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腾腾,她无助地奔跑在宫道上,宫道尽头,他提刀回头,南影的脸上蜿蜒着森森血迹,看见她,道一句:“公主。”

灯火昏暗,红绡帐暖,昌平公主拄着下巴在床上等了许久,等得眼神都呆了,也没等来她的俏郎君。等得烦了,叫来侍女雪蓉一问,原来她那洗得干干净净的俏郎君,被驸马叫去了他房里!

白锦腾得一下坐了起来,气得手都在抖。

这第几回了啊,第几回了?她每每招个男宠,别管明着暗着,还是藏着掖着,都得让他截胡到他那里,教训一番,又给她放回了家。

诚然,他上她这个公主是上得心不甘情不愿,他俩能成此姻缘,全靠她在陛下寝宫向她皇帝哥哥一嗓子哭嚎强求来的,是,她急着把他攥到手里,强抢民男了,他如今怨她,赖她,所以他放走她第一个侍寝男宠的时候,她除了猛拍床案,也没说什么。可他倒是毫不客气,截得是越发顺手。

不行,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这要长此以往,她还有什么威严可言?当即,她下床披了外衫就朝驸马房冲去。

一路怒气冲冲,威风十足地来到驸马房门前,白锦猛地抬起胳膊,临了又轻轻落下,扣了三扣,笑话,公主的仪态可不能丢。

她那夫君推开了门,眼睛在她身边停了一下,又落到别处去了,倒还知道周全了礼数,对她颔个首,然后再背对她走进去。

这清冷范儿让他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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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锦一脚踏进了房,瞪着眼巡视,在书案前找到了那小郎君,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俯身向她行跪礼,手里捧着一本书。

白锦差点热泪盈眶,看这委委屈屈的眼神……

她对着驸马怒目而视,刚想开口却顾忌着脸面,又憋了回去,木着脸命令:“本宫与驸马有事要谈,其他人退下。”

驸马面不改色,转身坐在矮桌旁,拿起茶杯开始烫洗,一番动作下来,不慌不忙,从容流水,泡好的一杯放在她面前,他正起身体,一派端正清雅,却低着头不肯看她。

茶色清淡,人也清淡,跟一年前的他判若两人。

长乐街坊,百姓祭拜花神,他在一旁为其敲鼓奏乐。身子清瘦如竹,罩在月白色的长衫里,偏偏从长袖里伸出的两只手瘦削有力,握着鼓槌,一下一下,手臂上青筋凸起,长袖生风,骨态风流。他注意到她的视线,转眼看向她,那时节,他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不要脸的女流氓,上是天真地对她一笑,眉眼飞扬,俱是年少。

因为这一笑,她夙夜难寐,只要稍稍一想,便烧得她心肺俱烈,眼含泪水。她哪里是个会吃亏的主,当即舍了脸皮,跪在她那皇帝哥哥面前,生生磨了这一纸御赐的婚书。

嫁了才知,他原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本朝惯例,驸马不担重职。少年雄心欲揽青天,却在飞天之前,被她一语折断羽翅。故,自结亲第一日起,他便没对她使过好脸色,也从不肯碰她。行,他不碰她,那她也断不会委屈了自己,接二连三地从外面接了男宠回府,可他总是在男宠进她房之前截胡到自己房里。

白锦耐心耗尽,开门见山就问:“为什么抢我的人?”

他垂眸,声音不大不小,如茶般清淡:“驸马上在,公主此等行为会损名声。”

“哈!”她嗤笑一声,抬高了声音,“男宠都进了你房,我便是长脸了是吗?”

他拧着秀眉抬眼看她,一双水眸里满是不赞同的警示,她扬起的脖子暗暗缩了回去,可缩回去了,又反过味来了,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这么窝囊?

顿时,心血上涌,她上前一步,弯腰,握住他的下巴,笑,张狂地笑,

“驸马既然不容我身边有其他男人,那何不自荐枕席?”

他水亮的眼睛带着细细的惊讶直直地看向她,不甘受辱的小媳妇也就是如此了,看得白锦真是心花怒放,正欲趁着这把火俯身,他冰凉的话又给她堵住了,“公主,您真的想要这样吗?”

呦,这话说的,像是他俩清清白白,从来都是她不想要似的。

她可是受不得激的,当即要更近一步,他不躲不闪,眼中没有别的波澜,甚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指尖点了她的眉心,带着亲昵。

这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甚至说不上越界,可她就是瞬间慌了神,连忙躲闪,站了起来,脱口而出一句:“大胆!”

一室寂静,他的眼里流露出看戏的姿态。

她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似是恼怒又似是忍耐,最终一语未发地走出了门。

她没办法不逃。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她活这短短数年竟也分出了上辈子,有些事太远了,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她站在原地,只知熟悉却无法再触碰。

没走几步却又被宫内太监拦下来了,说后天晚上皇宫夜宴,皇上邀公主和驸马前往。

白锦站在原地愣了许久,传信的太监忍不住唤道:“殿下?”

白锦看向他,眼里木木的,问:“陛下亲口说让本宫带着驸马吗?”

太监笑了,“回殿下,是的。家宴,公主殿下自然要和驸马一同出席。”

前几日太子意外坠湖,为了给太子压惊,皇上举办了一场夜宴。可她与驸马不和也是众人皆知了,往常赴宴她也从来不带驸马,今次竟是皇帝特意叮嘱要带。

太监传完旨意走了,驸马走到白锦身边,看着白锦锁紧眉头苦思的样子倒是乐了,意味不明地阴阳怪气,“公主如此担忧害怕,难道认为是我推的太子吗?”

她抬头,一双眼睛有些发狠地盯着他,连语气都沉了下来,“连南影,你如今还是我后院之人,若是聪明就不该来惹怒我。还是说,我给你的太平日子过烦了,想作妖了?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什么让你站在这里的?”她褪下那层嬉笑怒骂的脸,长公主的威严铺天盖地压过来,让他沉了脸,也闭了嘴。

要是她心情好了,喜欢你,便什么都好,逗来逗去也不生气,可若碰到一处,她翻脸比谁都快。

可巧了,他偏爱碰她那处逆鳞。

前尘之事不饶人,愈演愈烈,那天晚上她便做了个陈年旧梦。

母亲弥留之日,独独宣她进殿。

她伏在母亲床头,母亲抓住她的手,说:“朕将皇位传给了锦秋。你们二人,他太过纯良,你太过多疑,若为帝王,皆不可取。朕与你一封圣旨制衡锦秋,你日后要好生辅佐他。白锦,你一定,要好生……辅佐他。”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母亲,等她的话后之话,可她终究没等到,却顾自掉了眼泪。

她和大臣一起跪在外面,听两道圣旨宣读。

一封是锦秋的即位诏书,另一封,读使却只说,这一封,是先皇给予昌平公主的,可于适当时机展出,即便皇帝也不能阻拦。

她在下面跪着,浑身冰冷。

在一刻,她才明白,几十年疼爱如梦泡影,她的母亲即便是离去了,也要将她生前的制衡之术安在她唯一的两个孩子身上。

她捧着要她命的圣旨,连谢恩都说不出来。

她的母亲是一代女皇,下面只有她和她哥哥两个子嗣,而从小,母亲总是喜爱她多一些。封号一般不取山川河流,而她的母亲却破例以衡山为她的封号,这样的宠爱独此一份。满朝文武皆知,皇上有个顶顶宠爱的女儿,还有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若是看储君的话,一双儿女皆是人中龙凤,但皇上偏爱公主,或许会把帝位传给公主,大臣都是这样想的,直到那日宣读圣旨。

对于那道圣旨,大臣们多有猜测,但最多的还是认定,先皇迫于压力立长子为帝,却不肯委屈了最喜欢的小女儿,于是给她留了足够颠倒乾坤的东西。

公主握着那道圣旨既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自古有哪个皇帝愿意把掌握他权力的变机放到别人手里。从此以后,昌平公主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揣摩个十遍八遍,毕竟谁也不信,她没称帝的心思。而昌平公主真就此安分下来,甚至连朝都不怎么上了,似乎当不成皇帝,她就要开始寻欢作乐了,经常流连于乐坊酒肆,很是快活,但她手下之臣却并不这么想,新帝也不这么想,所以大刀阔斧地改任朝中官员,寻个理由便是满门抄斩。

变故发生于一日傍晚,残霞如火烈烈,烧向了宫墙绿瓦,刀剑冲进了宫门长廊,可只一夜,一切就都安静下来。

业火腾腾,她无助地奔跑在宫道上,宫道尽头,他提刀回头,南影的脸上蜿蜒着森森血迹,看见她,道一句:“公主。”

她被这一声惊醒,猛一睁眼,她床边坐了个人,俯着身声声唤她公主。月色进户,他的面容被月色模糊,轮廓温柔,她上未从残梦中完全清醒,看着他呢喃道:“连南影……”

他挑眉,眸里神色不明,似乎是在想,她到底在叫谁。

而她看不清他神色,只是伸出了手,声音虚幻,“你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还是地狱回来的恶犬……”

那日大婚,她也是这样,神色迷蒙地抚摸着他的脸,眼里含着浅薄的泪,喃喃着,你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还是地狱回来的恶犬?

那时他的答案与现在并无不同。

“我是连南影。”

世人皆知,公主曾养着一个极喜欢的男宠,名叫连南影。可那人薄命,早早的就逝了。而公主做的荒唐事之一便是,竟不管不顾地连驸马的名字都给人家改了。

大婚之日,他说他是连南影,不免讽刺之意,可她也没起怒容,只是点点头,说:“你要记着你是连南影,是连南影。”

回忆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眼前躺着的女人眼里的迷蒙还上未褪去,他起了坏心思,凑近了她,低声问:“公主,先皇给你的圣旨写了什么?”

她一怔。

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死了,在叛乱后不久,公开处刑,所有人都看见他的人头落地,包括白锦。

是她总做着那样的梦,梦见他回来,仍是少年模样,会对她笑,会在无人的时候,亲昵地用指尖点她的眉心。

是她总奢望。

她眼里神色终于变得清明,看向他的时候也多了一丝冷淡,“连南影,找死是吗?”

“公主藏着掖着到如今,那道圣旨不会是……”

“你是在操心我的事?那我且问你,太子落水是否与你有关?”

皇帝亲自点名让他进宫赴宴,那便是瞧出了端倪,要借机敲打。

他轻笑,也没费劲反驳误导,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她皱眉,“你究竟想做什么!”

“自然是做让我高兴的事。”

仅仅是让他高兴就可以了,究竟有多少人跟着他遭殃,有多少人无辜受到牵连,那就不是他考虑的事了。

她听懂了这层意思,眼里浓浓的失望却笑出了声,“连南影啊连南影,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

当年他一入京城,官员看他皆惊掉下巴,不是因为他的天人之姿,而是因为他委实与那位叛上作乱的已故之人太像了。他本进京赶考,可他这般模样,谁敢收他,更何况,皇帝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即便他不是他,也难逃这一劫。

是昌平公主跪在御前,以她的名声,以一场婚姻救了他一命。

她说她后悔救了他,其实,不那么严苛的来说,她救过他两回。

他突然眉眼低沉,怒气上升,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不要叫我连南影!”

她也扬起了声音,“你不是连南影你是谁!何清任?你不配!哪个名字你都不配!”

屋内一片死寂。

他却突然笑了,眼里尽是残忍,“是我不配,你说连南影若知如今你我的局面,当年还会那么干脆为我赴死吗,你说他会不会后悔?”

沉静的夜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终于撕开了脸皮,毫不顾忌地刺伤对方心里的柔软,过往混在一起,痛也混在一起,看谁能争个输赢,留个薄皮的面子。

在这弦绷得极紧之时,她突然起身凑近了他,抓住了他的领口,一双眼睛里如同撕裂的痛苦就这样明晃晃地展现在他眼前,他想退缩而她分毫不让,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里,一字一句道:“那天,起淮跟我说,作为何清任的替身非他所愿,但那是他的责任,他不得不去。我多恨啊,恨你不能快点死去,非得搭上我的起淮。可你回来了,我还是救下了你。起淮要你活着,我便一定要他得偿所愿。他求仁得仁,你呢,何清任?你从遍地尸骨的地狱里爬出来,就是为了给自己出口气吗?你对得起起淮,还是对得起你那满门惨死的冤灵?”她猛地推开了他。

窗外的沉静终于被打破,一场夏雨瓢泼而来,胡乱地拍打在树上,地上,如鼓点敲在人心里。

“白锦。”他头一回不喊她公主了,可只这两个字也艰难十分,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苦涩,更何况接下来之语,“你问我因何而来,我亦有少年之愿未能达成。”

他还未能长大,就在一场政治的洪流中被冲的支离破碎。而今提起少年二字,倒像是隔岸看他人的故事,看初生牛犊不怕虎,看少年意气昂扬,看墙角青梅,羞涩观望。

他披着恶犬的皮囊,却说少年之愿,谁信呢。

她笑得频频摇头,“我该知道的,从我见你回来的第一天便该想到的,可我总不肯相信,总还以为你还是原来的你,总以为有我庇护你就够了。”

“何清任,你知道我的,若你再作死,我不会饶你,我没惯人的毛病。”

他竟也笑了,眉眼带出了三分温柔,说:“好。”

何家二公子,何清任,那是个风流蕴藉的人物,文章做得好,时事也判得准,天生的相材。大家都等着,等着何清任长大了,给公主做左膀右臂,公主也等着。

只是那一日圣旨宣读,成王败寇,她明明能争,却一动不动,将脖颈送了出去。那让败者之臣又当如何呢?

何家树大招风,不久就被安上了通敌叛国的大罪,诛九族。旨意下的前一天晚上,何家提前得到了消息。

何家三代血性,不肯受此委屈,当夜就叛变了,一路打进了皇城。

而皇帝就等着他们叛上作乱呢,毕竟那通敌叛国的罪名捏造起来也并不容易,还容易被翻案。

白锦从殿内慌慌张张跑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提刀染血的何清任,身边围了一圈的禁军,正虎视眈眈的要取他性命。

他唤她:“公主。”

没有恨,没有怨,就好像在说,您怎么在这儿啊,多危险,快走。

他们若要夺权,就该早早谋划,再将公主控制在自己手里,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要把鲜血洒在皇宫里。

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何家叛乱不为争权,只为出一口气。

方才殿内皇上问她:“白锦,你说这何家……”

她说:“不必姑息。”

转头眼泪脱框而出。

那一天何家人的血铺满了皇城的地,仍有部分何家战到最后未死,被绑起来放到菜市场,斩首示众,包括那风流蕴藉的二公子。

何家最后一丝的尊严也被鲜血模糊了。

耳畔皆是何家狼子野心,罪有应得。只有她喃喃二字起淮,再无人答应。

后,她常做噩梦,梦里将事实扭曲,她总看见染血的皇宫里,何清任浑身是血,腹部插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剑的那头,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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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不着,摸着那卷圣旨,喃喃道:“母亲,是儿臣做错了吗,不是您让儿臣保锦秋的吗……”

她舍了所有,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保锦秋,保社稷安稳,保唐家天下。母亲要锻炼锦秋的帝王之心,她甘愿当垫脚石,这还不够吗?

母亲当年说她太过多疑,锦秋太过纯良,怕是说的反话。

这几日白锦都心思不宁,终于到了夜宴那天,可她却找不到何清任了。她连忙让家丁出去找他,宴会将要缺席,她不得不赶往宫中,万幸皇帝看她孤身前往没有多加询问。

席宴吃到一半,突有人无故倒下,接二连三的,又有人倒下,似是饭菜中下了东西。再一看,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龙椅上了。

众皆慌乱,禁军突地进场,场面混乱之际,又有人高呼:“公主府着火了!”

白锦回头朝西南方一望,果然是公主府方向。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起身就要往宫外走,却被禁军阻拦。白锦高喝一声,旁边又窜出许多公主府府兵,这本是她为防今夜宴会生变提前准备的,谁知,变故竟就在公主府。

禁军越来越多,紧紧拦截,不肯让她出宫,情急之下,她扬声要请太上皇的圣旨!

那可是女皇陛下临终秘密给公主的圣旨,谁也不知内容,如今可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圣旨一出,谁也不能挡。

白锦带着府兵一路出了皇宫,后面跟着禁军,奔向公主府,火光在后院肆意映烧,而在这之中,她看见了何清任也看见了皇帝。

何清任一手控制住皇帝,一手掐着皇帝的脖子,手指绷直,下一刻仿佛就要收紧取他性命。

白锦看着这个场面,竟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能高喊一声:“连南影!放手!”

他却笑了,“抱歉,事情做的不漂亮,耽误了些时间,还把你的房子烧了。”

白锦心急如焚,“挟持皇上你知道是多大的罪吗,你先放手!”说着,她又急忙回头将她身后的府兵全都喝退,府兵听令将禁军赶到院子外,整个院子里就只有他们三人。

皇帝眼里阴郁之气更盛。

何清任见此维护之举,笑得更加畅快,“公主来晚了,那臣就斗胆简单跟您讲讲这其中曲折。我入你公主府不久,皇帝就找到了我,说他知道我是何清任,要想活着,就得帮他做一件事——偷先皇给你的圣旨。”

白锦一瞬浑身僵硬。

何清任大笑,“他如此忌惮于你,拔了你的臂膀手足还是不够,还要你保命的东西,一心想要你死,可是啊,他哪能想到,先皇给你的圣旨就只是一卷白纸,先皇偏心至此,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你活,哈哈哈哈……”

皇帝的脸上震惊不已,看着白锦满眼的不敢相信,而白锦却觉得已死过一回,心上的口子再一次崩裂,心疼到麻木。

何清任还在说,字字诛心:“前几日,我找到他,说我找到了圣旨,他要我进宫给他,我没答应,说就在公主府。所以他特意举办了这场夜宴,好把你囚在宫里。宫里出事了吧,你猜一猜,这事的幕后主使最后会不会落到了你头上,而你这时又没了圣旨,到时拿什么和他抗衡?”

“白锦,他在,你活不了的,何家在前,追随你的连家张家在后,一个都活不了。”

白锦喘了口气,好似这才活过来,什么都没说,先是突兀地笑了声,垂着眼睫,摇了摇头,然后再抬起眼来,眼里冰霜漫布。

她笔直地看向眼前的皇帝,她的亲弟弟,“刷”抬手将腰间的剑拔出,提着剑一步步走近他。

他不禁后退又被何清任捏着喉咙制止。

她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皇帝哥哥。

皇帝皱眉避让,“白锦……”

她打断他,“母亲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我好好辅佐你,反反复复地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辅佐你,皇兄,我自认为我不负母亲的嘱托吧。”

皇帝:“白锦,你这是怨恨朕吗,可朕所做一切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啊。”

她眼尾一垂,眼里没有愤恨,细看看,竟满是疲累,“是啊,江山社稷,皇帝哥哥,这样的把戏,你还要玩几遍?”

说着,雪白的剑尖一晃,没半点犹豫地刺进了何清任的腹中。

房顶上四周箭弦一瞬放松。

他以身犯险,无非就是逼她犯弑君大罪,只要她的剑刺向皇帝,房上的神箭手就会一瞬取她性命。

跟当年的何家如出一辙。

何家犯事前,她曾跪在殿中一夜求他放过何家,她可以去封地,此生不回京城,但他不愿收手。那夜,何家反了,他等来了他的猎物,眼里满是兴奋的光,如同现在一样。

只不过他现在眼里还带着惋惜,惋惜地跟白锦说:“白锦,是何清任做了圈套,朕没想这样的,不要怪朕。”

她眼里的失望之意更重。

话音刚落,墙上突然传来碎瓦之声,下一刻,站在他面前的白锦已然将剑鞘抵在他的脖子上,而另一头墙上跳下来一个黑衣男子接过皇帝,利索地将皇帝绑上。

方才白锦让府兵退走,他本以为是不想让他们看到何清任挟持皇帝,原来却是偷偷将他布置好的弓箭手全都换下了。

皇帝猛然醒悟,从一开始,他们两个人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就都在配合着他演戏。

白锦蹲在何清任看他的伤,头也不回,话却是对他说的:“锦秋,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事已至此,她的声音反倒异常平淡。

她本以为当皇上都是这样多疑的,那她臣服就好了,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任他糟践。

可何家没了,满门抄斩,至今她都觉得皇宫的血没有干净。

她的连南影也没有了。

她以为这下他该放心了,可他永远也不会放心。

何清任这个疯子拼死也得逼她看清这个事实。

他成功了,她做不到第二回引颈受戮了。

何清任躺在地上的时候摸了摸腰腹的血,心中想着果然如此但还是矫情的有些悲凉。

何清任刚回京城的时候,自知这副面貌等不到他做什么就会性命不保,而整个京城愿意保他的只有一人,所以长乐街坊,百姓祭拜花神那日,他在一旁为其敲鼓奏乐是特意为她而来的。

她果然将他保下来,大婚那夜,他噙着笑看着她,等她像往常一样唤他一句书郁哥哥,不管是责怪还是埋怨,他都无所谓。

可她唤他连南影,她让他记得他是连南影。

处在那一场浩劫中的,不仅是何家,还有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们谁也没有躲过去。

听下人说,从前这屋子里住着一个美貌少年,公主很是喜欢,却从不让其抛头露面,名字就叫做连南影。

他知道连南影,那是家族从小给他培养的替身。

行刑那日,是连南影替他受了死。而今,因果循环,他成了连南影的替身。

他诚知他对不起连南影,却在白锦唤他连南影时又忍不住妒恨他。

遥记当年初相识,她说她要做个让君臣同心的君王,要让四海升平,要边境小国再不敢犯。

他那时上是少年,却没什么顾忌,指尖一点,点她眉头紧锁,她紧锁的眉头一下就打开了,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着向她保证,她若为君,他自当肝脑涂地为其辅佐。

可如今,一个弃了盔甲蜷作一团,尽敛锋芒畏手畏脚,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只能在女人后院中操纵波澜,她怨他不似当初,像个恶鬼,配不上何清任也配不上连南影,可谁又有几分似当初呢,谁又记得少年之愿呢……

事情峰回路转,白锦俯身来看他的伤口,何清任捂着伤处竟还笑呢,“不是说,我若再作死,就不饶我了吗,做什么还救我,你这一救我,就不得不反了啊……”全是幸灾乐祸。

她低下头,抹着他的血,指尖仍有颤抖的余韵,连声音都讷讷的,彻底没了精神与他斗,“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让他死,却不说是谁不让他死。

他长叹一口气,却只能寥寥地笑着,无可奈何。

她的心疼了一下。

白锦第一次见连南影时,连南影刚做完任务回来,满身的伤,回不去林府。她看着那张脸,私心作祟,把他养在公主府。

那时年少,什么都没有却只知道空负骄傲,多少喜欢都不肯轻易松口。她每日看着这差别无多的面容,听着连南影讲他的事,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思念另一个人,那深藏不为人知的秘密,终于能稍稍透露天光,喘上一口气。

可好景不长,那日乌云压顶,见不到温暖的阳光,连南影蹲在她面前,笑着说:“公主,我要走了。”

她紧紧握着连南影的手,话还没说出来泪水已然不停。

连南影看着他们相握的手,眼角眉梢的温柔更浓,“我知道公主舍不得他死,但公主记着,是我自己要去的,我是他的替身,这条命早就给了他,不必为我惋惜。”他抬手轻柔地抹去她的泪,“起淮因这张脸得公主眷顾如此,已然知足了。”

她满腹私心,他却不让她欠他,到头来,她只有几滴泪可送他。

何清任回来了,她不能不救。她跪在皇帝面前求时,皇帝试探她:“为何偏要嫁他,是喜欢……何清任?”

她摇头,说,“臣只是喜欢这张脸,臣从前有个男宠叫连南影,他长得和臣的男宠有几分相似。”

从前是她别扭,而今却是不敢,只能藏着掖着骗着,这样才能将人养在自己面前,看上一眼,可看多了也不行。喜欢着,又不完全喜欢着,上面的人才放心。她活得如此憋屈,可庆幸的是那个人上在,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她便又有了软肋,也有了盔甲。

钟鼓长鸣,一时之间,改朝换代。

何清任最近动作频繁,渐渐竟背着她将手伸进了天牢,近臣跟她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纵容着何清任,他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了京城各处,力量已然不容小觑,不得不防了。

是夜,白锦将何清任叫到了寝宫里,开门见山道:“没有经过我的允许,违背我的意愿,私自将手伸进天牢,你是要欺君罔上吗?”

他在她面前跪得端端正正,面色不改,眼底却有浅薄血色,字字说着泣血割肉之语,“为什么不杀了他,牢里安度一生太过便宜他,罪有应得才是他的下场。”

他说的,正是那被她关在天牢里的皇帝哥哥。

白锦笔直地看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所以,如若我不允,你便要造反吗?”

他沉默了一瞬,继而仍旧斩钉截铁地说:“臣会杀了他,然后自裁,不会造反。”

她走近他,俯身蹲下,伸手抚上他的脸。

“若我今夜便杀了你呢?”

他闻言未退半分,而是侧首将半张脸蹭在她的手上,笑了,活像个末路的疯子,却艳色惊人,“那便恭喜陛下从此稳坐高台,高枕无忧。”

她心神一震,匆忙站了起来,但还是将钥匙扔给了他。

他看着钥匙,满目惊讶地看着她。

见他呆了的模样,她倒是笑了,“为何偏偏断定,你要的,我不能给你?”

他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钥匙,喃喃道:“我是一定要杀了他的,可我不想逼你,不想脏了你的手,我没想到……”

“何家上下百口性命,他欠何家的,何家人怎么讨伐都不为过,再说他活一日,有些人蠢蠢欲动的心也就活一日,为了我和他之间浅薄的亲情,我大可不必如此妇人之仁。”

“公主……”他轻笑一声改口,摇头,“陛下,您这样待我,臣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她重在他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你心中有恨不能平复,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刀鞘,我不许你擅作主张,你便老老实实待着,可能做到?”

可他笑着摇头,“臣已经干净不了了。陛下若是觉得臣会像条恶犬乱咬,不如将臣撵出京城来得干净。”

眼前这个人是她少时便仰慕的翩翩少年,然而她并没有好好地护着他长大。

慕然回首,业火烧身,他是刀剑缠身仍会为她而来的恶犬,然就算披上了凶恶的皮囊,站在她面前也只会牙尖嘴利地与她犟嘴,转过身却仍不惜手染污泥护她性命,为她劈开前路。披着恶犬的皮,行保护之事,他只能是她一个人的恶犬。

“我就喜欢圈养恶犬。”

她上前倾身,不由分说地吻了他,还没等到她离开,他就红了眼睛,握住她的腰狠狠地吻下,真像是饿了许久的恶犬。

他回来时,她愿他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但心里明白他只能是个从地狱回来的恶犬,紧绷着身子,露出凶狠的爪牙,让人胆寒。那她也养了,任凭多少因果业障,她来替他挡。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