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9月,周建人离开了兄弟三家人共同居住的北京八道湾大宅子,只身到上海发展去了。
为什么才住进来不到两年就要走呢?多少有点无奈、被迫的意思。
不同于大哥鲁迅和二哥周作人,周建人是三人中最后一个来到北京这座大城市的。
他一直在绍兴老家陪伴着母亲。直到1919年底,才与周家其他人一并来到北京,搬进了八道湾11号宅院。
当时的鲁迅在教育部工作,周作人则在北大教书,此外,他们在各大学也有兼课,因此收入颇丰。
暂时没找到工作的周建人深感自己学历和学识不够,就到北大旁听社会哲学的课程去了,间或写些生物学和民俗学方面的文字,在《新青年》等处发表。
当时的周建人已过而立之年,是三个孩子(长子早夭)的父亲。
他的妻子是二哥周作人妻子羽太信子的妹妹羽太芳子。她是1912年从东京来到绍兴,陪伴刚刚分娩完的姐姐的。
芳子当年15岁,而周建人24岁。
据说二人的婚事是由信子夫妇一手策划,“逼迫加诈骗成局”的(鲁迅语):先将周建人灌醉,然后将芳子推入其房间,造成既成事实。
简直是一场阴谋。
不过婚后,小两口倒也还算合得来,孩子们也接二连三地出生了。
然而事情在他们搬到北京后渐渐发生了变化。
为何突然离开了八道湾?
周建人丢了绍兴的工作来到北京,在旁听课程的同时也阅读很多进步书籍,这是他在努力提升自我、向两个哥哥看齐的表现。
然而这样的举动在胸无半点墨的信子姐妹看来是无法理解的,她们这样抱怨道:“这么大年纪还要去上课,多丢人……”
眼看着鲁迅和周作人在北京文化界做得风生水起,赚得又多,芳子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贫穷且无能,经常给他脸色看。
信子更是不给周建人一点面子,经常指使他做家务,动不动就训斥道:“慢得像虫爬”、“木乎乎,木手木脚的中国人!”
善良老实的周建人一直选择忍让与沉默。没想到两姐妹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图| 羽太信子
有一天,周作人夫妇和芳子要到郊外去游玩,周建人欲同行。
当他刚准备迈入汽车,芳子竟然斜着眼冷冷地说:“你也想去吗?钱呢?”坐在一旁的周作人不发一言。这让周建人顿感颜面扫地。
随着诸如此类的事情越来越多,周建人渐渐难以忍受,他央求大哥二哥给自己找份工作,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养活妻子孩子。
于是鲁迅给蔡元培写了两封信,请求其帮自己的弟弟找份工作。而周作人也给胡适写了信。
就这样,周建人收拾行囊出发了,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成为周家三兄弟中第一个离开八道湾的人。当时芳子怀着他们的第四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周丰三。
图| 青年周建人
周作人先到杭州教了几年书,后来又去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
他原以为,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自己又开始挣钱后,日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明朗起来——在排挤走了自己后,羽太信子很快又将矛头指向了大哥鲁迅。
不到两年的时间,鲁迅也被迫离开了八道湾,而且与周作人彻底决裂了。
两年,仿佛是周家一个无法打破的时间魔咒。
至此,整个八道湾周宅只留下了一个中国人。
回想当年在日本留学时,鲁迅和周作人给在家留守的三弟许下诺言:有福同享,永不分离。
这事仿佛昨天才发生,而转眼间,蔷薇色的梦已经破碎,失去了色彩。
后来,周建人与芳子的婚姻,也演变成了一出人间悲剧。
始于畸形的期盼,本就是黑色土壤中开出的花,又没有精心地培育,其强行结出的果实只会酸涩无比。
在上海另组家庭
周建人在商务印书馆的编译所工作,所长是王云五。王的管理以严厉著称,他用国外进口的打卡机考勤,要是有人迟到,将被罚扣薪金,甚至开除。
周建人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还经常带稿子回家熬夜加班。
但是因为资历尚浅,他的薪水只有每月八十元。
他开始按月给家里寄去三十元,但芳子嫌不够,仍然不断催逼,他只有又增加二十元,每月寄去五十元。
图| 王云五
周建人给芳子写信,希望她带着孩子来上海与自己团聚,然而信子不让芳子去,劝她道:
你们几口子在北京,有大房子住,吃喝不愁,还有大伯二伯养着。上海物价高,周建人一个小职员薪水那么低,你们过去肯定不好过……
于是芳子动摇了,她不愿意去上海,任凭丈夫如何写信相邀。甚至都不去上海看望一下。
鲁母对此深感不满,曾多次在亲友面前说过:“女人出嫁,理应和丈夫一道过日子。哪有像三太太不跟丈夫却和姐姐在一起的道理。”
后来,周建人积劳成疾,身边又没人照顾,得了肺结核,仍然硬撑着去上班。
就这样一直拖到1925年,周建人与芳子的婚姻等于名存实亡了。
在最无助的时候,周建人以前在绍兴的学生王蕴如出现了。二人逐渐产生感情,并结合了。
他们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周建人仍然每月给北京家中寄去生活费,因此他和王蕴如过得非常拮据。
好在大哥鲁迅知道他生活困难,经常给他资助。如鲁迅日记记载,1926年9月11日:“上午托伏园往中国银行汇泉二百于三弟”;1927年1月8日:“汇寄三弟泉百”。
1927年10月3日,鲁迅携许广平抵达上海,打算定居下来。这样也好和周建人家互相有个照应。
他们一开始分开住,后来搬进了同一间宅子,直到中日“一·二八”事变爆发,宅子毁于战火,才又分开来住。
图| 前排右起:鲁迅、许广平、周建人 摄于上海
这段时期直到鲁迅逝世,周建人得到了大哥的诸多关照:
鲁迅经常给周建人钱,用于给孩子们交学费或生活上的补贴等等;战事摧毁了商务印书馆,周建人失业,鲁迅又托许寿裳和蔡元培出面,请求王云五继续聘用周建人。
而周建人一家也给了鲁迅家很多照顾。鲁迅和许广平刚到上海,就是他们帮忙一起找的房子;许广平生下周海婴后,由于缺乏育儿经验,王蕴如也给了很多帮助。
鲁迅生命的最后这些年,确实感受到了“兄弟怡怡”之温情,这也适当抚恤了他因周作人而备受伤害的心吧。
与八道湾的家人断绝关系
1936年,也就是鲁迅去世那年的12月,是周家老母鲁瑞的八十大寿。因丧失长子而悲痛万分的鲁瑞特别希望小儿子能回北京看看自己。
于是周建人带着王蕴如第一次回到了北京。他们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宣布二人的婚姻之实,同时也结束与芳子那不幸的婚姻。
然而寿宴却不在鲁母住的西三条举办,而是在八道湾。于是王蕴如没有出席,只有周建人一人去了。
没想到却发生了非常惊险的一幕:
当周建人向母亲祝寿致礼时,他与芳子生的次子周丰二突然从屋内冲了出来,手持一把军刀。
一边口称为母抱不平,一边向周建人砍去,还好众亲友立刻夺下了他手中的刀,才平息了这一“血案”。
从那以后,周建人才狠心切断了与八道湾那个家的一切关系,并不再寄钱回去。
图| 周建人与王蕴如
对于兄弟二人都另娶的情况,周作人是非常生气的。他痛切地称之为“家风不正”,认为他们是在纳妾,而且还将沉重的负担丢给了自己。
朱安还好,鲁迅会寄生活费给她;而芳子和她的三个孩子,却几乎都是周作人一人在养活着。
他曾写信给周建人,指责他遗弃羽太芳子而和王蕴如同居:
“王女士在你看得甚高,但别人自只能作妾看,你所说的自由恋爱只能应用于女子能独立生活之社会里,在中国倒还是上海男女工人搿姘头勉强可以拉来相比,若在女子靠男人蓄养的社会则仍是蓄妾,无论有什么理论作根据。”
抗战时期,出任伪职的周作人依仗日寇的势力,让北平的日本使馆通知上海领事馆,向王云五下令,从周建人的薪水中扣出一半来,直接汇付给周作人。
这是周海婴记录在自己回忆录中的事情。
周建人五口之家,生活更是艰辛不已。但他始终保有着民族气节,在日寇的种种威逼利诱下,始终不愿意与之合作。
他积极参加救亡运动,多次在救亡运动上签名。尽管他生活困难,身体又多病,需要钱,但他坚决不为日本人做事。
孩子遇到生病,若非重症,决不去医院。
他们一家子,就是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中支撑着。据资料记载,自从周作人背叛民族后,周建人就与他断绝了联系。
图| 许广平携周海婴与周建人一家
在新中国,兄弟二人境遇天差地别
1941年,对于周建人来说是个悲痛的年份。因为他的小儿子周丰三开枪自尽了。
据周海婴说,周丰三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孩子,始终关心着国家安危。
他眼看自己的二伯背叛国家背叛民族,心里非常着急。经常苦苦相劝,二伯都听不进去。最终他只有以死相谏,白白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而也有学者持不同的观点。倪墨炎在《中国的叛徒与隐士:周作人》中明确地表示,丰三的自杀大部分原因来自家庭纠纷。
他从小缺乏父爱,想不通父母为何会闹到今天这一步,父亲为何要与他们断绝关系。
无论怎样,这都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没有罪过。他是父母悲剧婚姻的牺牲品。
抗战胜利后,周作人与周建人的境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沦为阶下囚,一个重获新生。
1949年8月,出狱后的周作人回到了北京八道湾。但他没有获得公民权,不能出头露面。
政府念他精通多种外语,请他翻译外国书,但发表时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只能用大家不熟悉的笔名,如“周遐寿” “周启明”等。
由于家里人口众多又年老多病,从1949年11月-1952年3月这两年多的日子里,67岁的周作人竟写了908篇文章,以赚取稿费养家。
但收入仍然很少,而且不稳定。晚年国内自然灾害时,他不得不给香港友人写信,乞求食物和药品,活脱脱一个悲哀的老年“乞食者”。
图| 老年周作人与小孙子
而周建人呢,在建国后地位一跃而上,先后出任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高等教育部副部长、浙江省省长等职,还当选为中央委员。
1965年,周建人当选为全国人大副委员长,1978年,又当选为全国政协副主席,成为副国级干部。
在新中国,兄弟两同在一城,却没有来往。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出周建人帮助过周作人,或周作人寻求过周建人的帮助。他们就像路人一样。
可悲的周作人,一生竟然跟两个亲兄弟都闹到决裂的地步。
图| 老年周建人
结局
周建人在晚年撰写了一本《鲁迅与周作人》一文,谈起过自己和周作人的一次偶遇:
“全国解放后不久,有一次,我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突然面对面地碰到周作人。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
他苍老了,当然,我也如此。只见他颇凄凉地说:‘你曾写信劝我到上海。’‘是的,我曾这样希望过。’我回答。
‘我豢养他们,他们却这样对待我。’
我听这话,知道他还不明白,还以为他自己是八道湾的主人,而不明白,其实他早已只是一名奴隶。
这一切都太晚了,往事无法追回了。”
可能这就是兄弟二人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对话,如此耐人寻味,又有些悲哀。
历史就是这么的无情,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难测。
最后说说周建人悲剧婚姻里主角们的结局吧。
他的第一位夫人羽太芳子(建国后法院判二人离婚成立)一直和姐姐信子住在北京八道湾,病逝于1964年。
他的次子周丰二,后来在中学当数学老师,与妻子有一继女周玲,女婿是梁启超之孙梁任堪。
他与父亲断绝关系后,终生都不再与之往来,与母亲和二伯一家一起生活,于1992年病逝。
他的长女周鞠子,当年没有参与声讨父亲的活动。因此周建人后来一直偷偷给她往祖母那里寄生活费。她一直跟母亲生活,学的是音乐。
结婚后跟丈夫到唐山定居,不幸死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
图| 右:周鞠子(也叫马理)
若不是因为善良,周建人不会任人摆布结下非自己所愿的婚姻;若不是因为善良,周建人不会选择忍让,放弃提升自我的机会,默默离开八道湾去外地拼命工作;若不是因为善良,周建人不会允许妻子和孩子不来自己身边生活,从而酿下后来一系列的悲剧……
再反观鲁迅与周作人呢?似乎更甚:一个被赶出家门,与兄弟决裂,含恨早逝;一个被当作赚钱工具,最后犹豫变节,成为民族叛徒。
三兄弟都为被过度透支的善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留给后人无限的感叹与唏嘘。
善良,本是人所应具有的美好品质,但我们不能让它被恶人利用,并过度透支。我想,这是值得每个人去思考的问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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