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我一边拍掉身上的尘土和毛屑，一边脚底生风走出制鞋车间。今天老公林浩要回来，我心里泛着的甜蜜“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一拧车把，我骑着电动车风风火火地出了鞋厂大门。夏天的傍晚，空气散了些炙热，风吹在身上，就像老公温柔地抚摸，我不由得脸上发烧，身上发燥。
到了胡同口，林浩破旧的面包车刚停稳熄了火。
我张口要喊他，就听到公公破锣似的大嗓门高声咒骂着。那声“老公”就卡在了嗓子眼，随即心里生出厌烦。
林浩从车上下来门都没关，迈开长腿几步就蹿进了院子。
我“嗖”地进了大门，正看到一个小凳子“砰”的一声砸在林浩胳膊上，然后掉在地上弹跳了几下，静止不动了。
林浩胳膊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紧跑几步和婆婆一起用毛巾死死帮他按着。
原来，凳子腿儿上有一颗冒出来的钉子，正好扎进了林浩的胳膊，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
林浩抬脚踹向凳子，凳子“咔嚓”一声直接报废了。他看向公公，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你是想要砸死我妈吗？”
公公讪讪的，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啥也没说出来。
我们着急忙慌地到了诊所，大夫检查后说，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头也没事。我松了一口气，可是看着那长长的伤口，还是心有余悸。
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下这么狠的手啊？要不是林浩及时赶到，那凳子就得砸在婆婆脑袋上，后果不堪设想。
林浩脸色发白，声音颤抖着问婆婆，这次又是为什么？婆婆支吾着，说是嫌她买肉了，公公说她只关心自己儿子不关心他，说着说着他就动了手。
“妈，一会儿你就跟我走，儿子能养活你！”林浩眼圈微红，语气不容反驳。
婆婆摸摸林浩的脸：“说什么傻话，他给你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儿，他对你有恩，我们不能忘恩负义。”
“可是照这样下去，你早晚会死在他手里的！”林浩瞪着通红的眼睛，拔高了嗓门。
婆婆安抚地拍拍林浩的肩膀笑了笑，轻轻地说：“不会的，放心吧。”
她那一脸冷清甚至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人心里揪着疼。
林浩噎住，气得直喘粗气，又对婆婆无可奈何。
想到公公对婆婆的态度，我这心里就义愤填膺，很替婆婆抱不平。
十年前，40岁的婆婆带着15岁的林浩嫁给了老光棍儿公公。谈不上什么黄昏恋，各取所需罢了。
公公想找一个做饭、收拾屋子、端茶递水的人，也想老了有人养老送终。婆婆想让林浩有个家，不再随便被人欺负，想让公公给林浩盖个房子娶个媳妇儿，帮林浩把日子过起来。
其实，这也算是不错的一个事，相互照应着，日子就有了盼头，生活有了温度。
开始几年，公公对他们娘儿俩还算不错，林浩也确实感受到过一些家的温暖。后来几年，不知道公公听了什么闲话，就对他们越来越不好，明着暗着骂林浩白眼儿狼，骂婆婆心机重，把钱都贴补给了儿子。
林浩高中毕业就开始上班了，挣的钱全都拿回来用在了盖房子上。他跟着一个伯伯在工地安装消防器材，刚开始就是穿穿电线。后来干熟了，伯伯就让他当小班长，工资也涨了一些。
林浩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婆婆。公公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对婆婆呼来喝去，一有不顺心，手边有什么就朝她砸什么。
我和林浩结婚后，想着出去租个房子一起在市里打工，但是林浩实在放心不下婆婆。有我在，公公多少还收敛一些，而且林浩他们做的工程马上结束，还没定好新地方。
没办法我就只能先在家里了，正好村里鞋厂招人，我就去上班了。本来这一阵老两口相安无事，没想到，今天又闹得这么厉害。
我看着林浩胳膊上缠着的绷带，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公公就像个炸弹，随时都会炸，指不定会炸到谁，威力更是难测。
这日子总这么提心吊胆的，早晚精神衰弱。
愣了一会儿婆婆说，刚结婚的小两口不能老这么分着，让我们一起出去租房子，外边挣钱也比家里容易些。
我有些脸红心热，林浩说要带婆婆一起走，但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气得林浩脸都紫了，站起来烦躁地转着圈儿。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林浩胳膊受伤，好多事都不方便，我跟着去照顾他。
临走前，林浩眼里射出冷刀子，对公公说：“我感激你养我几年，我也感激你给我盖房娶媳妇儿。该还的钱我会还，该还的情我也会还，但是如果我妈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公公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梗着脖子，“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我和林浩在他工作的地方租了一个单间，有独立的卫生间，也有做饭的地方和简单的灶具。虽然简陋，但是抱着林浩，我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婆婆打来电话说，公公收敛了许多，林浩胳膊划伤，吓到他了，再加上林浩说的那番话，公公不敢再对她动手了。
我和林浩松了一口气。
可是没想到，公公没消停多久，就又出了幺蛾子。
公公打来电话，让林浩每月给他2000块钱生活费。
林浩的工资每月只有5000，我们还要租房子、吃饭，如果给公公2000，那我们的日子一定紧巴巴。但是出来之前，林浩表了态说会还钱，现在公公要钱，又不好说不给。
晚上，林浩瞪着天花板睡不着，我揉揉他紧锁的眉头，说等他胳膊好了，我就去找个班儿上，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他点点头，棱角分明的脸埋在我胸口。
没想到，林浩的胳膊还没好利索，我就查出来怀孕了，这让我们措手不及。
林浩打电话回去，婆婆高兴得什么似的，说要来照顾我，公公竟然同意了！我和林浩心里打鼓，公公不是又揣着什么目的吧？
来不及让我多想，早孕反应就气势汹汹地开始了。吃什么吐什么，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整个人萎靡不堪。
婆婆为了让我多吃一口东西，变着花样给我做饭，见我多吃了一口蛋糕，她就天天卡着点儿去买刚出炉的……
这天，公公来了，看到婆婆正在吃我吃剩的蛋糕，原地就炸了雷。
“好啊，我在家连饭都吃不上，你居然在这儿吃香的喝辣的！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公公掀翻了桌子，婆婆给我准备的各种吃食滚了一地，他抬起蒲扇大的手对着婆婆就要扇过去。
林浩正好进来，厉声道：“你动我妈一下试试！”
我看到林浩握紧了手里的钳子，强压怒火，连眉毛都立起来了，心里直“突突”，怕他会忍不住真下了手。
婆婆赶紧过去抢下了钳子。林浩一拳砸在墙上，顿时墙上留下一片鲜红的血迹。
“滚！”林浩大声喊。
公公缩了缩脖子，转了转眼珠说：“我不走，家里冷锅冷灶的，没吃没喝。要么让你妈跟我回去，要么你多给我500块钱，我去下馆子。”
林浩冷着脸从口袋里摸出500块摔到他身上，他麻溜地接过钱抬脚走了。
我拿出棉签帮林浩处理手上的伤，他身上的戾气慢慢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苍凉无力。
是啊！他能怎么办呢？他既要保护母亲，又对那个继父打不得骂不得，偏偏他还受了继父的恩，母亲又忍气吞声。
这样的林浩，真真叫人心疼！
婆婆默默收拾着地上的狼藉，下意识地揉了两下胃。婆婆这几天唠唠了几次胃疼，本想等林浩不忙的时候，带她去看看，谁知道公公又来这么一出。
“然然的反应好多了，明天我就回去吧，你们到底算父子，闹成这样不好，让人看笑话。”婆婆轻声说。
“妈，我欠他多少钱我还就是了，我不能再让你回那个地狱。至于别人的看法，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命还重要？”
林浩凄楚的声音带着渴求，像是从心脏迸开的伤口里传出来，带着丝丝血气。
婆婆叹了口气：“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懂他对你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是舍不得离开他？我已经长大了，你没必要再忍受他了啊！”林浩大了嗓门，带着质问。
“儿啊，人言可畏，村里人都看着我们呢……”婆婆的眼神暗了下去，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像一尊油画里孤独的雕塑。
林浩的怒火冻在半空，最后化作一声悲鸣。他抱紧了我。似乎想从我这里获取力量，我也紧紧回抱着他。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他。
过了一会，我打破沉默跟林浩说，明天先带婆婆去检查一下身体，然后再说吧。
没想到，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婆婆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
林浩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哭着喊着要带婆婆去其他医院重新检查。婆婆不动，反而眉眼舒展，脸上有一种解脱的释然。
对她来说，这一生太苦，儿子已经长大结婚并且马上要当爸爸了，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所以，婆婆拒绝任何治疗，只说拿一些止痛药就好，最后在林浩的威逼恳求下，她才住进了医院。
公公听说婆婆住院，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劈头盖脸地说：“你得的是肝癌，不是感冒，根本就治不好，住院也是白扔钱，咱家没钱让你霍霍……”
婆婆淡漠地看着他，脸上无波无澜，像是看一个小丑，像是得病的不是自己。
林浩拿着化验单从外面进来，一拳朝公公肩膀挥过去。公公踉跄几步，扶了一下墙才站稳。
公公瞪着眼睛说，他的钱是留着养老的，不会拿一分，林浩几下把他推了出去，咬牙说，不会要他一分钱。
到门口，公公还啐了一口；“呸，一群疯子！白眼狼！”
林浩的拳头又要挥过去，我赶紧死死拉住了他。
婆婆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不肯花大钱，实在疼得厉害，就吃止痛药。后来她双腿浮肿，肚子胀得像个皮球。
林浩看着婆婆，心疼地直掉眼泪。
婆婆最后是在林浩怀里去世的，走得很安详，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林浩抱着她，眼神空洞，久久未动。
遵照婆婆的遗愿，我们把她的骨灰洒到了山上。她说：这辈子活得太累，下辈子想自由自在的。
我们回去整理婆婆的遗物，竟然看到公公捧着婆婆的照片，在悄悄地抹眼泪，我不禁心里嗤笑。
婆婆在的时候，他对婆婆非打既骂，现在人不在了，假惺惺地装深情给谁看？
再一想，婆婆在的时候，他像大爷似的，现在婆婆走了，再也没人伺候他，没准儿人家是哭自己呢。
谁知道，还真被我猜对了。
我们收拾好要走的时候，公公堵着门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原指望老了能有个伴儿。现在，你妈走了，剩我一个，我可怎么办啊……”
林浩冷眼看着他表演，连鄙夷的神色都懒得给，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公公看我们不说话，抹把眼睛，偷看了林浩一眼，自顾自地说：“你妈走了，我也不会做饭、洗衣服啥的，我们好歹……好歹一起生活了几年，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林浩握了握拳头，说：“我会每月给你2000块钱，直到你死，还了你给我花的钱，连我妈那份也一起还了。以后，我不会再回来，等你死了，我会给你发丧。”
一字一句，就像颗颗冰珠子砸在地上，又冷又硬。
公公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浩，喃喃道：“你真的会给我养老？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我只是完成我妈最后的心愿，给你养老送终。”林浩冷漠地说完，面无表情走了出去。
公公愣在当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以为会这样相安无事，直到公公老死。
谁知道，没过几天，公公就出了事。
电话是老家邻居打的，说是公公摔倒，腿受伤了，现在正往医院送呢。
林浩一脸厌烦，一句话都没说就挂了电话，再打过来他就直接挂断。
我知道林浩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但也不能真的不管公公，再怎么说他的身份是林浩的继父。
上了个厕所出来，林浩正拿脑袋“咣咣”地撞墙，估计他的心已经拧成了麻花，那是情感和理智的交战。我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最后，我们还是去了医院。
我们到的时候，邻居还在那里。公公看到我们，眼里闪过诧异，可能没想到我们真的会来吧。
邻居说，公公跟村里另一个老光棍儿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要动手，公公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小腿骨折。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也需要好好修养。
我们送邻居回去，公公吧嗒吧嗒掉眼泪。他瞅瞅我们，嗫喏着说：“林浩，我错了，我不该听老张头的挑唆，不相信你们。
老张头没遇到好人，被后老婆和后儿子骗光了棺材本儿，就天天在我耳朵边磨叨，说带着儿子的女人心眼儿多，就是奔着我的钱来的，等我手里没钱了，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听多了他的话，眼睛就瞎了，看不到你妈的好了，总担心她要骗我的钱给你留着；总担心你翅膀硬了，带着你妈远走高飞，撇下我一个孤老头子。
这些年我光猜忌你们了，心里一点都不痛快，对你妈更是没有好气儿。我寻思手里多抓点钱吧，就算你们走了，我也饿不死。
直到摔倒了我才知道，人老了，钱再多也比不上身边有人，有儿女。而且，真没想到……没想到……你们从没想过离开我，从没想过不管我……
是我糊涂啊！我错了，林浩，你是好孩子，你妈更是好女人，知冷知热，从没大声跟我说过话……”
公公一边哽咽，一边絮絮叨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可恨又可怜。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林浩转个身背对着他，红了眼眶。
公公出院后，我们给了邻居钱，请他每天给公公送三顿饭，其他的公公能够自理。
林浩再给公公钱，他说什么也不要，只是小心翼翼地说，希望我们能常回来看看他。林浩没说话，但是神色缓和了些。
公公的腿伤好了以后，就去了鞋厂看大门，做些杂事，也能挣个生活费。
后来，儿子出生了，公公乐得逢人就夸自己孙子长得多好，多壮实！邻居取笑他：“看你这样子，怎么比结婚时还高兴，走路都带着风呢！”公公乐呵呵地大声说：“那当然，那是我亲孙子，姓林！”
儿子满月的时候，公公封了2万的红包。林浩看着厚厚的一沓钱，沉默了。
不谈原谅，也没办法原谅，但是，人终是要往前走的。最起码，现在在该负的责任面前，他能够坦然一些，少纠结一些。
命运是最残忍的，我们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好在，阴霾尽散，以后都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