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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找上门来,开门见山道:

“徐先生遗嘱中将徐氏商产均留给您,另有基金股票五千余万,唯一条件,是您改回姓徐。”

我笑,懒洋洋的,把脚架在茶几上,十分无礼:

“哈,这么多钱,随便给什么人,都足够叫他认贼作父的,何必是我呢?”

这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正为自己调配一杯沾满水珠的冷饮,凉沁沁的玻璃杯握在手里,十分惬意。

即使听闻生父病危,也丝毫没破坏我的好心情。

“老人当然希望留给有血缘的亲人。”

“哦?”

我耸肩。

“既然知道有血缘关系,当初为什么一生下来,就把我丢在医院里,跑得无影无踪?”

他说不下去。

我无趣,打发他:

“我不需要钱,也不认得他,谁高兴姓徐,大可以改了去做他的孝子贤孙。”

转身叫周阿姨:

“麻烦帮我送这位……这位许律师出去。”

他不得不站起来,尴尬地走出去。

我承认,有迁怒,恨屋及乌。

自幼,我就知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子。我生母在医院生产后,丢下新生儿与账单,走得潇洒,踪影全无。

而我呢,险些给人偷去——男孩子,顶抢手,幸好护士长看得牢实,追上去把我抢回来。

我在医院不黑不白待到两岁半。

是母亲看不下去,付清医疗费用,带我回家。因她年龄不足四十二岁,无法办理合法收养手续,不得不想办法,偷龙转凤,把我写成她亲生的。

往后再有男性对她伸出橄榄枝,一听说有我存在,立刻瑟缩。

我时常对她怀抱愧疚。

为我顽劣人,误她百年身。

谁肯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孩,奉献一生的可能?

钱?

一个新生儿假若手握十几套房产,千万股票基金,几日后,还是一样饿死。

谁能用钱买到缺席旧日?

错过就是错过。

遥遥的我就听见周阿姨大声关门,连地板都震颤。

我吐舌头,冲她一笑。

她不好意思:“听了真生气,二十多年不管不问,到这时候要人送终才知道上门。”

“别告诉我妈,”我说,“给她知道要气死了。”

周阿姨喃喃:“当然,从那么一点点把你养大……”

印象里全是我的顽劣不堪:四岁半就爬上母亲通天书柜,把她珍贵原版书扯出来,丢在地上,自己卧在一层里玩。

不知不觉,我趴在隔板上睡着。

当时的保姆找我不到,急得团团转,终于找到书房里,大变脸色,把我拖出来,忙把书放回去。

可书似乎受不了那样粗暴,皮与页已然分离,显然已经摔坏了大部分。她知道自己失职,忍不住斥责我:“这要是你亲妈,怎么都无所谓,你是人家捡回来的知不知道?到处惹人厌,哪天生气了,就不要你了,你怕不怕?”

但,有人大步走进来,一把抱起我。

我眼见她脸色从红到白,噤声,也听见母亲强压怒火的声音。

“我给您把这个月工资结一下,明天开始,就不要来了。”

她讪讪走出去,我被轻轻放在地上,眼睛里盈满泪水,抓住母亲袖子:

“妈妈,她说我是捡回来的。”

她蹲下来,注视我面庞,半晌才轻轻道:

“是。”

小孩子多神奇。

那一刹那,忽然忍得住眼泪,也站得直,不发出一点怪声音。

人性本能,知道欺软怕硬。

如果是亲生父母,当然怎么揉圆搓扁都随我,一知道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靠人家心善。

立刻服帖起来。

“宝宝。”

她唤我,很艰难,皱着眉。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妈妈对你的爱,只会比别人的父母更多。”

“父母是不能选择孩子的,孩子也是没办法选择父母的,世界上有许多骨肉至亲,对彼此都不能够满意,他们未必相爱,但无可奈何,不得不做一家人。”

“所以,妈妈在有选择的前提下,还是愿意做你的妈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妈妈爱你。”

“妈妈爱我。”

我喃喃地重复着。

“是的,妈妈非常爱你,所以选择做你的妈妈,比他们更幸运,我们是因为爱而相聚。”

她向我张开手,我搂住她的脖子,呜呜流泪,一遍一遍,叫:

“妈妈。”

她不厌其烦回应我。

再大一点,我还是好奇自己身世。

我主动去问:

“为什么他们不要我?”

母亲最好之处,是从来不讲他人非。

“我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当时,我们骨科在二楼,妇产科在四楼,听说你妈妈年纪不大,也没有丈夫陪着来,大概也是迫不得已,没办法养活你才走掉的。”

没办法。

有那么多没办法。

我也有许多没办法。

我没办法离开母亲,没办法原谅他们,我狄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生是狄骁。

徐家并没那么容易放弃。

利诱不成,还有威逼,我第二日回家路上,发觉背后有人盯梢。

我不动声色,在路边站住,余光打量时,果然那位仁兄也站住,作态整理鞋带。

我径直走过去。

“聊聊?”

他躲无可躲,站起来,尴尬挠头。

不像是个坏人。

到路边小店里,找个靠窗桌子坐下,他坦诚:“徐行云徐先生让我摸清您的行踪。”

原来他叫徐行云。

见我不说话,他大着胆子:

“父母子女,也没有什么生仇死恨,为了职业,为了恋爱,跟家里闹翻,何至于不到黄泉不见面。”

“他说我是叛逆期出走的小孩?”

我笑起来,不知为何,有些惆怅。端起我那杯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临走,忍不住忠告他:

“你不适合做这行。”

讲话文绉绉,做事像学生,倘若他动粗,直接把我绑到徐宅,我或许还高看他一眼。

我决意瞒住母亲,将事情拦在家门外。此时我心情愉快,一边吹口哨,一边推开书房门。

但,笑容立刻凝固。

她躺在地上。

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奔上前去,摸她颈侧脉搏,手指冰凉发抖,摸不准位置,摸见空空荡荡的一片,几乎要叫出来。

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倒下。

母亲一直像不周山,支起天一角来,祖母还在世的时候,她一手支应老人,一手抚育幼儿,独身一人,几乎是神迹。

此刻,只剩面如金纸。

我平生所学的医学知识,全成空白,拨120的手,簌簌发抖,耳朵里听见自己心跳,声音大得可怕。

“……不要随意搬动病人,我们会尽快赶到。”

调度员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通电话,我又陷入死寂中。

她的呼吸微弱得听不见。

我只能看着她,在这本应争分夺秒的黄金抢救时刻。

这一刻痛恨自己学的什么狗屁财会,成日矫饰数字,在那些无用人造规则中卖弄,对社会,对家庭,不知道有何意义。

听见敲门声,我几乎要流泪,飞奔出去开门。

母亲被送往医院急救。

脑出血。

不允许人犹豫,天大的风险,也必须立刻签字,开颅手术。

我呆坐在手术室门口,浑身依旧抖如筛糠,想吸一支烟,骨头却像在醋里炖过,连打火机都按不动。

这当儿,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惊得跳起来。

是容平。

女友来电。

这几天多事,浑然忘记了她,接起来,还没讲话,我便终于鼻头一激,眼泪沿面颊汹涌流下。

她听我在医院,立刻说:“我过来陪你。”

我不能感激她更多。

容平带来两样东西,可靠的肩膀和一杯热茶,都是我此刻的救命稻草。没等我说一句感激的话,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张病危通知书递过来。

我抬不起手来。

容平接着,冷静说:“我们知道了。”

几乎是把着我的手,签下名字——我此刻,简直是一个贾宝玉。

有母亲时,靠母亲,有妻子时,靠妻子,而自己,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软蛋。

还有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八个小时手术,病危通知书雪花一样飞来。

手术终于结束,母亲被送进ICU,加持各种机器维生。

医生说:

“她尚未脱离生命危险,送医太晚,出血量又大。”

偏偏是周阿姨公休这天。

我不想走。

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睡,我滑坐在地上,靠着冰凉的墙,被容平硬扯起来,她瞪大眼睛。

“狄骁,你有那么多事要做。”

见我无声无息,她叹口气,蹲下来:

“最起码,要回家把存单银行卡,一切定期存款,基金股票,都数数清。”

“看,看那里——”

她手指指向病房里。

“看到了吗?那不是丽晶的酒店套房,那是碎钞机,每天要粉碎数万钞票,才能正常运转,阿姨千辛万苦把儿子养大,多少也指望到这种时候,有个靠得住扛得起的人,不要做出这副死相来。”

我被骂得面孔热辣辣发烫。

钱。

做学生时,家里仿佛有印钞机,缺钱了,只要一伸手,把空空的手心往家长面前一递,立刻就有钱花。

终于长到必须清楚家里财政的年纪,整理出来一看,额头立刻流汗。

不可置信。

“就这些?”

母亲做医生快三十年,虽然不像欧美,是人上人职业,但,何至于只有十万积蓄?

容平过眼一望,指出来:

“日期都是今年的,之前家里的资金一定是用完了。”

我苦笑。

祖母的癌症来势汹汹,注射进口药物,不在医保之内,一针十余万,连打五六针,没能留住老人家,后来,又送我去巴黎读什么毫无用武之地的比较文学。

我不务正业。

这一刻叫人戳破五彩肥皂泡,摔到水泥地上,浑身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嘴里不自觉问:“怎么办?”

不需要人回答,我也知道,唯一办法,是变卖家产,卖房,卖车,投到那碎钞机里,拉住母亲一条性命。

我那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下来。

舍不得。

没有家的人,特别珍惜这个家,搬进来十几年,点点滴滴,全是回忆,况且,难道叫母亲出了院,住进出租屋里去?

一张卡片静静躺在茶几上。

鬼使神差的,我捡起它。

周阿姨失职,没把垃圾清理掉,但——

上面印着“许意昌律师”的名字,很简单,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我紧紧捏着它,指尖青白。

我犹自挣扎,问容平:

“假若男人卖身,是否特别猥琐,不可原谅?”

容平冷静道:

“倘若有人肯买,已是万幸。”

是是是是是。

一切尊严爱恨此刻不值一文,我应当庆幸,我还有东西可以出卖。

我拨通电话,不管那边是谁,没头没脑说:

“我要见徐行云。”

好像欧亨利笔下剪头发的麦琪,我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是否反而与母亲所望阴差阳错。

只这一刻,我别无选择。

许意昌亲自开车来接我。

抛弃偏见,此刻我敬佩他,为人做事受气受辱,还是能做下去,满脸看不出一点愤恨,若无其事招呼我。

我别转脸看窗外。

他笑笑。

“这一带是徐先生发家的地方,很久之前徐先生就是在这里盘下了第一家商铺,那时候计算机还没有那么普及,他慧眼识珠,做配件生意。”

不知为何,我觉着时间不对数,计算机刚刚走入平民家庭,该是千禧年前后,到现在有四十几年。

难道他十几岁就出来讨生活?

车子开进别墅区。

“徐先生希望最后的日子能在家里度过。”

这栋房子装修得万分艳俗,金色吊灯,丝绒墙壁,长毛红地毯满铺全层,踩上去,没过足踝,软得人东倒西歪。

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一定飘飘然,不知道天高地厚。

完全不接地气。

我们止步在一间房门口。

许意昌敲门:

“徐先生。”

门开了。

他背对光,一张灰败的面孔,疾病与衰老在这张脸上跳交际舞,皮肤布满褐色老人斑,像即将腐败的香蕉。

他从内部开始,已经腐朽。

这是我的生父。

一个二十三岁青年的,八十多岁的生父。

不需要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这种事,当然是有钱的那方更谨慎,不会把钱白白留给陌生人。

他们必然已想办法核实过我们亲子关系。

仍不可置信。

原来听人讲豪门八卦,讲起来有些难以启齿:赌王的小女儿二十几岁。没想到,我也是这样的产物。

我浑身肌肉都僵硬。

连舌头都跟着一起。

他的眼睛正注视着我。

人老了,皮肤会有点松弛,他的眼皮耷拉着,眼睛变成一线天,但在这一线里,射出一点慑人的精光来,是以他虽然是个衰老的病人,但并没有一个人,敢直视他双眼。

许意昌立刻叫我“小徐先生”。

我轻轻说:

“我叫狄骁。”

忽然间,我底气没了八成,不像抗议,像乞求。

他重重叹气。

“坐吧。”

到这屋子里来的人,大概都会不自觉顺从他的威严。

但,想想母亲,我鼓起勇气,对他讲:“我需要钱。”

“在你走进这间屋的时候,已经打到她医疗户头上。”

“她”指的是谁已不必挑明。

我追问:“多少?”

顾不得做人姿态全失。

“第一笔费用是五百万。”

我长松一口气,跌坐在扶手椅里。

眼泪热辣辣流出来。

我从没渴求过什么纸醉金迷生活,只想要一个温暖家庭,我不爱车,不爱穿,一条牛仔裤,可以穿三季,唯一放肆的,是读了些无用的文学艺术。

我甚至清高地想过,钱多了,也是烦恼,平生只求小康。

今日终于体会到那些不幸女孩堕落痛苦,兜来转去,生活总有办法,逼你就范。

“下个星期一,把名字改过来,三楼已经准备好你房间。”

他平淡讲。

我抗议:“我不能在这住,我要去陪我妈妈。”

他一愣。

终于看到他有一丝人的感情了。他有点恼怒,讲道:

“我也是一个快死的老人。”

“先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我心脏砰砰乱跳,几乎鲠在喉咙口,我紧紧握着拳,又颓然松开,我到底不可能去殴打这样一个老人。

不管他做过什么。

僵持片刻。

他还是让步:

“她会得到最好的治疗和照顾。”

我把手背到身后。

“我的房间在哪?”

立刻有人冒出来,我一时疑心他们是影子,平日里,藏在脚下,用到的时候,忽然变成人类,带我去安顿。

所有的房间都一样的刺眼,短毛绒的墙壁,长毛绒的地毯,像服务场所多过像家。

这样坏的审美,大概属于徐行云自己,我看不到一点女主人的痕迹。

即使是暴发户,女人也多少有几分柔情美在,不至于如此不堪。

我问管家:

“这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您的姐姐。”

原来我不是一根独苗。

就在那时,我一抬头,望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

很难想象这样一派俗艳中有这样风仪的女人。

她一头微微蜷曲的长发,雪白面孔,灰月眉毛,红唇,并无其他多余修饰,却把一件白色麻质衬衫穿得那么妩媚。

她看见我,一愣。

我立刻叫:“姐姐。”

人当真是视觉动物。

一样是与我素未谋面的血亲,我没能叫出一声爸爸,但,这一句姐姐,叫得十分顺利,毫无委屈。

她笑起来。

“我不是你姐姐。”

顿一顿:

“我是她的朋友。”

走近才发现,她已经不年轻,大概也有小四十岁,但依旧光彩夺目,此刻她把手指中的烟放回盒子里,轻声问:

“你是狄骁?”

“是。”

美貌是无往不利的,比金钱更让人驯顺。

“你妈妈怎么样了?”

我的心立时沉下去:“我希望她会好。”

她听了,美丽面孔忽的黯淡下去,黯然道:“她太辛苦。”

我讶异:“你们认识?”

她望着我,转眼又笑了:

“是的,认识,认识过。”

又问我:

“现在要做什么?”

我老老实实说道:“我不知道。”

“我以为会见到我的父母,他们抱头痛哭说悔不当初,对不起我,现在我怀疑他要使用什么高科技,夺走我的躯壳,顶着我的身份再活上四五十年。”

她禁不住笑出声来。

话说出口我都惊讶,自己还有这样幽默时刻。

“陪我去走走。”

她说道。

别墅地下是一个小酒窖,她轻车熟路打开一瓶酒喝起来,喝罢抹抹嘴,向上一指:

“他快死了。”

我为她那种毫无拘束的美所摄,只剩喏喏,“是。”

“很痛苦。”

她说,“食道癌,食管一直溃烂,昼夜疼痛,食不下咽,半夜,有时候会呕血,把自己从睡眠中呛醒。”

我听了发寒。

但忍不住打听:“我姐姐——”

“叫她明月吧。”

“是,我和明月,是一母所出么?”

“不。”

她脸上露出一种遥远的惆怅,又下意识向口袋里摸烟,我眼疾手快,将我的递到她手里,又嚓一声,按动了打火机。

“谢谢你。”

她轻声说,烟雾袅袅而起,使她有种神性,在火光一明一灭中,她终于说:

“我并不是明月的朋友。”

“我是明月的爱人。”

“是。”

我立刻点头,毫无异议,她反而看我发笑:

“你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一个人。”

又说道:

“假如明月不是喜欢女性,世界上不会有你。”

我苦笑:“明白了,原来我是无足轻重的用来传宗接代的杂种。”

“不是那回事,你会明白的。”

她忽然很疲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走上楼去。

我愣了很久。

空气里还残余着她的香味,我不懂香水,但,那一线幽幽的香,像一只冰凉细腻的手,勾着我的脸。

我默不作声,找到一瓶布满尘埃的红酒,也不管是不是名贵收藏,用钥匙旋出瓶塞,大口喝起来,暴殄天物。

这宅子里的空气像滞留在六十年前,三流小报上那种传奇再现:快死去的富豪,惊人美貌的女子,不容于俗世的恋情。

我只想念母亲通透明亮的书柜,还有爽利大方的容平。

每天晚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要向徐行云报道。

他供养这里所有人,但,也实实在在,像个吸血鬼。

他汲取我们的生气。

忽然明白为什么夜场女子很难全身而退,往往养成狂购滥买的习性,盖因出卖灵魂的厌恶,实在难以弥补,只能麻醉。

他比昨日更衰弱了,死亡的阴影已经蒙上他的额头,毋需专业医生诊断,只我肉眼,也看出他就只有这一二日功夫。

“你以后叫徐明睿。”

我悲哀地垂下头去。

这时候非要看见母亲大好了,才能叫我心里痛快一分,出来一趟,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连名带姓都弄丢。

但我只能点头:“是。”

踏进这间屋子,说的最多的只有是是是,且一直在退步。

忽然豁的一声,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四十岁往上女性。

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谁。

徐明月。

我的姐姐。

在场这父子女三人,仔细看看,实在是共用一张脸,一样的眉眼唇,一个老,一个小,一个苦。

徐行云大抵看不出来,两天功夫,我已发觉他擅长无视弱者情感。

徐明月眼睛里有幽蓝的仇恨。

但,还是殷勤地问他:

“爸爸今天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徐行云一张口,没等说话,血就呕出来,衣襟上立刻鲜红洇开大片,我看得胆战心惊。

立刻有私人医护赶到,我趁乱退出去,不小心撞上人。

抬头一看,她已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是白,如烟如雾的质地。

我张口结舌,半晌问出来:“怎么称呼你?”

大抵不存在姐妇这种称呼。

她淡淡的:

“叫我蓉蓉。”

又望向屋里:

“有人要死了,你来得不是时候。”

我苦笑:

“有些人就是父母缘浅,不仅一出生就被扔掉,刚和父亲一见面,就把他克死了。”

“嘘。”

她的手指轻轻按上我嘴唇,我浑身一震。

“不怪你,从始至终,你是无辜的。”

那一点柔软的触觉还留在我唇上,我期期艾艾起来:“是,是不是我的母亲插足了别人的婚姻,才有了我?”

“你是这么猜的?”

她笑一笑。

“这一两天,没有人敢提起我母亲的事,从老管家,到许意昌律师,全部讳莫如深。”

我说,十分沮丧,“假如妈妈好好的,我一辈子不想淌这趟浑水,钱有什么用呢?一辈子,够吃够穿也就算了。”

她忽然动容,“好孩子。”

房间里传来玻璃爆裂的声音。

垂死的老人,像一头野兽,忽然爆发出最后的野性,守护着自己的地位,徐明月连退几步,直退出房门外来。

才看见她右手捂着脸。

血从指缝里渗出来。

蓉蓉立刻去查看她的脸,但徐明月定定神,挥开她的手。

“玻璃扎了一下,不要紧。”

她又重新面对徐行云。

我听见她说:

“你老了,这时候再想把我踢出场,不觉得晚了么?你放心,你一断气,徐氏商贸立刻会跟着你坍台。”

“畜生!”

徐明月不怒反笑:

“畜生?”

“这世上假如只有一个畜生,那就是你。”

她忽然转头,眼光落到我身上。

我毛骨悚然。

她半面脸津津血流,看定我,轻轻说:

“不叫我一声妈妈吗?”

我木木然抬头望向蓉蓉,嘴唇哆嗦着,看见她怜悯的神情,我已坠入深渊。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痛恨独生女只喜欢女子,他强奸了她。”

我想哀求她不要继续说。

但我发不出声音来。

“明月逃出家门,几个月以后,发现月经一直没有来。”

“你的情况特殊,流产的危险很大,她不得不把你生下来,但,她不能接受。”

“又回到家里,忍辱负重——明月一直在等今天,等了很久了,但,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被他得知了你的存在,我们实在没有想过把你牵扯进来。”

我忽然剧烈地呕吐起来。

整个胃仿佛翻了过来,我很快吐出苦胆,绿汪汪的,苦胆吐干了,还是呕,嘴角拖着酸苦的粘液,我吐得跪在地上。

徐行云已经虚弱到只剩下喉咙里荷荷的气音了。

徐明月慢慢走到我身边:

“知道你很委屈,但,该道歉的那个人马上就死了。”

“我不会向你道歉,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事。”

她走了。

蓉蓉犹豫一下,还是追上她。

医护人员早就躲开了。

整层楼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我的呕吐物,我蜷缩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企图汲取一点温暖,上牙磕下牙,咯咯的响。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爬起来。

像这豪宅中的游魂,我飘到地下室去,找酒喝。

都是好酒。

我开错了盖子,是瓶香槟,没用冰水泡过,一打开,直冲到我脸上。

我浑身湿透,连头发都在滴酒。

洗一洗也好。

肮脏的产物。

我的父亲,也是我母亲的父亲。

咦。

上天怎么会创造这种东西。

我喝了很多酒,晕晕乎乎地走上楼去,找车子。

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叫交警截住,验血,我浑浑噩噩地听任摆布,然后看到墙角的长椅,无比亲切,一头倒过去,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脸上的痛将我拖出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容平生气的脸。

“妈妈还在医院,你跑出来喝酒飙车,人家打电话叫我来领你,狄骁,你有没有心?”

我坐起来。

天亮了。

我忽然抱住她痛哭。

容平被吓得花容失色,抓着我肩膀,将我从怀抱里拖出来:

“怎么了?”

我摇头:“没什么。”

但眼泪停不住,我哭得浑身发抖,抓住容平衣角:“我要去看妈妈,带我去看妈妈。”

“今天不是探视日。”

容平直上下左右地摩挲我,惊慌失措:“你伤到哪了?身上痛?徐家把你怎么了?兄弟姐妹欺负你?”

我只是摇头。

我怎么配得到这样磊落明快女子的爱。

那段时间我做了许多事情。

同容平分手,陪母亲做康复,许意昌律师通知我说:“遗嘱依然作数,徐氏的商贸虽然只剩一个空壳子,但基金股票,随时可以转到我名下。”

我说:“以后不要再联系我。”

把手机放下。

母亲在手术后一周苏醒,整整养了六七个月,才恢复一点行动能力。

此刻,她正在治疗师的辅助下,艰难地抬起右手。

我轻声叫:

“妈妈。”

她转过头来。

我又微笑:

“没什么,叫叫你。”

母亲也微笑。

她知道一切。

那么聪慧的女人,看了一眼账单,再看一眼我,就已经把全部事情都猜透,但,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做人到这地步,真正成圣。

徐家还是支持了全部的医疗费用。

一点受之有愧的温情。

但我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我问母亲:

“妈妈,食道癌的死亡率高么?”

她沉吟:

“尽早治疗的话,预后尚算良好。”

我不声响。

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报道,一个男人,为杀发妻,长期向她饮品中滴加农药,致她罹患食道癌与胃癌离世,成功吞没岳父家财产。

徐明月不会是个软弱等待的人。

等到母亲再恢复一些,我请求:

“妈妈,我想出去读书。”

母亲从来不质问我读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她只轻轻说:

“一个人在外面,注意身体。”

其实只是逃避。

我择日飞往巴黎。

徐行云死得及时,叫我能保留用了二十几年的名字,我仍然叫狄骁。

远走他乡,终于不觉得路上的人都在悄悄看我,我松弛下来,常常蓬头垢面,拿着长条奶油面包,坐在路边长椅吃。

一辈子不想回去。

一踏上家乡土地,我的血就开始发焦。

人不是猫狗,不是马,不讲血统,但,我无法面对。

某日,依旧拿着面包,看街头艺术家给人画写生。

其实全是糊弄游客,那样的作品,匠气太重,只是一个形似,全然无神。

但许多情侣喜欢留影。

那一瞬间爱的火焰足以给画面添彩。

我的咀嚼渐渐慢下来,两颊酸痛,又要流泪。

我想念容平。

一起俗气地坐在那里,等人描画的,本来应该是我和她。

一只手轻轻搭上我肩膀。

我吓一跳,低头看见一只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细白如玉,连指尖都完美。

“好久不见。”

她说。

美丽的蓉蓉。

我忽然想逃。

却立刻被她揪住领子。周围人以为是小情侣闹别扭,哈哈笑我。

有人说:

“不要放过他。”

蓉蓉也听得懂法语,冲我狡黠一笑。

我泄气。

不得不随她去吃正餐,我穿得太坏,险些被拦在门外。

我敢说是她美丽面孔起了作用。

忍不住问她:

“做美人,有什么感觉?”

蓉蓉转脸想了想,叹口气:

“你一定以为我无往不胜,只有别人跪在我脚下的份儿——不是那样的,我失去过很多,他们不肯爱我。”

我不堪置信。

“是真的。”

她笑一笑,“金钱和美貌,不会一直胜利。”

“因为,爱有时候更无理,什么都不讲,只肯牺牲。”

我直觉她有话要说。

“你的小女朋友到我们那里去过。”

我心头一凛。

“把我当成徐行云的小玩意儿,一见面,好大的火气,叫我‘别以为你有两个臭钱就能胡作非为了,告诉你,狄骁的爹妈就是死光了,还有我呢,轮得到你欺负人——’”

我窘得站起来,头上直冒汗,蓉蓉轻轻拉我袖子,“她是为你好,我不至于生这个气,你怕什么。”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别错过。”

“可我——”

“她知道。”

我愕然望着蓉蓉,“她……”

“她知道。”

蓉蓉重复。

“但,她只觉得你可怜。”

我鼻子一酸。

“你是顶自私的一个人,什么都怕,怕受非议,怕自己受伤,所以干脆不明不白地甩掉人家,让人家吃够了东奔西走的苦。”

我的眼泪终于流到嘴里。

蓉蓉站起身来:

“想通了,就尽快吧,不要到最后追悔莫及,时间不等你。”

顿一顿,又道:

“替我和佩佩说句话。”

狄佩佩是我母亲全名。

“什么?”

“你对她说……对她说,她不恨你。”

她向一个身影走去,亲密的,她们挽着手,走远了。

我不明白。

但,此刻别人的事,统统不要紧。

我几乎狂奔到街上找车子去飞机场,买好了机票。

我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拨通容平的号码。

对面很快接起来。

惺忪的,刚从睡眠中醒来的,她的声音。

“喂?”

我说不出话来。

但,她轻轻说:

“没出息的家伙,又做什么?”

我当真没出息地哭起来。

“你还会见我吗?”

听见容平幽幽叹了口气。

“除非你带着戒指来。”

我哭得直抽噎,一边哽咽一边说:“好,好,我们明天见。”

容平笑出声:

“好,明天见。”

我的太阳又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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