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的地下空间、潮湿的地面、一排排铺盖与席地而卧的人群,这是夜晚九时上海虹桥火车站P10停车场安置点内的景象。

自五月中旬以来,日均超过两千人次在警方的安排下暂时落脚于此,他们多是买了次日的离沪车票提前到达车站的人。

5月29日晚,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来到安置点现场,与多位旅客交谈发现,这里的很多人,当初因为生计,来到上海,如今又迫于生计,离开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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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9日晚,上海虹桥火车站P10停车场安置点内,大量旅客在这里休息。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巩汉语 邹佳雯 曹俊杰 朱奕奕 图

进入安置点

从人流密布的西广场下楼来到地下,一处铁皮遮挡住前方大多视线,只在靠墙的一侧开出一道不到一米宽的“门”,所有进入停车场的人都要从此经过——不远处有一张工作台,所有进入的人需要做登记。

再往前走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年轻的学生,抱着孩子的家长,背着比身体还宽的包的老人,人们之间很少说话,只顾往里走,步伐沉重而快速。有的人手里拿了纸板,留着晚上过夜垫着用。

甬道尽头处,是由铁马划出的P10停车场安置点,工作人员在“门口”指挥着进场顺序。“后面跟上来,到里面找位置”,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提醒,声音刺耳掩盖了些许人声。与此同时,不断有人穿过甬道进入场内。

眼下的P10停车场,沿着墙根排布着人流和行李箱,停车位被塑料袋、被褥、纸板占据。

李启凡和他的伙伴们

18岁的李启凡和两个同伴坐在行李箱上,背靠墙壁,几个包靠在一边。看到有人拿着纸板经过,他们交换下眼神,“推选”出李启凡上前去询问哪里可以得到纸板——他们想拿来垫着睡觉。

李启凡小步跟着拿纸板的人,跑出近二三十米才拦住他们,一句话的交谈后,转过身对原地坐着的同伴摇摇头。同伴意会,指指身边停车场的黑色垃圾袋笑笑,李启凡也笑了,摆了摆手。

李启凡和两位同伴来自海南,都是18、19岁的年纪。为了这次返乡,李启凡特地穿上了有椰树花纹的短袖衬衫。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伍进入安置点,晚上八点一刻的时候,三个年轻人都是一脑门子的汗。晚上九点一刻时,他们开始把外套披在身上,闭着眼睛几乎要入睡。

去年6月,他们来上海一家餐饮公司做实习。今年4月开始,他们被封在宿舍,其间去青浦和安徽各隔离了7天,此外几乎无事可做。今年6月恰是与公司解约的时间,他们都选择了返乡。他们买到5月30日早上九点的车票,担心赶不上,三人便在前一天晚上坐地铁赶到虹桥火车站。

人生第一次坐商务座

在停车场安置点,电源和热水处汇聚了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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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源附近聚集着较多的旅客

接热水的笼头在靠近外场的位置,旅客们捧着各式口味的泡面,碗上清一色地竖着叉子。被褥被年轻而又兴奋的旅客拿来做牌桌,年岁稍长的旅客则早早收拾好床铺,和衣而眠。

安置点入口处靠边的位置相对敞亮,楼上是楼梯所以未全部封闭,不少旅客选择在这里过夜,“比较透气”。老崔一行三人齐整整地坐在这里的一道石阶上,低着头玩手机,但信号很差,连微信都发不出去。

老崔和他的两个老乡一起回河南老家

三人来自河南同一个村,在上海也在同一处工地干活。如今停工两月,打算回家。

用老崔的话说,自己“过了两个月的苦日子”。前段时间,三人一起封控在闵行华漕的龙上批发市场里——公司安排的宿舍在市场内。虽然在批发市场,但物资并不充盈,老崔说“感觉吃完了这一辈的鸡蛋和面条”。

相对好过的日子反而是在自己感染新冠进入隔离点后,“每天盒饭管够,还有水果。”

在隔离点一个星期后,老崔两次复核阴性后回到批发市场。回来后他便一直盼望着解封,好出去干活,公司跟他说“快了快了”,但一次次总没个准信。前几天可以出宿舍后,他便和几个老乡商量着回家。

老崔年初来的上海,一个月收入八九千,在老家人看来算是不错,但封控的两个月内,钱花完了,回去隔离还要倒贴每天100多元的费用,所以现在的每一笔开销都精打细算。当天早上坐出租车,师傅让他们每个人多出十块钱的小费,这件事让老崔心里不忿,原本打表价32元,最终四个人拼车收了72元。

在安置点,很多如老崔一样的人,因为生计,来到上海,如今又迫于生计,离开上海。

在安置点最里面的一处角落,33岁的小刘倚着宣传广告牌休息。小刘告诉记者,他刚来上海3天就被封控,打了3天工的薪水也没发,如今还要靠着家中母亲接济。“17岁时外出打拼,16年来第一次如此狼狈。”

前段时间,小刘想回家的欲望很强烈,为了能抢到票,他把所有等次的座位都选上,终于抢到一张价值1200元的高铁商务座——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坐商务座。“以前都是坐绿皮车的”,小刘自我安慰道“也算是一次难得的体验了。”

一位旅客靠着安置点内的宣传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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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9日,P10停车场安置点内,一位旅客正在拍摄留存刚测好的抗原

在复工第一天离开

除了生计,让人着急想回家的还有事关生死的悲痛。

用黑色塑料袋打底,平铺在潮湿的停车场地面上,再铺上一层垫子,最后压上一层被褥放上枕头,就是一个临时过夜的床铺了。李焕(化名)手脚飞快地解开用麻绳捆住的铺盖,完成了上述步骤,看起来很熟练却是头一遭,他说着这都得感谢网上的“攻略”。

背着一把吉他,拉着行李大步前行,走进了虹桥火车站P10停车场度过出发前最后一晚,李焕穿着一身黑衣,头发略长,看起来宛若一位摇滚乐队乐手,而实际上他是一名厨师。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是因为他已经在这个闷热的阴雨天里,行走了一整天。

步行18公里,家住上海火车站附近的李焕,走了一整个白天来到虹桥火车站,等待着明日启程返乡的火车。这一天,他等了两个月。

5月29日,其实是李焕所工作的餐饮公司复工第一天,却成为了他申请离开上海的第一天。2个月前,老家接连传来噩耗,李焕的父亲因病去世,他的发小则因意外也不幸去世,多次向宿舍所在小区居委提出返乡申请,都被驳回,李焕只能通过手机,一次次安慰着家中孤立无援的母亲。

李焕满头大汗,眼中含泪

“现在我父亲都已经下葬了,见最后一面是不可能的了,我就是急着回去陪陪我妈。”5月12日,李焕眼见上海疫情逐渐好转,小区居委也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再次申请后果然得到了批准,下一个急需攻克的难题就是买到一张火车票。

从5月12号到21号,连续9天,李焕没能抢到一张火车票,最终他找上了黄牛,加价200元,买上了一张需要多趟转乘通往云南的车票,这是一个还能够接受的价格。

由于居住地附近没有相应的直通公交,李焕最终选择了步行,为了精简装备,他只带了一个行李箱,一卷铺盖,还有陪伴了自己16年的吉他。

厨师工作以外,李焕还兼职做吉他老师,自学吉他的他喜爱音乐,这把吉他也将陪伴他回归故乡。谈及未来规划,李焕暂且没有回到上海的打算。家里有母亲需要照顾,老家的工价也和上海相差无几,生活成本还低,他已经拜托了工友,等到快递全部恢复,将他剩余的行李,寄往云南。

旅客鲁兆泽希望为他留影,他将于第二天回山东

安置点内,一夜无眠,凌晨四点,老崔、李启凡、小刘、李焕等随着一众人流离开安置点,凭着当天的火车票,他们将进入站内,并在几个小时的等待后,坐上开往家乡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