至。
白天，她孤零零地在荒原上走着。
天黑，偶尔借宿在牧人家里，但绝大多数时刻还是睡在野外。
天为被。
地为席。
星月相伴入眠。
提及漂泊的日子，她眼中也尽是温和柔雅。
谈笑间。
她为远道而来的客人，端来一碗温热的咸奶茶。
手里的活也从没停下过。
桌上的碗，被她擦得光亮如新。
另一边，小普洁一遍遍地刷着锡锅。
外面正是严冬寒雪。
她的小手被热水烫着，脸上绽出笑颜。
在这种天气里，她还得出去照看牛羊。
掀开帘帐。
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凛冽的寒风，夹着一朵朵雪，迎面砸向她的脸。
可她担心的是——
牛羊没有地可以卧。
饲养圈的盖子没盖。
她着急地说：“我要怎么盖上呢？”
没办法。
圈舍有限，无法顾及到剩下的700只羊、7头牛、20匹马。只能等风雪一过，再举家迁往冬牧场。
关野也很快要和她们分离了。
临行前。
关野为他们拍摄了一组照片。
一家人笑得无比灿烂。
得知关野要去非洲，爱登奇美牵来一匹黑白花马。请他一定要收下。
离别这天，一家人拆卸完蒙古包，融了奶砖，招呼关野过来喝奶茶。
外婆苏伦慈爱地看着。
相处这么久，她早就把关野当作自己的孩子。
但现在，他们必须要分开了。
一家人坐车离开。
关野骑马离去。
那个“明年春天要见面”的约定，能兑现吗？
04
来年春天，关野如约而至。
透过车窗，他看见陌生的冬牧场，也看见熟悉的小女孩。
双马尾。
小红脸。
面无表情。
但，普洁也好像变了。
从前的桀骜不驯，已被满面愁容覆盖。
关野问她：“你爸妈呢？”
“外婆？她跟舅舅放羊去了。”她答非所问，眼睛一直盯着远方。
表弟巴萨正在赶羊。
舅舅也骑马归来。
关野问他：“普洁的母亲呢？”
舅舅顿了顿，“进城了，也许晚上会回来。”
但这是谎言。
话音刚落，外婆回来了。
下马后，她热情地亲吻了关野的脸颊，并将他迎进蒙古包。
关野抿了抿热奶茶，随口提了一句：“普洁的母亲进城啰？”
外婆瞬间泪光闪烁。
“她死了，不在人间了。”
然后又指了指桌面：“遗照在这里。”
关野惊愕之余，又看见爱登奇美的遗照旁，还摆着一张老人的遗照。
那是普洁的外公。
“不可置信。”关野说。
新年伊始，普洁妈妈还给他寄了贺卡。
“我们今年冬天过得很开心。”
“我们还没找回失窃的马。”
“普洁今年就要上学了，她对你念念不忘。”
“又是新的一年，祝你和你的亲友健康快乐。”
关野离开后，发生了很多事。
爱登奇美继续寻马。
一天晚上，她去探望帮助自己寻马的邻居。
骑一匹。
牵一匹。
夜黑路滑，她从马上摔下，又被另一匹马踩踏。
起初，没当回事。
后来，疼痛难忍。
家人帮她叫了救护车，却遭到医院的拒绝。
原因很现实：牧民没有保险，没钱。
不久后，爱登奇美离开人世。
普洁连哭十天，等到舅舅回来，心情才慢慢平复。
可没过多久，外公也因年迈故去。
当初拍的那张全家福，如今只剩下一个老人，两个孩子。
05
经历过痛哭的长夜，他们迎来了明亮的白天。
外婆又像往常一样，骑马牧羊。
普洁去城里的小学，读书写字。
开学当天。
她穿上漂亮的红裙、红皮鞋，头上别着两朵小红花。
一路欢欣雀跃。
舅舅也为她感到开心。
等不到她放学那刻，他找到普洁的班级，将一大把糖果塞给她。
第一天上课，普洁表现得很乖。
安静地听着。
双手叠放在课桌。
眼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一放学，她却反常地“叛逆”起来。
开学第一天，刚好是母亲的“七七”（去世后的第七七四十九天）。
她想去祭拜。
但，蒙古有个说法：“子女一哭会哭成泪海，灵魂就无法离开人世。”
因此。
逝者的子女在三年内，不能前去祭拜。
但普洁还想争取。
或许，她只是想告诉母亲：“我今天上学啦。”
外婆不让，普洁于是说了尖锐的话语。表示反抗。
然后气鼓鼓地跑回家去。
这天过后不久，暴风雪突然袭来。
它将草原深深覆盖，连杂草都不敢冒头。
没有牧草过冬。
有些牛羊于饥肠辘辘之际，倒于冰天雪地之中。
饥饿的牲畜，啃食它们的尸体。
干硬的枯草，勾着它们的毛发，在荒野中开出瘆人的花。
两年间。
蒙古国的575万只牲畜，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相当于全国总量的十分之一。
普洁家也受到了冲击，但关野再见到她们时，却没感受到一丝忧伤。
外婆做了烤全羊款待他。
普洁带他到山上看黄花。
此情此景，像极了海子笔下那句诗——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经历过亲人离世、牧场重创，普洁对生活有了新的看法。
“我以后想学日语，想当口译。”
关野点点头，对她说：“谢谢。”
无意之间，他打开了一个孩子的窗口，令她看见了世界。
他期待有那么一天：普洁长大成人，梦想成真。
但现实的残酷在于——
草原清风拂过野花的时刻，也可能有一条生命正在消逝。
4年后，关野又回来了。
向来热情的苏伦，脸上却笑意全无。
蒙古包内的红木桌，放置着答案——
普洁的遗照。
照片中。
普洁于蓝天之下，眺望着远方。
目光坚毅。
神情笃定。
与命运抗争过无数次的女孩，终究没能抵挡它的残酷无情。
12岁这年。
普洁在放学归途中，突遇一辆疾驰而过的车。
她倒于一片血泊，再也没睁开过眼睛。
隔天，就是她的毕业大考。
原本，这是靠近目标的一个重要节点，她却永远也无法通关了。
外婆心碎不已。
因为一次丢马，她失去了女儿，后来又渐次失去爱人、外孙女。
令人感到安慰的是。
老人后来走出了悲伤，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表弟巴萨也长大了。
据说，他还考上了蒙古最好的大学。
2021年，普洁的外婆与世长辞。
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三位亲人团聚了。
图源：新浪娱乐
纪录片的结尾，是普洁和妈妈的背影。
她们策马而去，尘土飞扬。
荒野中，隐约传来一阵阵笃速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苍穹尽头。
蒙古草原，天气晴。
太阳西斜，她们一定会准时回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