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赛峰的工作室窗口往外望,就是苏州河。苏州河静悄悄的,在月夜中流淌,左畔历史沧桑,右岸现世烟火。右岸之上,天是一拢未闻樱花的初春,地是一簇名叫“樱花谷”的角落。穿过樱花树秃露的枝桠,“樱花”缀满蓝衣老人,他倚躺着樱花谷粗糙的墙面,愁思写满面庞,却与“樱花”深深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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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月光清冷还是灯光温柔,分不清是真的光影动容还是假的樱花撩人。虚实间,只那孤单与温暖、入世与出世的氛围,似颗粒斑驳的油画,从童话深处、时间切片中走来,溶于粼粼波光,破碎中裹着梦幻,悲凉中透着光亮。

这幅“画”恰到好处地映射出青年艺术家黄赛峰的创作初心。他本职是画家,2020年初开始作为团队成员之一为苏州河黄浦段的灯光秀设计部分光影效果。“温暖、记忆、颗粒感、梦幻”,这是他为4公里的苏州河作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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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众生平等

黄赛峰刚从朋友谢渝熙那里得知苏州河灯光秀项目时,正值2020年初新冠疫情席卷全国。谢渝熙,上海舞台技术研究所首席灯光师,打造出2021年建党百年黄浦江光影秀,赞誉不绝。找上黄赛峰合作,是因为认定黄赛峰能回答他的创作疑问。地处闹市区的苏州河需要怎样的灯光?在病毒、口罩围筑的厚障壁中,一座城市的人需要被温暖的光束照亮,从身到心——这是黄赛峰最原始的创作冲动。

灯光定是暖的。色彩学把那抹昏黄定义为暖色调,来形容人们在黑暗中见灯如见日的心流涌动。彼时黄赛峰大学刚毕业,租住在浦东,房子破旧,“两栋房子成一个小区,没有路灯,也没有围墙。”黄赛峰住一楼,他总会给自己留一盏灯。每每深夜下班归家,一进小区,便能在疲惫中看到那抹昏黄的明媚,他知道,“终于回家了”。这种明媚又是忧伤的,是一种身为崇明人却从不介绍“我是上海人”的忧伤。无法融进城市的一点自卑隐在骨子里,身份认同里的“外地人”标签惹人自怜,带着浓浓的伤感,揉进冷夜里,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那盏灯,点亮了墨色,那夜才可称之为“幽静”。

幽静亦是心境。“这个城市本来是没有我的家的,但他们日复一日地走着,也就有了一条回家的路。”黄赛峰早已忘记是谁说的这句话,“但永远忘不了看到那盏灯带给我的温暖,那是家的温暖。”

2020年,灯光秀设计前期需调研走访苏州河,黄赛峰发现沿岸有很多“走不掉”的本地人、打拼生意的外地人和为城市建设存在的工人,或蹲路边吃饭,或一眼览尽屋内设施,或要穿过商户爬进住宅。他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在水畔共情他们的心境。他深知在城市打拼的每个人都需要家的归属感来支撑他继续前行,尤其是外地人,所以灯光便成了他理想中联结孤寂与温情的纽带,而且这灯光一定不是很亮的,是能透着夜色的,是幽然静谧的。

“苏州河沿岸的居民难道不需要艺术的温暖吗?他们是没有机会。”黄赛峰特别喜欢著名设计师黄海为电影《小偷家族》设计的一张海报,小偷家族一家六口坐在屋檐下面朝星空,看烟花绽放,笑容洋溢。“其实电影结尾他们没看到烟花,但听到了烟花的响声,所以平民百姓难道不需要这种绚烂吗?不需要艺术吗?”

温暖众生平等——这是灯光的起点,也是艺术的终点。“平民百姓需要烟花绽放这类光芒的、温暖的艺术在,哪怕视角贫瘠,哪怕空间逼仄,他们的天空也应该是自由的、绚烂的,内心应该是丰富的、饱满的。”

灯光照亮记忆

艺术灯光,不是钨丝默默燃烧,散射抽象的光。它是有形态的,比如光柱、灯光画片、景观小品······就像阳光投射浮世,一不小心就产生丁达尔效应,自此人类对光的情感也有了具象的载体。

对黄赛峰来说,灯光的情感载体是记忆。回到那间浦东的“破屋子”,刚推开门,保险丝断了,灯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刻,他要摸索出光。凭着记忆,他摸到抽屉里的一盒火柴和一根蜡烛。火柴擦出火花的瞬间,蜡烛将光亮填满整间房屋,恰如绝处逢生。神奇的是,“整个过程中没有被绊倒,也没有踢到任何东西”,黄赛峰坚信这是记忆的力量——人将环境中可感知的事物一遍遍复刻,将之从陌生化为熟悉,等待必要之时,它们能在黑洞般的脑海中被敏感地放大。

于是,记忆本身也成了一束光,在某种时刻成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前兆,照亮内心、照亮人生。“人生很多碰到挫折或是彷徨失措的时候,都是记忆中那些温暖的时刻闪着微光,鼓励你前行”。黄赛峰喜欢将人生和艺术连在一起,他认为这是真诚的创作,“只有真诚的创作,才能直抵人心。”

当然,记忆总是伴随着摧毁、消失。也正因此,记忆的微光才格外闪烁。黄赛峰15岁从家乡崇明来虹口读高中,青春年少,他总怀念崇明小乡村的熟人社会,“妈妈还没回来,到我家吃口饭歇个脚。”那个时候虹口也算好的,旧时日租界留下不少老房子,听左邻右舍嘎三胡总有些小辰光的烟火气。后来他在黄浦老城厢边上工作,日复一日地,看着老城厢慢慢被拆,崭新的房平地而起,城市在变迁,青春在消逝。小区邻居关门闭户少有联系的疏离最终取代了前院后宅跑跳串门的温度,谈及此,黄赛峰眼角低垂,“这也是我对这座城市的感觉,我不真正属于这座繁华的城市,但家乡也已回不去,是奇怪的距离感”。

这种距离感也曾割裂过苏州河。苏州河,以工业闻名,却在世纪的转角处被恶化的水质困扰。秋风一起,沿岸那些土生土长的东西也早已不能与膨胀的商业经济共栖,它们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历史在被时代遗忘,人情在被城市遗忘,黄赛峰要做的,便是用灯光艺术来弥合这些断裂。

弥合的关键是人文,用公共事件去体现苏州河作为公共区域的公共性,将人聚在一起,实现“人民城市人民建”。而公共事件的缔造就需要唤起人的共情感,黄赛峰把目光落向记忆——城市的公共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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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在老城厢里飞,猫咪在老屋里摇尾巴,这是弄堂里的童年故事,也是苏州河的过往影像;当孩子带着小鹿穿越崇山峻岭来到苏州河畔,忙碌的都市生活唤回记忆里的“外婆桥”;后来遇上拆迁,老房子人去楼空,有人吹萨克斯,有人跳舞,猫咪还在。万家灯火之外,故土依依,含情脉脉,隐进历史的长流让人感慨幸福来之不易。

这些画面都被黄赛峰的笔触勾勒出来了,它们最终被投成光影画片,沿着有为公社一路向东,一步一景,似曲水流觞,召唤都市居民对城市和生命的原始记忆,照亮每位路人内心的柔软与坚定。九景之中,前五个景观灯光均出自黄赛峰,讲他自己长大,也致敬上海变迁。

时间的颗粒感

记忆,紧扣住时间。黄赛峰是个怀旧的人,爱谈童年的消逝,恨时光飞逝却又爱它能沉淀某些事物。起起伏伏,抓不住又深刻感知着。他说让现实的绿植与虚幻的光影相得益彰全凭在崇明长大的原生记忆,田野的气息烙在骨子里,使潜意识生出小草、开出小花,不自觉地去崇尚自然;他说灯光画片是借鉴中国皮影戏,这是流淌在中国人血液里的艺术感知力,对光和影如此喜爱、如此痴迷。

这些沉淀下来的事物发着光,黄赛峰愿称之为“时间的颗粒”,“颗粒”共通于老式电影胶片的质感,令他着迷。他曾学过几年影视导演专业,颇爱王家卫的风格。所谓抽帧,人物拖影,让静止流动,让流动模糊,时间的流逝不再是物理变化,而是形而上的刺激。黄赛峰执着于用艺术表达时间背后的情绪,让二维的时间具有三维的张力。很长一段时间,他边当小学美术老师边创作,停留在摸索的阶段。直到有一天,春暖花开,他带着学生去了游乐园春游。

黄赛峰的童年有游乐园,但他从没去过。一群孩子爬上旋转木马,又笑又叫,他在想如果自己还是个小男孩,应该也会觉得好玩吧。送走学生,天倒开始下雨,虹口公园还没关门,但寥寥无人,他便买了张票坐旋转木马。这是他第一次坐旋转木马,木马旋转,童年的遗憾与当下的开心相互交织,离心出一团复杂的情绪,“打个比方,以前喜欢上个姑娘,但没能力在一起,她就成为美好的代名词一直留在生命里,但有一天突然有能力又有机会在一起,才发现都是普通人罢了。”得到的快感倏忽而过,转念就是失落。

他敏锐地捕捉到瞬间的情绪,放大、放大。他想到了王家卫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一件东西,当你已经没有办法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画家就应该用画笔记录过往的这些时刻,带着遗憾,他画出一批作品,取名《沉寂的记忆》。在此之前,他已亲眼见证过老城厢被拆除改建,时光的泯灭、无人提及往事的伤感敦促他探讨时间流逝的概念。《沉寂的记忆》是时间破碎的一种延续。

画的主体是匹旋转木马,朦胧的、带着灰调,颗粒感十足。颗粒感是故意为之,黄赛峰用自己热爱的电影进行了解释——电影胶片,一秒24帧,视觉滞留组成完整的故事。但假使关掉摄像机、关掉放映机,屏幕空空如也,“全是假的,这些画面本身就是稍纵即逝、触不可及,最终它们全化为内心的伤感,所有对于存在的怀疑、关于时间的哲学思考全部变成画面中的情绪”。这种情绪就用画的颗粒感来呈现,对应旧日胶片的颗粒感。

其实,灯光秀进入灯光综合呈现阶段时,黄赛峰也希望尽量体现这种颗粒感,但遗憾的是,受限于技术手段,呈现效果不够理想。又是一种遗憾。

梦幻是道微光

人生遗憾良多,自觉生命底色悲凉。悲凉入骨,便长满忧郁的气质。单从外表,就能辨认黄赛峰的艺术家身份。一头微卷中长发轻掩白皙的面庞,棱角分明,眉头微蹙,嘴唇紧闭,吐字清晰,一开口是沉稳又温柔的腔调。言谈间还是能感受到他对生活的希望,就像他的画,永远有光,代表未来,梦幻十足、美好朦胧。

黄赛峰的生命切片中,有一片属于自卑,定位在青春的坐标系。来市区读高中之前,他在父亲的鼓励下努力读书,爱上绘画,尽管家庭条件普通,但至少拥有无忧无虑的快乐。进市区后,他才深刻感知城乡之间的差距,哪怕崇明到虹口也不过四十公里。室友均来自工薪阶层,只有自己从农村长大,眼界的差距制约了学习经历,原以为努力可以弥补差距,却发现自己的努力程度远不及别人。自此,“鸭子挤进鹅堆里”的落差感天然产生自卑落寞的心境,生发出敏感的触角,在纸上泛出淡淡的忧愁。

但,画里始终有团光,这也是生命里的光。黄赛峰记得小时候站在码头望对岸,宝钢的大烟囱飘散阵阵白烟,些许阳光洒在其上,雾蒙蒙像幅莫奈的画。喜爱绘画的父亲告诉他:“如果想要去对岸的城市做个自由的画家,先要努力学习,才有机会”。人生的许多至暗时刻,黄赛峰都是靠童年里那束对岸的光走下去的。

那束光也是动态的,时而微弱、时而强烈,节奏缓慢,像是呼吸。这种节奏感让黄赛峰学会感受生命的“慢”,慢一点无妨,生活终将走向未来。所以,苏州河灯光秀里,他设置了一个画片“梦与希望”作结,让孩子向着森林中的光亮处走去,寓意人与城市都有光明的未来。市民踱步苏州河沿岸,感受到的也是苏州河灯光秀的呼吸感——一个完整的故事,从初生走向未知,尽管失意重重,但那么美好又有希望。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漫步苏州河,黄赛峰回忆起娄烨的电影《苏州河》,这是他梦开始的地方。对苏州河最早的认知来源于此——一个承载故事的场所,杂糅着人类丰盈的情感,在时间的切片里破碎,又再次完整。

所以,才有现在的苏州河,温柔自由又有冲决一切、重塑一切的力量。

2022年3月6日,普通的一天,苏州河沿岸的老小区转角处有昏黄的路灯亮着,从上至下,投出一座三角舞台,路人站在舞台中央,等待属于自己的下一个绿灯。那里本有大型画片灯光投影,最近正线下调试,等待下个节日之际,重新进入人民的视野。

现在,只些许灯光小品开放。绚烂的光球仿着地球的规律兀自转动,发光的紫色蝴蝶停息樱花树梢,婆娑的树影悬浮墙面,樱花光影落了一地。其实,气温不高,樱花未开,但樱花迟早会开的,不是吗?

作者:刘黎明

编辑:陆海华

责编:李琳、郭王旖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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