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欣 20 岁,对「死亡」思考了 6 年左右,在确定好遗嘱之后,她更清楚该如何去热爱生活。她是一个普通大学生,不避讳谈论身后的一切,已经一一分配好了那些最有价值感的东西。它们几乎都在电脑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盆栽。
今年 3 月 21 日中华遗嘱库发布的白皮书里,在 2020-2021 年,共有 223 名「00 后」在这里立下遗嘱,近一年增长 14.42%;「90 后」的人数从 2019 年 166 位增加到 2020 年的 553 人,「80 后」也比五年前增长了近 13 倍。
立遗嘱的流程不复杂。和孟欣一样,他们做完咨询后,被采集了人脸识别和指纹鉴定,接着是一份精神评估,以确定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如果有家人陪同,他们会被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与咨询师交谈,再次确认遗嘱内容与个人意愿的相符性。完成这一切,他们在录音录像中,写好遗嘱,再打印出来签字确认。
这些「年轻的遗嘱」大多瞒着父母,内容包括存有照片和日记的云盘、花了很多时间练的游戏账号,还有代码专利等等充满个人彩色的「虚拟财产」。而早年立过遗嘱的「80 后」随着家庭成员的变化和年龄增长,会进行修改,更多涉及不动产和银行存款,想避免老一辈身后的纠纷。他们都早早站在死亡端口思考,有人明确了个人价值,有人搭建好了让家人了解自己的途径,也有人更清楚该如何活下去。
「它可以指导我该怎样热爱生活」
孟欣,20 岁,大三学生
5 个室友都知道我去立了遗嘱,觉得我的想法「好酷」,遗嘱有了法律效力,不是自己随便写写,认为我在认真思考人生。
这是因为今年二月底,我在做冬奥会志愿者的时候,认识了中华遗嘱库的一位义工,我问他为什么要立遗嘱之类的,了解了一下,觉得「我需要它」。
我原来觉得我所有东西都属于爸妈,就只是一种生命的延续,我找不到自己在社会中的定位。无法跨越的阶层、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学习成绩、欠缺的交际能力,都让我觉得自己不够好。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可能有一些独特的社会价值,比如我写的代码专利、参加过的社会活动等,有传承下去的必要。
我所有的衣服——包括做冬奥会志愿者的,还有所有的物品,我希望朋友们能卖就卖了,卖完之后的钱和卖不掉的衣服希望能捐掉。像我的电子设备、首饰、化妆品,以及一些盆栽,我留给了舍友们,会感觉我还活着。
孟欣的冬奥会志愿服
图源:受访者提供
电子设备很重要,因为我学的是智能科学与技术,所产生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其实都在电脑里面,包括今年打算申请的一个代码专利,我把它留给了一个朋友。
这是我一直想实现的社会贡献。去年,我筹划了一个志愿项目,去社区教老年人使用手机。我们 6 个人的团队教了 40 多位老人。我们不仅用了 PPT,还做了一个 72 页的小册子,写了怎么使用微信,比如支付、建立群聊、群接龙什么的,主要是生活上的。
我的一些账号,像 B 站、知乎、微信这些,留给我爸妈。上面有很多我的生活痕迹。我发东西其实很少,知道发出去很多是得不到共鸣的,所以那些平台上更多是记录了我每天跟谁在说话,分享了什么图片,浏览了哪些宠物视频和美食视频。我主要想给爸妈看这些记录,知道你们的女儿是怎样生活,怎样去思考,怎样去看这个世界。
死后的规划,我确实想了很久。开始对死亡有认知是爷爷去世,在中考前。那让我觉得好像生命就那样,死亡也不神秘。从高一开始,我就会去思考死亡。那时候的我非常孤独,几乎没有朋友,同学们谈起我都感觉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我跟他们聊不到一块。他们会去思考怎么去交朋友,怎么去建一些亲密关系,我在想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存在一个计算机的原件?宇宙的尽头是什么?这些导致我的行为处事显得格格不入,也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我意识到这些原因,后来开始去学习别人是怎么与朋友相处的,就会经常带零食去学校分给大家,慢慢交到了朋友。我从每个食物、公园里所有的花——那些以前认为没有意义的东西中,去找寻意义。然后我发现,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对生命的热爱。
去年我外公去世了,于我而言有点遗憾。我不知道他最后对我有什么希望,想看到我以后怎么样。我也不了解他年轻的时候,后来妈妈他们跟我回忆起来,我觉得好像重新认识了外公。
自己感觉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大概也是在去年,我头上有个痣发炎了,有癌变的可能。我当时在想我到底要不要去看,真的癌变了怎么办?要不要跟爸妈说?不说的话被他们发觉了怎么办?最后还是去了医院,还好是良性的。
我录了一个小视频,留了一些话给爸妈和朋友。我跟他们说了自己对生命的看法,假如感觉到为我的去世而痛苦的时候,我希望他们能够更加努力地去感受生活,去好好地吃饭。
3 月 30 日立完遗嘱,我有点放松,觉得已经对死后有了一个满意的安排,完成一件事情。这个过程也帮助我去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个人价值。
不过,我也会焦虑遗嘱是不是真的能够完全按照我的个人意愿来?后来我想,我都去世了,还要麻烦他们做这些事情,不能用我的死亡把我的价值观强制灌输给他们。
真正站在死亡的角度看待自己之后,可以指导我该怎样热爱生活,让我更向死而生了,一些情绪和压力反而缓解了。我的生活也清晰了一些,我意识到很多事情放到死后也没办法去辩驳,别人的理解好像就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做我自己就好。
「我把它定义成生命阶段的总结」
王峰义,30 岁,产品经理
经常看到新闻里年轻人猝死,大部分是程序员,今年年初猝死的一家大公司员工比我还小。虽然我心态很积极,但是说完全没有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也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不应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在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每天大概都是八点以后下班,周末有时会加班。这两年互联网红利期似乎过去了,尤其大规模裁员给大家压力挺大。保证不被裁员,我没有这种自信,从去年开始已经在看其他行业的就业机会。
2018 年开始,我身体特别不好,生活饮食不是很规律,晚上失眠,白天容易犯困,精神头比较差,体重从 170 涨到快 200 斤了。那年开始我就再没体检过。
立遗嘱的导火线是职业原因,但真正下决心还是 2019 年底,我在微信上读到一篇文章,大致就是百年之后可能父母很难拿到你的财产,因为按照法定继承(规则),父母需要跑好多部门去走手续。这和我之前的想法不一样,把我带入了另一个观念里。
我父母都是内蒙古赤峰市的牧民,只有初中学历,两个姐姐也没有念完高中。假设说我先走了,他们可能在悲痛中无法自拔,如果还要因为继承遗产的麻烦而焦虑,我觉得不应该了。我希望他们以最简单的程序拿到我这一点点的积累。
看完那篇文章,我其实心里也没底,不确定这个事到底是不是可行。在跟二姐视频的时候,我开玩笑地提起打算立一份遗嘱,她说不知道遗嘱是什么,「但不是好词」。
很快到了春节,因为疫情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待了三个月。每天做饭是我们姐弟三个,外甥刷碗,姐夫们负责打扫。我妈总爱回忆我小时候干的坏事,比如和哪个同学打架了,或者新裤子不到两天就坏了,还有怎么捉弄姐姐。我很久没在家住那么长时间了,特别开心,特别珍惜那段时间。
因为在我 18 岁之前,爸妈很少能讲到一起,每天都吵好多次。我很难分清谁对谁错,是一种无助的状态,所以安定感比较少。立遗嘱其实不是我给他们安定感,是我把财产给他们之后,我安定了。
以后谁养爸妈不用讲,北方就是男孩。自从工作了,我每年给爸妈寄三四次钱,家里之前养牛羊还有玉米地,我叫他们别干了,没必要。
图源:IC photo
那三个月结束之后回北京上班,疫情对业务影响很大,大概少了 20%,工资也减了。大家都是一个消极的状态,但还得继续。当时居家办公,一个人会胡思乱想,又考虑了遗嘱这件事。后来我跟二姐提了 3 次,每一次都是开玩笑的,怕这个话题太重。
她问我,你没事吧,「感觉你挺积极阳光的,这是干嘛?」最后一次是在去年八月份,她听完不说话,其实已经是默认。这个月初,立遗嘱之前,我给大姐打电话说了一下。大姐比我大五岁,更像是我和二姐的长辈,她一开始也担心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后来通过我解释她也理解了。
3 月 21 日我立了遗嘱,包括基金账户、一些银行卡和一点股票都留给父母,姐姐们都结婚了,就没必要给她们。此外,还有一个玩了 19 年的《梦幻西游》账号,能卖 20 多万。我从 2003 年就开始玩,练到满级「转世」重练,我已经「转」了三次。
小时候朋友基本都是在家附近,我们有五个会约着周末一起到网吧玩。砸装备挺费钱的,我有几件比较贵的装备,都在 2、3 万块钱,有的是攻击性的铠甲,有的是防守性的。偶尔不花钱能砸出值钱的装备,有一次我砸出来一个回血单,大概价值 178 块钱,那一刻感觉挺好的。
现在玩得不多,之前有人想买,我还是不舍得,毕竟投入了太多时间精力。我拜托一起玩游戏的发小,在我没了之后帮我把号卖了。
立完遗嘱那天我没有太多感受,也没跟别人分享。我至今没有跟父母讲,根据我的判断,如果讲完,他们可能会觉得我是不是有一点负面的倾向。
现在的安排也不是最终安排,因为我之后还会有妻子儿女,还会修改,我把它定义成一个生命阶段性的总结,我喜欢生活有规划。
「不想按老一辈的风俗规矩来」
吴敏,36 岁,保险代理人
我的第二个孩子是女儿,在她出生的第三年——也就是 2021 年底,我去修改了遗嘱。
跟 2016 年第一次立遗嘱时候想法有一点不一样,那时候希望给大儿子的未来有一个保障,不管我在不在。当时,我把自己名下的房产份额和银行存款留给儿子和先生,一人一半。
后来小女儿出生,我更希望不要再像父辈一样,什么都不做安排,然后就按老一辈的规矩来。我老家是潮汕的,爷爷走的时候没有遗嘱,排行老四的叔叔结婚早,生的儿子是长孙。叔叔说,长孙要当成小儿子一样,也有财产的继承权。爸妈其实对这种没有什么概念,其他兄弟姐妹也都认为合理,因为我们那边之前就是有点重男轻女。那个时候我上初中,也不懂法律,但是听起来就很不爽。
后来办理丧事后还有剩一点礼金钱,叔叔提出想分这个钱,伯父是很恼火,说爷爷才刚走没多久就来提分这个事情,太心急了。当时气氛特别不好,奶奶在房间里睡觉,大伯让我去把卧室门带上,不要让我奶奶听到。
我上高中时,妈妈离世了,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在处理我妈妈单位给到的一些抚恤金、丧葬费和工伤的理赔过程中,叔叔就来跟我爸商量,说到自己最近过得困难之类的,我爸爸又是那种很顾兄弟情义的,把我妈这里面的一些钱也拿去给他们了。
图源:IC photo
当时我住校,周末才回家。听了爸爸告诉我这件事,心里很不高兴。压抑的不快有跟我最好的闺蜜讲过,她让我想开一点,说参加工作了以后,就能左右自己的想法了。
后来生完大儿子没多久,我进入保险行业。当时听几个不到五十岁的客户讲自己到中华遗嘱库立遗嘱,我就很好奇。对方说那里是专门做这个事情的,写完了遗嘱还帮忙保管,我就萌生了想法。
立遗嘱的过程中,我才了解其实长孙按法律来讲是没份的。对妈妈抚恤金分配的不满,我也跟爸爸表达了。我现在希望我的孩子将来面对遗产没有男女之分。
对于立遗嘱,我先生没有说反对也没说很支持,但是理解我的这种想法。我的家公(公公)就做过类似事情,在世的时候把宅基地和田地的继承口头上做了安排,后来也没有产生任何纠纷矛盾。
2021 年底,我在修改遗嘱的时候加上了我们新买的一套房,继承人增加了女儿,把先生的份额拿掉了,把财产平均分给两个孩子。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撰文:魏荣欢
监制:毛翊君
首图来源: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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