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有心灵吗?

来自哲学家的思考

文_王球(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当你闲来无事浏览这篇文章的时候,西非撒哈拉沙漠边境的黑猩猩首领为了守住王权选择结盟,卧薪尝胆,费尽心机;南极大陆数千只帝企鹅爸爸在极寒的永夜团聚一起,等待新生命破壳而出;在印度,一只雌虎靠一己之力捕捉猎物,养育四个孩子,但是大自然从不因此对她慈悲半分……我们绝非这颗蓝色星球唯一的主人——如果是,那将何其死寂,又何其绝望。无论哲学家如何使用“理性”、 “意志”或“道德”这些抽象概念去标示人类的独特性和优越感,从博物志的视角看,不可否认,我们也是动物王国中的一员。

然而,承认人是动物并不容易。无论是中国人的“三才者,天地人”,还是西方《圣经》所述“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不少古老的观念都默认了我们与鱼虫鸟兽之间理应隔着某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至于这条界限究竟是什么,那是“人禽之辨”要回答的问题。达尔文进化论的出现,挑战了“人禽之辨”在本体论维度上的合法性。据说,当年一位英国贵妇在听闻进化论之后对丈夫惊呼道:“天啊,人是猴子变的?但愿这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但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人们不愿接受进化论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种直观的想法是:人类拥有高级复杂的灵魂(soul)或心灵(mind),这是动物所缺乏的。进化论让人不安的地方,就是要去挑战这个共识。达尔文承认,在心灵方面,即使不会数数的野蛮人也远胜于训练有素的灵长目。然而,“如果一切生物当中只有人才有心理能力,或者如果人的心理能力与低级动物完全不同,我们便无法说服自己,人类的高级心理能力究竟是如何逐渐生成的。由此可见,人与其他动物在心理能力上没有本质区别” 。[1] 达尔文的思路很清楚:既然人和动物的生物性状是连续而非断裂的,也就没有理由认为,我们的心灵与动物祖先毫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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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达尔文》海报(1992)

人与动物的心灵是连续的。进化论所蕴含的这一判断衍生出两条讨论路径。一条路径从自然主义出发,试图消除人类心灵的神秘感和超越性(transcendental)面向。像意向性、理性、道德和审美判断这些心理能力,原本带有浓厚的规范性色彩,但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逐渐被还原为神经科学、社会生物学和进化心理学的描述性叙事。延循此路径的学者相信,“人心之所以难以捉摸,其实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站在合适的角度来看待。把人类回归到动物水平,从宏观的进化视角来分析人类的心理,一切就会变得容易理解”。[2] 另一条路径与之异曲同工。一些学者努力收集整理动物行为学、比较心理学的研究证据,试图让人看到,动物不仅有心灵,而且这些“沉默的朋友”因其具备各种令人惊叹的心理禀赋,理应赢得人类的尊重和善待。

由此,尊重和善待动物逐渐成为社会的普遍共识。但问题在于,动物真的有心灵吗?从果蝇到黑猩猩,不同物种的心理能力各不相同。鲦鱼出游从容,它们真的有快乐的感知体验吗?蚂蚁和蜜蜂的巢穴如此精巧,狼群的社会分工清楚有序,它们也有理性吗?

有心还是无心?

我们凭直觉相信,许多动物有心灵。是心灵,使得动物有别于一块鹅卵石、一株蒲公英或一台电脑。但要想说清楚心灵是什么,并不容易。今天我们都知道,心灵不会是鬼魂那样的东西,它的出现通常需要依赖活体大脑以及遍布全身的神经系统。从功能上讲,心灵使得有机体在合适的环境里拥有感知、思考和欲求,从而可以通过不断调整自身的行为,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存活下去。这个过程的开启,可能还会带来主观性的意识体验(subjective conscious experience)。一些有机体不仅身处外部世界当中,它们也因此拥有了内在世界。

在西方哲学史上,讨论动物心灵并非主流。一方面是因为,在近现代之前,西方关于心灵的观念与上文给出的解释很不一样,以前人们用“灵魂”、“努斯”(Nous)或“精神”(Psyche)这些词来指称那种离身的(disembodied)心灵。另一方面,学者聊到这类话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人类的理性能力、道德水平和政治生活状况提供他者的参照。探究动物的心灵,由此细分为探究动物是否具有某些特定类型的心理能力。比如,亚里士多德和康德认为,动物具有意识感知等低级心理能力,但缺乏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休谟相信动物有意识,甚至也有理性和道德情感,但否认动物有道德判断能力。笛卡尔的二元论则不仅断言动物没有理性的心灵,也否认它们拥有人类般的情绪和意识。[3]

The Animal Mind

Kristin Andrews

Routledge ,2020

我们将时间拉回到当代。根据丹尼尔 · 丹尼特(Daniel C. Dennett)的理解,要思考动物是否有心灵,不能不从我们自己的心灵出发来比较,最终也只能由我们的心灵来授权认可。因为我们真正了解的只有自己的心灵,我们的心灵是我们最初唯一知道的心灵,也是回答动物是否有心灵的终极依据。根据一种标准观点,在丹尼特看来,当我们采纳意向立场(intentional stance)去解释和预测动物的行为时,便将心灵指派给了动物。意向立场是人理解事物的一种策略,它把某个对象——无论是人、动物、人造物还是其他东西——当作似乎是以自己的“信念”和“欲求”来统率其“行动选择”的理性能动者。[4]18-25你的猫咪在挠门,这让你感到不安。猫咪的挠门行为有其目的,它由猫咪的信念(相信主人在卧室)和欲求(要进卧室)所激发。当你用意向立场解释猫咪的行为时,便是认可了它有心灵。这跟雨打芭蕉不一样。相反,很少有人真的相信,雨打芭蕉的原因竟是这疾风骤雨有意为你营造“道是有愁又无愁”的氛围。解释刮风下雨这些自然现象,用物理学定律就能讲清楚,这便是用物理立场进行解释。除此之外,我们也会用设计立场去解释技术人工物或植物的“行为”。我的笔记本电脑黑屏了,不是因为它故意要罢工,也无需用复杂的物理定律分析这台笔记本电脑在原子层面发生了什么,我只需知道是屏幕轴断裂即可。这种从结构—功能角度出发的解释,便是采纳了设计立场。

物理立场、设计立场和意向立场,是我们理解宇宙万物的方式,而非实在论层面的判定。如果你问我:桃花水母有没有心灵?我会回答:那要看人们是不是用意向立场去看待它。这听起来像是一种隐喻式的拟人论,似乎没有正面回答水母是否真的有心灵。然而,由于人类尚未发展出一种关于心灵的科学,这种解释主义(interpretationalist)进路已是次优选择。科学命题全然是第三人称视角的,但追问水母有没有心灵,即便不是一场语词游戏,也只能通过水母第一人称的主观体验来获得答案。如果水母有某种第一人称视角的话,它便是在实在论的意义上拥有心灵。然而我们不是水母,水母也无法用它曼妙的泳姿来告诉我们事实真相。

从人称代词的角度看,既然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进路都无法帮助我们断定水母有没有心灵,那么第二人称呢?笔者认为,丹尼特关于动物是否有心灵的判断标准,与其说是意向立场,不如说是第二人称进路。他表示:“当我对你讲话时,我把咱俩都算作了 ‘有心者’那一类。这一必然的起点就创造出或者说确认了一个‘圈子’,有别于宇宙中其他一切的一类特殊角色。”[4]4 换言之,S是否有心灵,通常取决于S能否享有第二人称的“位格”,它是否可以被陈述者表达为第一人称复数的“我们”。欧阳修 “泪眼问花花不语”,辛弃疾所写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那是诗人近乎迷狂状态下的性情显露。一个人常常对着一只猫说话,我们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一个人常常对着一棵树说话,我们就会担心他的精神状况。类似地,当朋友说“我们离开上海了,我跟我的柯基”,你会觉得朋友有爱心。当朋友说“我们离开上海了,我跟我的牡蛎”,你只会同情他已孤独成伤。

第二人称进路可能会犯错,我们会误把没有心灵的当作有心灵的,把有心灵的当作没有心灵的。这类错误的代价主要体现在伦理和法律方面。有新闻报道说,香港某大学一位博士生因将食盐撒在三只非洲大蜗牛身上致其死亡而遭举报,罪名是虐待动物,违反了当地的《防止残酷对待动物条例》。[5] 人们觉得此案的荒谬之处在于,“虐待蜗牛”的说法不符合直觉。虐待猫狗,甚至虐待乌鸦都说得通,因为它们似乎拥有心灵,但是很少有人会说一棵花椰菜惨遭虐待,也不会说喷洒农药就虐待了果蝇。我们在直观上赋予蜗牛的道德地位,理应处在和果蝇同级的水准,因为我们很少用第二人称与一只蜗牛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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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警务处官网页面

这一思路在伊曼纽尔 · 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那里有更深刻的阐释。列维纳斯认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遭遇他者的方式是面孔(face)——我们“面对面”与人交往,面孔显示着他者无法被自我同化或消解,他者因而具有陌异性和外在性。当我们凝视一个人的面孔时,看到的不仅是这张面孔的五官外貌,更有对方的神情、态度和气质,包含着推动意义生成的话语关系。[6]120通过我与他者的相遇,自我的伦理身份得以塑造。自我与他者的伦理关系优先于任何存在论关系,伦理学因此成为第一哲学。列维纳斯强调,他者具有“灵显”的面孔,向我发出的第一条戒律就是“汝勿杀” (你不能杀我)。[7]183这一律令并不来自任何权威的教导或理性的思虑,也不来自我的恻隐之心,而是来自他者所在的无限和超越的大全对我的抗拒。[6]121

列维纳斯倾向于否认动物有面孔,面孔的拥有者应该是有自由人格的个体。不过我们倒也可以辩驳认为,一些动物明显有面孔,而另一些动物(例如蛇)则很难说到底有没有面孔。动物的面孔还包括它们的体态身姿,并不完全取决于其在多大程度上与人脸相似。[6]122-124无论如何,有关他者面孔的现象学可以用来深化理解丹尼特关于动物心灵的第二人称进路。我们认为猫狗有心灵,蜗牛和果蝇没有心灵,对它们也会抱持不同的伦理态度。本质上,这些都源于我们是否承认它们拥有面孔。我们用意向立场解释蜗牛或果蝇的行为,但这不妨碍我们否认它们有心灵。意向立场只是一个表面迹象(symptom),让我们断言某个动物S具有心灵的标准,是我们在前反思的现象学层面上认为它有一张面孔。是面孔赋予了动物心灵,也赋予了我们以第二人称态度与动物相处的合法性。

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按照刚才的分析,有无面孔决定了我们是否应当赋予动物以道德地位。然而,效用主义(utilitarianism)会认为这是本末倒置。动物是否具有疼痛或愉快之类的感知体验,决定了它们是否有资格享有道德地位。如果蜗牛没有疼痛或其他任何感到不舒服的主观体验,指控一个人虐待蜗牛就是没有根据的。承认一些动物有心灵,不等于承认它们具有主观性的意识体验。当一个人处在梦游状态时,不能否认他此刻拥有心灵,但事实是他当时缺乏有意识的视觉和听觉感知体验。在弗洛伊德之后,人们普遍认为存在无意识的心理状态,因此列维纳斯的思路也就无法解答动物有没有意识这个问题。

正如没有一种所谓的“心灵科学”一样,也没有一种叫作“意识科学”的东西。哲学家和科学家发明了至少几十种不同的意识理论,它们之间相互竞争、各自生长,却没有哪种理论能够胜出。“意识科学”目前仍然处在(甚至长期停留在)前科学阶段,因此我们不能指望用成熟的理论来回答“哪些动物具有意识”这个问题。

我们不妨举三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在弗朗兹 · 布伦塔诺(Franz Brentano)之后,哲学家相信,一个系统具有信念和欲求这样的意向性能力,便是拥有了心灵。有意识的主观体验,终将也能用意向状态或心理表征加以说明。因而,在动物那里,只要具有信息表征能力——体现为有学习能力,便拥有意识。根据这种表征主义的看法,绝大多数动物都有意识。 [8] 但是表征主义还有一个变种,那就是高阶表征理论。后者指出,现实中存在盲视(blind sight)或心理启动(priming)这样的认知现象。这些认知现象揭示,一些认知主体可以有心理表征以及相应的认知加工,但是缺乏有意识的体验,所以意识应当是关于一阶心理表征的高阶表征。高阶表征是主体思考了自己的思想(thoughts)的结果,这就需要意识主体具备元认知(meta-cognition)或读心(mind-reading)的能力。按照这个说法,除了灵长类动物和海豚等少数物种,绝大多数动物都缺乏反思自身思想的能力,因而没有意识。尽管许多动物有一阶的心理经验(experience),但那样的经验是无意识的,因为意识是对经验的觉知(awareness)。[9]

©Pxfuel

当下还有一种意识理论看起来很像科学,近年来也颇为流行,那就是信息整合理论(information integration theory,简称IIT)。IIT由神经科学家朱利奥 · 托诺尼(Giulio Tononi)提出,他把意识等同于信息的某种整合方式。在自然界当中,要产生意识,需要物理上(而不仅仅只是功能上)的因果力。意识有谱系上的程度化差异,原则上是可被测量的。[10] 许多人认为,IIT是一种科学版的泛心论。且不管这个评价是否公允,它所蕴含的结论是:所有动物(包括一切植物、细菌)甚至飞沙走石都有意识,不同的事物有意识的程度各不相同。但这一结论是有问题的:一方面,我在起床洗漱完毕后,确实比闹铃刚响时更加清醒了,或者“意识程度”增加了,但那是一种“不及物的生物意识”(intransitive creature consciousness),它区别于具有主观体验的“现象意识”(phenomenal consciousness);另一方面,很难说现象意识有光谱般的程度区分。当我被玻璃划伤手指时,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刺痛。如果一只水母被玻璃划伤,但仅感受到了“微弱程度”的刺痛,那仍然是疼痛,只不过强度轻微一点而已——但这不是 IIT所提的“意识程度”想要表达的原意。因此,IIT无法断言哪些动物有意识。

一些人认为,意识的科学理论虽尚未健全,但科学家已在意识的神经相关物(Neural Correlate of Consciousness,简称NCC)的研究上取得了进展,这将有助于解答动物是否有意识的问题。不过,这条进路同样面临一些难题,比如要确定哪些是NCC,不同的科学家承诺的理论预设可能不一致。加里 · 瓦尔纳(Gary E. Varner)认为,要考察水母有没有疼痛的意识体验,需要考察以下事项:拥有与大脑相连的痛觉感受器(nociceptors),大脑产生内源性阿片肽物质,有机体应对肌体损伤刺激的行为反应(例如学习能力下降、缺乏食欲、表现出躲避行为等)接近于人类,以及上述反应会因止痛剂起效而得以缓解。根据他的研究,脊椎动物大概率能感知疼痛,但在无脊椎动物中,也许只有章鱼这样的头足类动物才有意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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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sonhood, Ethics, and Animal Cognition: Situating Animals in Hare's Two Level Utilitarianism

Gary E. Varne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对于什么是NCC,杰西 · 普林茨(Jesse Prinz)青睐更“硬核”的注意中层表征理论(Attended Intermediate-Level Representations,简称AIR)。根据这种理论,意识产生于层级式的感知系统的中间层次——感知系统的底层是局域性的感知器(例如眼睛、耳朵或痛觉感受器),高层是抽象化的概念表征网络,人类意识大致在这两极的中间产生。只有当感知信息被注意所调控,并且进入工作记忆中,意识才会出现。此外,人脑的伽马波(25赫兹—100赫兹)也被视为意识的重要相关物。如此一来,是否具备注意能力、工作记忆和伽马波,就成为判定动物是否有意识的参考指标。根据这些指标判断,昆虫竟然也是有意识的。[12] 很显然,普林茨的答案与瓦尔纳的结论大相径庭。

探索动物有没有意识,先验的哲学理论和经验性的神经科学似乎都无法让人满意。这可能是因为:一方面,主观性的意识体验与水和黄金这样的化学物质不同,意识不是一种自然类(natural kind);另一方面,在我们的概念图式中,作为主观体验的感受,意识体验与可观察的行为或脑神经反应之间的关联是偶然的——意识的解释鸿沟(the explanatory gap)不可弥合。人们有两种思考意识的概念系统:现象概念(phenomenal concepts)和物理—功能概念。当我们琢磨动物有没有主观体验时,动用的是基于亲知的现象概念,意识的现象概念既没有描述性的语义内容,与物理、功能或表征概念也缺乏任何观念上的衔接。正因为我们在直观上都是二元论者,在讨论动物意识时,便无法做到整齐划一的“客观”分析。这也是为什么有人认为,连全知的上帝也无法回答水母有没有意识——正如上帝也无法肯定,有702根头发的人到底算不算是秃子。[13]

Human and Animal Minds: The Consciousness Questions Laid to Rest

Peter Carruther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

有理性还是无理性?

动物有没有意识是个难解的问题,那么动物有理性吗?很多动物会对数量敏感,甚至连孔雀鱼和蜜蜂都能察觉到数量刺激并做出反应。不仅如此,猫和狗也懂得析取式的演绎推理。猎犬为了追踪一只兔子跑到一个三岔路口,它嗅了嗅左边的岔道,没有兔子的气味,再嗅一嗅中间的岔道,也没有兔子的气味,于是它不再多做尝试,直接跑上右边的岔道飞奔向前。更让人工智能专家惊叹的是,还有一些动物甚至懂得因果推理。据说,生活在城市里的乌鸦会在红灯亮起时把带壳的坚果叼到车轮下,等车辆把坚果碾碎,然后待红灯再次亮起时,从路旁的电线杆飞下来,取食地上的坚果仁。但动物很聪明,不等于动物有理性。正如我的智能音箱很聪明,但我不会说它有理性。因此,要回答动物是否有理性,还得从什么是理性说起。

“理性”(reason)与“理性”(rationality)、“道” (logos)、“说理”(dianoesis)这些概念的关系盘根错节。抛开庞杂的微隐之意不谈,我们说的“理性”,是由一套智识能力构成的,包括形成信念、做出推理、给出判断以及根据原则或规范来实施行动(实践理性)等。人是理性的动物,但也经常在简单的事情上犯错,产生各种认知偏差。不过,心理学家格尔德 · 吉仁泽(Gerd Gigerenzer)认为这也是理性的,认知偏差可由“生态理性”(ecological rationality)来解释——我们的大脑不必时时算计、处处精明,理性是“够用就好”。在此意义上,动物虽然远不如人类“聪明”,但不妨碍它们有各自的生态理性。

©Pxfuel

若是按照这个思路,像青蛙这样的“机会主义者”也有理性。如果食物出现,它就弹射舌头捕食,没有食物就不多此一举。虽然有时它会错把飘过眼前的一片树叶当作食物,但对青蛙而言,一有机会就去尝试,无疑是成功的捕食策略。

对于理性是什么,有的哲学家并不认同上述这种理解。在唐纳德 · 戴维森(Donald Davidson)和史蒂芬 · 斯蒂奇(Steven Stich)看来,有理性意味着拥有信念、欲求这样的命题态度(propositional attitude)。由于只有人类才能拥有思想或命题态度,因而只有人类这种动物才是理性的。人的理性能力可以这样得以展示:“一些动物会思考和推理;他们琢磨、检验、拒斥和接受假说;他们根据理由行动,有时需要深思熟虑,想象行动的后果并去权衡成功的概率;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去欲求、期待和讨厌一些东西;他们也会盘算出错、知行不一或者教条主义。然而以上这些当中的任何一条成就、活动、行为或错误,都充分显示了这样的动物是有理性的。”[14] 所谓思想或命题态度,就是主体的心理状态。S相信P,就是主体S对命题P持有相信的态度。S欲求Q,就是主体S对命题Q持有欲求的态度。命题是抽象的,但它指称世界中的事态。比如,我相信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我希望北京是全世界最美的城市,这样的信念和欲求,都是我的思想(thoughts)、我的命题态度。

我的某个思想,在逻辑上和概念上与我的其他思想交织在一起,编织成庞大的思想之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相信鲁迅是绍兴人,就一定会相信鲁迅是中国人,因为“是绍兴人”蕴含了“是中国人”。类似地,原本我相信宇宙的中心可能是银河系之外的某个超级黑洞,假设从昨天开始,我突然真诚地相信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那么我的很多其他信念都将因此做出重大修改。思想不仅是整体论的,也是精细的(fine-grained)。我相信鲁迅是绍兴人,你相信《华盖集》的作者是绍兴人,虽然你我的信念有同样的真值条件,但内容却不同。

有了这些铺垫,斯蒂奇就能论证动物没有信念。我看到一条恶犬把一只猫赶到了后院的老槐树上,并盯着树上的猫看。请问:这只狗此时在想什么?它拥有怎样的信念?它是相信“猫在树上”,还是“那个毛茸茸的动物在槐树上”?难道不可以是相信“食物在树上”吗,或者干脆是“那个东西在那里”?斯蒂奇认为,我们无法在这些信念内容之间确定这只狗是怎么想的,所以我们无法把特定内容的信念归赋给眼前的这只狗。信念是精细的,既然确定不了狗的信念内容,这只狗有一个关于猫的信念的这个说法,就会因为太过粗糙而不能成立。所以我们只能说,这只狗没有任何信念。[15] 没有信念就是没有思想,也就是没有理性。

©Max Böttinger on Unsplash

戴维森则从另一个角度论证了动物不能思考或者缺乏思想,因而动物没有理性。关于他是如何论证动物不会思考的,根据汉斯—约翰 · 格洛克(Hans-Johann Glock)的解读,可以总结如下:

1. 思考(thinking)需要掌握概念。(概念论题)

2. 掌握概念需要语言。(语言论题)

3. 思考需要语言。(根据1和2)

4. 动物缺乏语言。(无语言论题)

5. 因此,动物不会思考。[16]

斯蒂奇与戴维森的这两种论证在形式上都是有效的。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听起来对动物并不友好的结论,可以去反驳其中的某个前提。你可以与斯蒂奇争辩说,我们不能将内容确定的信念归附给动物,不等于动物自身没有信念。你也可以检验戴维森的论证,驳斥其中的某个论题。例如,否认思考一定要用到语言,也许动物的思维载体有别于思想语言(language of thought)。你还可以找出理由否认诺姆 · 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关于什么是语言的论断,例如否认递归性这个结构化原则是语言的必要条件,从而指出动物是有语言的。无论如何,关于动物有没有思想,有没有理性,答案是开放的,这也意味着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动物的心理世界。

回到本文的开头,人类不是这颗蓝色星球唯一的主人,也很有可能不是动物王国中唯一有心灵的物种。当我们跟其中一些生灵相 “照面”时,以第二人称的方式与其沟通,便是默认了它们拥有心灵。承认某个动物个体有心灵,不等于承认这类动物拥有意识,也不等于可以断言它有理性。在这些问题上,正因为我们也是动物,根深蒂固的概念图式限制了我们对于“意识”、“信念”或“理性”这些基本概念的理解,因而注定无法达到通透澄明之境——动物因此向我们遮蔽了它们的内心世界,也由此折射出了我们这个物种的局限性。

[1] DARWIN C. 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 (Vol.Ⅰ)[M]. London: John Murray, 1871: 70-106.

[2] 邓巴, 等. 进化心理学——从猿到人的心灵演化之路[M]. 万美婷, 译. 北京: 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1.

[3] ANDREWS K. The Animal Mind[M]. London: Routledge, 2015: 7-8.

[4] 丹尼尔 · 丹尼特. 心灵种种:对意识的探索[M]. 罗军, 译. 上海: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10.

[5] 相关报道参见:https://new.qq.com/omn/20210819/20210819A03V2F00.html。

[6] 王茜. 动物的 "面容" : 列维纳斯的面容理论与生态伦理批判[J]. 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38(6): 119-129.

[7]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 总体与无限[M]. 朱刚, 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

[8] DRETSKE F. Conscious Experience[J]. Mind, 1993, 102(406): 263-83.

[9] CARRUTHERS P. Meta-Cognition in Animals: A Skeptical Look[J]. Mind and Language, 2008, 23(1): 58-89.

[10] TONONI G. An Information Integration Theory of Consciousness[J]. BMC Neuroscience, 2004, 42(5).

[11] VARNER G. Personhood, Ethics, and Animal Cognition: Situating Animals in Hare's Two Level Utilitarianism[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113.

[12] PRINZ J. Attention, Working Memory, and Animal Consciousness[M]//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Animal Minds, London: Routledge, 2018: 185-191.

[13] CARRUTHERS P. Human and Animal Minds: The Consciousness Questions Laid to Rest[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14] DAVIDSON D. Rational Animals[J]. Dialectica, 1982, 36(4): 318-27.

[15] STICH S. Do Animals Have Beliefs?[J].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79, 57 (1): 15-28.

[16] GLOCK H J. Animals, Thoughts and Concepts[J]. Synthese, 2000, 123: 35-64.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76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