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在主播的直播间里,豪华的食材一定要跟最平常、最不起眼的食物搭配。比如鱼子酱配白面馒头,或是松茸配白粥,或是帝王蟹腿跟大葱一起卷煎饼。主播的吃相也不能太好看,饭一定得沾得满脸都是,吧唧嘴的声音越大越好。这背后的逻辑是,配的主食越普通,吃的方式越土,视觉上的落差和冲击越强,也越是能让普通人代入自己的生活。

对像刘星一样的人而言,鱼子酱意味着一种奢侈、华丽、高贵的生活方式,直播带货给了他一个花很少的钱就能实现消费升级的机会。但真实的情况是,他只买到了腥咸的鱼子酱、普通的牛里脊、煎出血水的鹅肝。所谓的消费升级,只是一场商业营销包装下的消费陷阱。

文 | 徐晴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栗子

有钱人的诱惑

刘星第一次看到鱼子酱这种令他震撼的食物,是在直播间里。

那是一位倡导奢华生活方式的主播,他的至理名言是,“现在什么最值得人关心,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在他的直播间里,常常看到巨大的帝王蟹,他会特意把一根帝王蟹腿拿到镜头前,晃上至少半分钟,好让人看清它的巨大程度,再三下五除二吃掉。出镜率同样很高的是一种矿泉水,瓶身上镶着一圈碎钻,据他所说要上万块一瓶,他一口喝掉小半瓶,没了几千块,仍然一脸享受。

鱼子酱的出场丝毫不比帝王蟹和矿泉水逊色。回忆起那个画面,刘星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去”,装鱼子酱的容器有盆那么大,“一盆鱼子酱”。仔细看画面里的鱼子酱,是圆圆的灰褐色的小颗粒,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博主拿出了一把贝壳勺子,说:“挖出的这一小勺就有几百块。”接下来,他把几百块代表着奢华、富裕、豪横的鱼子酱,抹到了一块馒头上,几口吃完了,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嗝。

▲ 某博主吃鱼子酱配馒头。图 / 网络视频截图

对刘星而言,这个画面给他造成的冲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是80后,在一家传媒公司工作。结婚后,他有了房贷,又有孩子要养,工资上交给爱人,自己每个月只剩3000块。为了省钱,他从不打车,主要靠共享单车月卡和地铁上班,吃饭回家吃,避免多余的花销。衣服也不用买新的,一件衬衫穿了十年,还能继续穿。

看了有钱人吃播之后,刘星的心态改变了。有一天,这个美食博主开始带货, 10g的鱼子酱99元。原本,鱼子酱代表着一种与刘星毫无关联的生活,但眼前这个定价,让他一下子觉得,鱼子酱离自己的生活近了。刘星没忍住,买了一罐,打开了“消费升级”的大门。

跟刘星有些相似,90后房屋中介王建生活在县城,也是短视频的深度用户。前两年,国内的房地产行业兴盛,他每天带客户看房子,没什么时间娱乐,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但最近,行情不好,他闲了,只能每天看直播打发时间。

他喜欢看吃播。最初看大胃王吃十几个炸鸡腿,后来开始看吃海鲜,直到最近才开始看鱼子酱吃播。这种东西不仅他没吃过,身边全部的亲戚朋友加起来也没有一个人吃过。这让他十分好奇。

视频看得多了,即便在没吃过鱼子酱的情况下,他也可以说出鱼子酱的生产流程、鲟鱼的各个品种、鱼子酱的等级划分,俨然一个野生鱼子酱科普专家。

今年3月,王建收到了工作3年以来最少的工资,2300块钱,跟以往月入上万相比,落差巨大。看着工资卡的余额,他只能找父母支援,因为每个月还得交4000多元房贷。但他觉得,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亏待自己,在一个深夜,他狠心买了一罐鱼子酱。

在他心里,这一罐鱼子酱,是他给自己的补偿,是在贫瘠的生活里向上攀爬的一次努力。

没有需求,那就创造需求

与燕窝这样的中式食材不同,鱼子酱一般闻名于国外。在法国,只有鲟鱼卵制成的才配叫鱼子酱。最贵的鱼子酱还有专门的名字,叫“Almas”,它是用生长期超过60年的大白鲟鱼卵制成的,一盒重量32盎司(907.2g),售价大约15万人民币,顶得上鹤岗五套房。美食家蔡澜甚至将鱼子酱列为“死前必吃”食物。

这使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国企业的鱼子酱一般用来出口。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过去中国人接受度低的鱼子酱,这两年却频频出现在短视频直播间,甚至成为了人们通往精致生活的一种象征。

田亮是武汉一家鲟鱼养殖公司的负责人,在他看来,鱼子酱走进直播间,起初是企业不得已的选择。疫情之后,餐饮业、运输业停摆,欧美市场的鱼子酱订单被取消或延后,过于依赖海外市场的鱼子酱企业遭受打击。“我们出口这块儿相比以前下降了一大截。”

为了自救,一部分找不到销路的工厂开始尝试直播。田亮带着公司的几个员工也试过,但没有粉丝,“效果很不好”。最后,他把目光转向了大主播们,而大主播们在带货之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创造新需求。

就像刘星所遭遇的那样,人们对有钱人生活的渴望成为了突破口。鱼子酱具备这样的潜力——它本来就是一种高端食材。多年以来,为了提高知名度,鱼子酱经销商会专门与米其林餐厅合作,为米其林餐厅和知名的主厨供货,定期在高端餐厅、会所组织品鉴会,采用邀请制。鱼子酱的广告会出现在飞机头等舱、高铁商务舱,它的线下销售渠道则是一些高端超市。

主播和企业需要做的,只是把这种高端包装成普通人也能消费的模样。比如鲟龙科技鱼子酱的广告语是:“只要百元,就能让你尝到世界级的珍馐食”“用这一克鱼子酱,换取人生的一刻高光”——没人能抵抗花最少的钱实现最大跨度消费升级的机会。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 图 / 视觉中国

同样,也没有人能拒绝主播们把高端鱼子酱当咸菜吃的劲头。

在主播的直播间里,豪华的食材一定要跟最平常、最不起眼的食物搭配。比如鱼子酱配白面馒头,或是松茸配白粥,或是帝王蟹腿跟大葱一起卷煎饼。主播的吃相也不能太好看,饭一定得沾得满脸都是,吧唧嘴的声音越大越好。这背后的逻辑是,配的主食越普通,吃的方式越土,视觉上的落差和冲击越强,也越是能让普通人代入自己的生活。

同样买了一盒鱼子酱的王璐璐,也觉得这次“消费升级”很冲动。她的工作与营销相关,她深知,一款被奉上神坛的产品,它的价格里有很大一部分要去覆盖营销成本。她买下鱼子酱,也是为鱼子酱的营销买了单。

经过营销的洗礼之后,还有一些购买鱼子酱的人,会主动去维护鱼子酱的标签,甚至让自己成为标签的一部分。

在一个种草社区中,从事投资和咨询行业、早年在瑞士读顶尖的酒店管理学校的孙莉说,她认识一个“瑞士的鱼子酱大师”,每次购买鱼子酱,只找大师购买,“一定要高质量的”。她觉得鱼子酱的味道,是一种昂贵的味道,以至于每次她吃的时候,都要搭配上高级伏特加。

背后的高额利润

有了需求,利润就随之而来。因为,对于养殖鲟鱼的人来说,鱼子酱本身价格并没有那么高。

在黑龙江的某片水域里,有属于刘景的16个网箱,里面养了300多条鲟鱼。今年是他做鲟鱼养殖生意的第8年。哈尔滨夏天凉爽,冬天寒冷,有时气温降到零下30℃。为了让这些鱼活下去,他会像造蔬菜大棚一样,给网箱罩上厚厚的棚子,弄出一个温室来。棚里有温度计,他每天监测温度的变化,也时不时去看看自己的鱼。

在他那里,10g一罐的7年生鱼子酱只要20块钱,700块钱能买一斤。鱼子酱也不是什么神坛上的食材,就是普通的吃食,每次有朋友来做客,或是逢年过节聚餐、办宴席,刘景都拿出鱼子酱,“基本上平常人家都吃得起这个”。

中国近20年鲟鱼养殖行业的突破,是鱼子酱不再稀缺的根本原因。1998年,一家叫鲟龙科技的公司把鲟鱼养在了杭州的千岛湖,之后,大大小小的鲟鱼养殖公司在浙江、湖北、四川设立。在新千年,控制水域的温度不再是难事,行业里也发明了“超声波鉴定法”法来分辨鲟鱼的性别。到2006年,国内生产的鱼子酱走出中国,成为汉莎航空的鱼子酱供应商。到了今天,国内鱼子酱年产量从2006年的0.7吨增长到了135吨。

▲ 取卵。图 / 视觉中国

然而,当不再稀缺的鱼子酱,被装进一个个精致的铁质罐子,经过商业营销包装,价格依然可以翻好几倍。尤其是当进入了直播间,价格将更上一个台阶。

比如,在短视频平台,一个名为“稻草放毒”的博主有500多万粉丝,他置顶的一条吃鱼子酱的视频,有80多万次点赞。商品橱窗里,售价198元的4盒10g鱼子酱卖出了3万多份。2020年,行业巨头鲟龙科技的鱼子酱也进入了刘涛、林依轮、李佳琦等主播的直播间,一场直播就能卖出上千份鱼子酱。

武汉一家鲟鱼养殖公司的负责人田亮说,大多数主播带货的都是10g一罐的鱼子酱,“小包装降低了鱼子酱的消费门槛,100、200元左右的客单价不算低,只要有量就能赚钱”。

一般说来,厂家与直播公司的合作有两种模式,第一种是抽佣,每卖出一份,最高分成可以达到30%。另一种方式是厂家为直播公司供货,直播公司定价,自负盈亏。不管是哪种方式,工厂都可以一件代发。以田亮的公司28元的出厂价计算,扣除15元的运费成本,直播间里标价108元一罐的鱼子酱,可以赚65元,利润达到了60%以上。

消费陷阱

对刘星而言,下单之后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那几天,他忍不住反复看物流信息,网上说鱼子酱需要低温存储,他担心,要是到得晚了,坏了可怎么办?

收到鱼子酱是在一个中午,他拆开快递,在两个巨型冰袋中间扒拉出来一个小铁盒,还没有手掌心大,看起来像小时候妈妈用的化妆品盒子。他有些激动,“呼儿唤母”,把孩子、爱人、父母都叫了出来,一家人把10g鱼子酱团团围住。刘星用商家赠送的贝壳勺子,小心翼翼地把仅有的一层鱼子酱分成了5份,教大家放在虎口上,等几秒钟再吃。

这种方法也是他从书里看来的——“最符合标准的吃法是,在鱼子酱入口之前,先放在虎口,用人的体温温热鱼子酱,以此表达对20年生长期的鱼子酱最高敬意。”

▲“贵族吃法”。图 / 视觉中国

但鱼子酱一到嘴里,刘星十分失望,没有传说中的奶油香气、坚果香气,也没有“耐人寻味的海洋滋味”,只有一股粘稠的、腥咸的味道久散不去。家人也有点奇怪,这就是有钱人吃的东西吗?然后扭头回了房间。最后还剩下一点鱼子酱,刘星不想浪费钱,又找来一块馒头,撒上鱼子酱,一口吞了下去。

而王璐璐买回鱼子酱之后,选择了一种与它的身价相匹配的料理方式,但结果也并没有好太多。她煎了一小块鹅肝,撒上了十几颗鱼子酱,但吃下去之后,只感受到了鱼子酱的咸味,并没有其他的味道。她把鱼子酱放回了冰箱。直到鱼子酱过期了,她才想起来。

甚至于,借着这股“虚假消费升级”的东风,还有一些假货鱼子酱掺杂其中。

根据北京阳光消费大数据中心发布的《直播带货消费维权报告》,在2021年,直播带货维权信息中,涉及产品质量和虚假宣传的,加起来超过60%。鱼子酱直播也是一样,一位短视频用户在一个“俄罗斯商店”的直播里买了一罐号称来自俄罗斯的鱼子酱,但东西到了之后,产品说明上写着,产地是山东沂蒙。还有一些商家,用其他鱼制成的鱼子酱作为鲟鱼鱼子酱的“平替”售卖,有人买到了29块钱10g的鱼子酱,打开尝了几颗就受不了,扔掉了。

文化批评家保罗·福塞尔说,“上等贫民”无一例外地对广告和商标抱有高度的敬意,因为了解这些东西,你就能够展示聪明和时髦,同时将自己与广告商品的成功联系在一起。从这个意义来说,被直播带货引领着的“消费升级”,往往是虚假的消费升级。

对刘星而言,了解鱼子酱,好像让自己与鱼子酱代表的阶层、生活有了关联。买下鱼子酱,仿佛美好的生活近在眼前。但这一切最终都是虚幻的。他最终对鱼子酱的评价是,“我图什么呢?”

至今,他对鱼子酱的记忆只剩下咸。

再后来,他看到一个科普帖子,才恍然大悟——“19世纪,在美国的小酒馆里,齁咸齁咸的鱼子酱是作为免费小吃出现的,目的就是让你不断地去买酒。”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贵族生活”。图 / 视觉中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星、王璐璐、刘景、田亮均为化名)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