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担心的问题还是发生了。

我妈把一件件小衣服从包袱里取出来,她摩挲着那顶粉色的帽子,眯着眼睛问我爸:“老王,你不是查了两天一夜了吗,你给咱小孙女取的名字呢?”

我爸揉揉光秃秃的脑门,从棉袄内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个,名字我取了一火车呢。但是,见了面后,我觉得现在这些都不合适了,名字还是反着取比较好,小孙女生下来就爱哭,咱就让她叫欢欢吧!”

我征求似地看了看老婆韩蕊,她抚摸着小女儿的头:“欢欢,爷爷取的这个名字好听。以后,你就叫欢欢了,不能再哭了哈。”

“欢欢好听,欢欢好听。”我妈高兴地抬手用袖子擦泪。

“王亮,这是出生证明,等出院了,把这丫头片子的户口上了去。”我丈母娘韩妈踩着高跟鞋,站在病房门口命令我,她压根就没正眼瞧我爸妈。

我爸妈慌忙起身迎上去,她摆了摆手,说还有事,头都没回就走了。

我爸妈又一次被韩妈无视,我的手不由自主攥成了拳头。如果不是韩蕊提醒我,我差点忘记手里握的是张出生证明。

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名字还没取,咋办的出生证明?我连忙展开,“韩娣”两个字,牢牢地卧在那里。

大女儿姓了韩,说好的老二跟我姓,这……

韩蕊伸着胳膊跟我要出生证明,她看了一眼,脸一红,歉意地向我解释,向我爸妈道歉,她真的不知情,说着,她抓起电话要打。

我妈夺过了手机:“算了,出生证明都办好了,就别折腾了。”

我无力地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这感觉犹如六年前我初来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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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是外地人,是入赘这里的。

那是2013年,由于来回换工作,我连房租都交不起,扛着蛇皮袋,到处找最便宜的出租房。像我这种,一没学历,二没家境,除了腿长,就再没有啥特长的人,想在这座城市立足,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每次去公共厕所时,我都忍不住感叹,如果能给我一间厕所这么大的栖身之地,我就知足了。

所以,当房东给我介绍本地姑娘韩蕊时,我一口就答应了。虽然她是跛子,还要求我入赘。但是,能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对我来说,这比啥都重要。

韩妈经营着一家中型超市,家里有两套房子,她和韩蕊一人一辆车。她们谁也没提过老丈人的事,我当然也不敢问。

偶然从邻居老太太口中得知,老丈人也是上门女婿,韩蕊就是姓的韩妈的姓。

韩蕊很温柔,但韩妈总是斜眼撇我。那眼神如一把刀子,每次都看得我打寒颤。

我发现韩蕊在韩妈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感觉就是一只缩着头的小鸡。后来她才告诉我,她小时候带弟弟抓鱼,弟弟淹死在河里,她下去救弟弟时被玻璃扎伤了脚。

韩妈只知道责骂她没有看好弟弟,却完全无视她化脓的脚。等她不能走路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所以成了跛子。

因为她弟弟的死,韩蕊一直觉得是自己对不起韩妈,所以从小就不忤逆她。但是,韩蕊说和我处对象,这事是她心甘情愿的,因为她第一眼就看我憨厚。

婚后,因为有了房子,我腰杆挺直了,头也抬了起来。

3

2015年春节,是我结婚后第一次带韩蕊回老家过年,我在村里扬眉吐气了一回,因为我也是在城里有房有车的人了。亲戚里有人羡慕我,也有人嘀咕我吃了软饭。

人都是这样,希望你过得好,但又不想看到你过得比他好。

所以,对于别人的议论,我根本没放在心上。直到我弟来这里,我才觉得软饭也不是好吃的。

我弟高中毕业来投奔我。当时正值夏天,大多数厂里生意都很淡,不好找工作,韩蕊就让我弟去超市卸货、理货。我觉得是个好主意,我弟去自己超市里干活,至少不用那么拘束,不用看人脸色。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我刚进门,韩妈就黑着脸炮轰我:“我们是招女婿,不是扶贫,养着你还不够,还帮你养弟弟吗?明天一早,你让他从我家搬出去,去别地找工作去。”

明明我热得汗流浃背,此刻,我心里却像揣着一团冰块。自从结婚后,我起早贪黑,找货源,进货,理货,在她眼里,我竟是吃白饭的。

晚上,韩蕊才告诉我,她妈竟然去超市调监控,发现我弟下午吃了一根老冰棍。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如果我还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至少我还有收留我弟住宿的权利。如今,我住在宽敞的房子里,却没有一丝的话语权。

韩蕊怕我为难,又不敢忤逆她妈,第二天,她偷偷将我弟介绍到她堂哥的面馆里去了。这时,我降到冰点的心才稍微有些回温。

从这之后,我再也不敢回村炫耀。

4

但是,我过得并不好的事实,还是被我妈知道了。

2017年,大女儿出生时,我妈来,她给了我女儿一千元红包。韩蕊趁韩妈不在时,偷偷将红包又塞到我妈的包袱里,还嘱咐我,再给妈取些钱带回去。

我也想去银行取些钱,上次回去,我发现家里老房子屋脊上被黄鼠狼扒了个洞,早就该翻修一下了,不然夏季漏雨没法住。

可是,我妈死死拦住,生怕我出去取钱,临走她还将包袱里的红包,又塞到我女儿枕头底下。

送我妈回去时,韩妈让超市里的一个伙计跟我车,说送完我妈,我俩一起进些苏州老字号的糕点回来。

我俩将我妈送上了大巴车,车临开时,我把裤兜里的两百块钱从窗户里扔了进去。

送走我妈,我俩进完糕点,就回超市理货。折腾了半天,我屁股刚碰到凳子,韩妈叫我去隔间:“王亮,你入赘我家,就是我的儿子,修老家房子,那是你弟的责任。我不希望你再拿我家的钱顾那头,哪怕两百块也不行。”

我这才反应过来,韩妈让那伙计去跟我进糕点,是别有用心。

我是入赘,不是卖给她家,送我妈,她还派人监视我。可是,看到韩妈那盛气凌人的眼神,我真怕她将我扫地出门,眼前的车房瞬间魔幻般消失。我想反抗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又混着唾沫硬咽了回去。

韩蕊在月子里,这窝心的事,我没告诉她。纸包不住火,没几天,她还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晚上,她拱在我怀里,说一定得生个二胎,给我们老王家留个后。

我在韩妈那受委屈的事,韩蕊无能为力。但是,她总是尽可能地想补偿我,比如她坚持要尽快生二胎。

2019年,二女儿的出生,对我,对我们老王家,都是件天大的喜事。谁曾想,当我们全家沉浸在给二女儿取名字的幸福中时,韩妈当头给我们浇了一桶冷水,她又让孩子姓了韩。

韩蕊安慰我爸妈,不行她就生三胎,总得有个姓王的。韩妈是不地道,但那毕竟是韩蕊的亲妈。所以,我爸妈心里不高兴,也不好再说什么。

5

我爸妈回老家差不多半年,我弟回去补办身份证。这才知道,我爸膝盖窝里积水,在老家县城医院里抽了三次还是不见好,医生建议膝盖换膜手术。他想带我爸来苏州做手术,一是大医院更放心,二是我俩好轮流照顾。

临挂电话,我弟还怯怯地问,韩妈会不会不同意。哪能呢?她再霸道,也不能阻拦我伺候生身父母吧。

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韩妈妈,高估了自己。

在我爸手术前一天,韩妈跑到我爸的病床前,一手叉着腰,一手噼啪地拍着病床前的桌子,扯着嗓子吼:“你们让儿子倒插门,不就是图省彩礼钱,图不买房子,吃软饭吗?现在故意来这里做手术,还是想搜刮我家的钱,我家帮你们养了儿子,还要帮你们养老送终呀?”

唾沫溅了我爸一脸,又在说是她家在养我,我气得鼻孔里直冒烟,真想过去扇她一巴掌。但是,此刻我不想火上浇油,毕竟我爸明天要手术,不能让他太激动。

我拉着韩妈的胳膊,嘴里叫着她妈,示意她出去说。她眼睛都没眨一下,还在那大嚎。过道里的护士听到吵闹声,走了进来,大声训斥让她出去,她这才嘟嘟囔囔地扭着屁股晃了出去。

晚上,我弟看我气得没吃饭,病房也只有一张陪护床,他就让我回家去睡。

回到家,我没和韩蕊说医院里那糟心事。因为,我说了也没用,她被韩妈拿捏了那么多年,她不仅帮不了我,还平添烦恼。

再说,她这一段时间老闹头疼,我多次要带她去检查,她总说没事,说可能是手机看多了。

毕竟同床共枕的人,我不说,她还是觉察出我的异样,低声问我,是不是韩妈又做了过分的事。禁不住她的软磨硬缠,我如实说了韩妈大闹病房的事,韩蕊一个晚上都辗转反侧、唉声叹气。

第二天一早,她就给我爸煲排骨汤。我正要拧上保温桶的盖子,我弟打来电话,我爸拒绝在这里手术,坐最早一班车回老家了。

盖子掉在了地上,我失声痛哭,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那一刻,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做韩家的上门女婿。

如果不是还有韩蕊,还有两个女儿,我立马就会卷铺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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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弟带我爸走了,我得去办出院手续,把手术押金退了,韩蕊说和我一起去。正好,我硬拽着她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

脑瘤,已经严重压迫神经。先手术,然后病理检查是良性还是恶性。办了我爸的出院,接着办了韩蕊的住院手续。

我将我爸托付给我弟照顾,把对韩妈的恨埋在心里,我只想韩蕊能手术顺利。

世上事果然十有八九不如意,手术后,韩蕊连我都不认识了。

虽然手术前告知了风险,但我还是无法接受,看着头上缠满纱布的韩蕊,我只能麻木地流泪。只祈求着肿瘤能是良性,哪怕她不认识我,只要她活着就好。

病理报告出来那天,是韩妈去取的,她将那一张薄纸砸到我头上,撕扯着我的头发,咆哮:“丧门星、我家的财运、福运都毁在你这个穷光蛋手里………”

我一动没动任她发泄,因为我知道我的天塌了。

7

得知韩蕊是恶性脑瘤的第二天下午,韩妈看了看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韩蕊,对我说:“我超市资金还周转不过来呢,化疗的钱,先花你俩的存款,把韩蕊身份证给我。”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心思,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她怕韩蕊走了,这钱会归我这个外人。我没吭声,身份证就在抽屉里,她自己说着就已经去翻了。

还没开始化疗,医生就告知我们韩蕊的情况不好,家属要有思想准备。真的,我排斥准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准备,没想到,韩妈却去做了准备。

她带着两个女儿来看韩蕊时,从包里掏出一份协议给我:“王亮,韩蕊早晚得走,咱今天把这协议签了,省得以后有财产纠葛。”

她的协议条款竟然规定,如果我再婚,再婚的对象必须是她决定,以后也不能再生孩子。看着那一条条冰冷的协议条款,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冷冷地将协议推给她:“您放心,韩蕊走了,我就离开。我宁愿过以前的穷日子,也不要没有自主权利的人生。”

她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宁愿吃软饭的男人,却不知道,从我爸拒绝手续离开医院那天,我就下定决心,带着韩蕊和孩子出去租房子,重新开始,凭自己的双手去买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只是,韩蕊中途撂了挑子,不再与我携手。

心思已定,只要韩蕊还有一口气,我都会守在她身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然后踏踏实实去走以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