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面试结果会在一周之内通知你。”
面试官漫不经心的眼神，例行公事的态度，已经让田馨知晓了面试结果。
毕业季后，涌向人才市场的应届生如过江之鲫，二本汉语言专业实在不是太有竞争力的学历。
这是田馨面试的第十家公司，虽然她早已做好了四处碰壁的心理准备，但“被拒”这件事好似一副多米洛骨牌，第一块倒了，就会把每日竖起的小小希望，排山倒海地推倒。
工作从初夏找到入秋，借住在闺蜜家里已经两个月，她想搬出去住，手上的钱有些不够，不搬出去，长久下来，对闺蜜家里实在是种打扰，况且寄人篱下，没有归属感，怎么都不太好过。
老家父母催她回去相亲，电话天天打来，说的都是“你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的，在上海混不下去的，早点回来安逸！”这样的丧气话。
哥哥偶尔给她发来关心的简讯，字里行间也是在试探她是不是有回乡的打算，因为他自己打算在省城定居，无暇照顾镇上的父母，他希望田馨回家工作结婚，日后更好照看父母的晚年生活。
田馨想到这些，感到自己特别渺小，她挪着步子走出写字楼。
02
秋风扫落一树枯叶，她打了个冷颤，手里的简历掉了两页下来。
她撸了撸鼻子，蹲下身捡简历，身体歪斜的角度太刁钻，挂在手肘上的提包倒了过来，文件、纸笔、口红、清凉油一股脑儿全掉了出来。
散落一地的杂物，捡了又掉，掉了又捡，田馨狼狈地把包立在水泥路面上，半跪在地上，慌乱捡拾。
“叮”——地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银行的短信来了，3万元的助学贷款要还，没毕业时是免息的，现在毕业了，按月还款，还得加上利息。
田馨一屁股跌坐在路边，她不明白，生活为什么会变成一摊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完的烂摊子，她不想回镇上，不想活在别人的需求里，不想再回到持续被否定的意识圈层中。
她渴望一种力量，给她注入认同与鼓励。
纸页摩擦着路面，翻卷而上，一页简历被人捡起。
“田馨，这名字真好记。”
田馨抬头，午后的太阳刺目，逆光的少年穿着不太合身的西服，蹲在地上把纸页拢叠整好，又将口红、清凉油，甚至还有半包卫生巾放入田馨的包里。
“脚受伤了吗？”少年伸出手要扶她。
田馨忙站起身，胡乱理了理头发，提起地上的包，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一杯罐装柠檬茶递到田馨眼前，她顺势接过。
“祝你面试顺利。”
本想转身去公车站等车的田馨，却怎么都迈不开脚了。
萧瑟初秋也会有夏日余韵，空气中尽是阳光、柠檬和水的气息，他的笑容如一阵饱含暖意的柔风，绕在心间不停辗转。
那天，他没有留下姓名，却给田馨留下了好运。
三天后，田馨收到了那家公司的offer，开始了广告公司职场小白的修炼。
03
陌生的办公环境，从没见过的项目文案，跟不上节奏的策划会议，永远怕说错话的人际交往场合，光是要应付这些，田馨已经用完了自己所有积攒的洪荒之力。
第一个月实习工资到账的那天，田馨没给自己奖励，一如既往地去公司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碗泡面、一罐柠檬茶当作晚餐。
坐在没有靠背的高架椅凳上，她嘴里塞满泡面，手里不太熟练地操作手机银行，给妈妈打了一笔钱，其余大部分都还了助学贷款。
身边的椅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人。
“田馨？”
突然被点名，田馨差点把嘴里的面喷出来，为了不失态，她憋着气，把整口没嚼的面条咽了下去。
“你……你好。”田馨认出了身边人就是那天帮她捡卫生巾的男生，脸憋得有点红。
“你好，我叫简明，简明扼要的简明，也挺好记的。”
简明把泡面放在田馨的手肘边，他脱下西装，俩人并排坐着，看着高楼间隙里的半道夕阳，一边吃面，一边聊天。
简明与田馨是同校，不在一个学系，简明是学设计的，毕业后找工作同样不顺利，也不想跟爸妈开口要钱，就一边在咖啡店打工，一边找工作，为省房租，跟几个同学租住在一间老旧的公房里。
“我这个月房租差点都要找同学借了，幸好这边的建装公司给我发了offer，”简明吃完最后一筷子面，“就在遇到你的那一天。”
田馨笑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成为别人的好运。
“遇到你的那一天”，成了她听到过的最好听的情话。
夜幕拉下来，天开始落雨。
田馨好似又找到了借口，可以拖延这场邂逅的时间。
但简明已经去买来了伞，一把递给田馨，一把自己撑开。
“我还有一张图纸没画完，要回去加班。”雨水顺着伞骨落在了简明的皮鞋上。
田馨轻轻微笑：“做完早点回家。”
简明微微愣神，而后转身离开。
田馨向公车站走，心里像被人挠痒痒，雨滴落在她手掌，她数到第五滴的时候，简明打着伞冲进了她的伞下。
“能加个微信吗？”简明的笑伴着水滴，全部洒在田馨身上，“有机会，请你喝茶。”
这一刻，秋雨落在掌心，开出了春花。
04
田馨一直以为“等闲喝茶”是广东人的一句客套话，但显然在简明那里不是。
办公桌上柠檬茶的数量，田馨对着电话傻笑的频率，让身边的同事比她自己更早预感到爱情的来临。
十月，上海的樱花又开了一季。
田馨搬出了闺蜜家里，简明也搬出了合租房，他们在浦东租了一个一居室。
爱情的第一步就是同居，田馨觉得是心之所向的恋爱冲动，也是为省下租房成本的经济性选择。
忙碌工作带来的疲惫，被每晚的相拥治愈。
父母的催婚也被田馨一句“过年带男朋友回家”给堵了回去。
哥哥见她工作转正，也暂时放下了劝她回乡的想法。
生活的际遇真是奇妙。
糟糕的时候，如让你独坐谷底，绝望地等待永夜过去。
美好的时候，又让你乘风飞扬，相信脚下的风永不落空，希望永恒存在。
田馨爱上了这种新生。
她喜欢简明下班后，牵着她的手穿弄堂，喜欢每个月存下俩人工资的一半作为备用金，喜欢和简明躺在床上争论这笔备用金是用来买新的数位板还是新的化妆品。
不加班的周末，成了田馨每周最盼望的时光。
和简明宅在家里，白天黑夜已不再重要。
他们用电饭煲做煲仔饭，饿了就吃，挤在笔记本电脑的小屏幕前看电影，困了就睡，薯片饼干的碎屑落在床单上也懒得收拾。
俩人依偎在一起，听窗外雨声，细语情话，田馨闻到简明脖间的柠檬清香，和初见时一样，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情话。
05
“你助学贷款还差多少？”
周末，简明抱着数位板坐在电脑前做私活。
田馨在床上翻了个身，摸到枕头下的手机，说：“加上利息，还有两万，怎么了？”
“每个月计息，不划算，你拿备用金把钱还清吧。”
“总共就攒了这么点钱，还清了，就没了。”
田馨不喜欢手上没有存款的感觉，特别不踏实。
但简明说得的确没错，每月还息，累计起来也是一笔钱。
她决定去找爸妈借点，把银行的钱还了，她再慢慢还爸妈。
“你不是有工作了吗？怎么还要我们帮你还，”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让人畏惧，“还有你男朋友呢，在上海工作，两万块拿不出来帮你还么？”
田馨解释：“我们都刚工作，想攒点钱。”
“让你回来你不回来，自己选的你就自己承担……”
田馨挂了电话，要是以前她是绝不敢挂的。
但现在她好不容易为自己挣得一份幸福感，不想再被她根本无法改变的偏见裹挟。
06
最终，她向哥哥开了口。
哥哥很快给她打来一万，她和简明又攒了几个月的钱，提了点备用金出来，终于是把助学贷款还清了。
但田馨并没有松一口气，自从妈妈知道哥哥借了她钱，电话就没断过。
“你哥哥明年要结婚，要在省城买房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时候找他借钱。”
“你手上有钱的话，赶紧还给他，他就是在你面前逞能，其实他也困难的。”
“他们房子已经看好了，首付还差五万，你手上有钱么？”
田馨把妈妈的微信设置成了免提醒，每天只在睡前回一句“知道了”。
这些，她从没告诉过简明。
她要是知道妈妈会这样，是绝不会找哥哥借钱的。她宁愿还那个不划算的利息，也不想被家人数落自己的无能，还连带着简明也一起被看轻。
原以为自己能在这座人才聚集的都市生存下来，多少证明了点什么，但于妈妈而言，她依然只是做了一个“不听话”的幼稚决定。
现在铩羽而归，与过两年再铩羽而归，并没有区别。
睡前，简明凑过来亲田馨的脸，说：“过年回去前，我陪你去给爸妈买礼物，你可别又捂着备用金。”
备用金大部分是简明接私活赚的，到年底能有三万多。那是一张一张熬夜画出来的画稿换来的，都是简明的心血。
田馨知道简明是想第一次上门，给爸妈一个“我养得起你女儿”的好印象。
她摸着简明青硬的胡渣，心里有点泛酸，嘴上却笑着损他：“谁是你爸妈呢，怎么就改口了？”
简明压倒田馨，撩起她的裙底。
烦闷与不安被抛向黑夜，她只想看到简明眼底的那一片熠熠星光。
07
坐十个小时硬座火车到省城，转大巴到镇上，这是田馨奔波五年的回乡路。
过去她总觉得格外漫长难熬，但这次，虽然春运的人比任何一年都多，火车临时停车的频率比任何一次都高，但她是一路笑着回去的。
简明一只手牵着田馨，一只手在素描本上画速写。
她透过他的笔看众生，众生都变得可爱了。
她爱极了他笔下哭闹的熊孩子，靠着妻子补眠的丈夫，努力在嘈杂车厢里哄孩子睡觉的母亲。
简明总能看到生活里闪亮温馨的一面，并报以温柔。
爱上一个人，是一时冲动，只有爱了，才会懂得。
他们将近傍晚才到家，爸妈的年夜饭已经做好。
简明送上准备好的烟酒，他的小心与紧张是肉眼可见的，爸妈的漠视与嫌弃也是毫不掩饰的。
“小简，你在镇上定好宾馆了吧，我就不留你在家里过夜了。”
妈妈这话已经把饭后逐客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大年夜的，镇上宾馆都不知道开不开门，妈妈这是想把简明赶去哪里过夜？
田馨刚想反驳，简明马上拉住了她，笑说：“是的，阿姨，房间定好了的，您费心了。”
饭桌上，简明一直找话题与妈妈搭话，给爸爸倒茶，爸妈的注意力却始终在墙面上的挂钟上，因为哥哥和未来嫂子堵在路上，还没回家。
从上海回来的人都到家了，从省城回来的人竟然还迟到。
08
一顿饭等到了晚上九点，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妈妈端出一盘糖果，摆在田馨和简明面前，要他们饿了就垫垫。
田馨有些无语，压抑的气氛一直笼罩在饭桌上。
桌底递过来一颗糖，简明悄悄握了握田馨的手，眼神是在担心她饿。
田馨把糖放进嘴里，却吃不出甜味。
等到十点，哥哥打电话来说还在路上。
田馨再次跟爸妈建议先吃饭，留些给哥哥嫂子，但爸爸还是反对，说：“我儿子没回来，这年夜饭不能开席。”
田馨第一次对爸妈的行为感到羞耻，她也是他们的孩子，也是第一次带另一半回家，为什么就要如此区别对待？
“简明，我们走吧。”
田馨轻轻推开桌子，拉着简明的手就往外走。
妈妈在门口拦住她：“你这孩子，大过年的吃年夜饭，这么一会儿都不等你哥哥，怎么搞的，亏他还一直想着你，自己要买房，还给你还助学贷款，你有没有良心。”
田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钱我会还给哥哥的，你不用催我。我助学贷款三万，你们不愿意帮我，也就罢了，毕竟我已经长大了，帮我不是你们该做的，但为什么我哥买房首付三十万，你们可以一口气拿十五万出来帮他。很多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反了你，”爸爸狠狠拍了桌子，“我们帮了你哥，是因为你哥要给我们养老，你是要嫁出去的女儿，还跑去上海这么远，以后我和你妈有什么事能指望上你吗？”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
田馨再次握紧简明的手，走出家门。
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飘雪。
简明在风雪中抱住了田馨倔强向前的身体，抹掉她脸上的泪，说：“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简明跑回了田馨家里。
田馨站在楼下，一边抹泪一边等他，手往口袋一摸，手机被简明拿走了。
不到一刻钟，简明拿着他们俩的行李下来了。
他笑着抹了一把田馨的脸，搂着她走入漆黑的大年夜。
09
他们在镇上找了个小宾馆住下。
小卖部里的泡面和饮料被简明搜刮了一遍。
俩人窝在有些霉味的房间里，一边看春晚，一边吃泡面。
“你回家就为拿行李？”田馨问。
简明说：“我把5万备用金转给了妈。”
田馨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翻出手机看手机银行，存款只剩一千多，她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感动，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父母毕竟是父母，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们管不了，我们也有我们的态度，不听他们的就是了，对家人，我们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别老苦自己。”
简明把自己的筷子放到田馨碗里，又说：“以后你只要记得我喜欢你，他们喜不喜欢，无所谓。”
田馨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笑得很释然。
她推开简明面前的泡面，坐到他身上，嘴里还有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柠檬茶，她贴着他的唇，张开嘴。
清甜的茶饮顺着简明的下颌线滑下，落进了田馨心里。
她用尽所有力气拥抱他，扯开他大衣的扣子，探进他毛衫的内里。
她想不到还能用什么方式来表达被治愈的喜悦，只想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想如他一般对世间凉薄，报以温柔。
他是她在这场青春叛逃中收获的最佳赞礼。
飘雪的冬夜，漫长的余生，她想倚靠的只有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