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不管他,顶多唠叨两句,且不需要他分担任何家务。杜老太帮他把日常生活打理得妥妥的,连袜子、裤衩子都给他洗干净的。他曾在行里公开说:“人到中年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如果不能死,离了也是好的。”

元元听出了父亲语气里的勉强,但她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他们从来没想过带她走,那这么多年来,她跟母亲鱼死网破的对抗就失去了所有意义。

位于青海的夏岛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0年,我正式进入夏岛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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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岛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在夏岛街日复一日的闷热、嘈杂声中,我直起腰,看见斜对面的档口来了一个小家伙。女孩儿五六岁大,西瓜头,头发黑油油的,又顺,将一张圆脸包裹得恰到好处。一双眼睛尤其漂亮,瞳孔黑得像玻璃球,显得十分活泛。

这孩子是老杜家的孙女,小名叫元元。我稀罕她,就让自家服务员买来雪糕,一手高高擎着过去,然后蹲下身子逗她:“叫阿姨,阿姨给好贺(好吃的东西)。”

清脆的奶声响起来,小胖手伸过来要接雪糕,她身后的杜老太轻咳一声,继而大声训斥:“给就要啊?奶奶怎么教的来着?”

元元已经伸到半路的手倏然间缩了回去,她转头拿黑眼睛滴溜溜地看奶奶。杜老太咧开涂得鲜红的嘴唇笑了,她微抬下巴点点头,面色极其得意:“好,去吧,阿姨给的可以拿,吃去吧。”

元元如蒙大赦,伸手快速拿过雪糕,“谢谢阿姨”四个字吐得十分清晰。

我站起身来摸孩子的头,夸赞老太太教导有方。杜老太更得意了,她一甩头:“规矩得有,咱老杜家就是这么个门风。更何况她妈还常年在上海,我不教咋整,不放羊了?”

回到自家档口,我看到杜老太抱着元元小声说什么。我家服务员撇着嘴巴说:“姐,你还夸她,她更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有一次我去逗那小孩玩儿,问她想没想妈妈,她说‘奶奶就是妈妈’。都是杜老太太教的,你说变态不?人家妈也没死,活生生在上海,她在家就这么教人家闺女,现在又不知道在教啥。”

我一时愕然。左右档口不乏有带孩子的,我也见过很多奶奶逗问孙辈到底是“跟妈妈好还是跟奶奶好”,但直接教孩子“奶奶就是妈妈”的,我还头一次见。之后,我便开始留意这对祖孙。

那天,我又去老杜家的档口逗元元,听到孩子妈冯潘芬从上海打来电话。说完了正事儿,她问婆婆元元在哪儿,想跟孩子说两句,“挺长时间没跟她说话了,晚上打你说睡着了,白天打老说不在身边”。

杜老太却睁眼说瞎话,说孩子没在身边,而且现在档口正忙,让儿媳妇晚上没事的时候再打电话,然后不由分说地把电话挂了。她回头见到我,面露尴尬,此地无银地解释:“你说我带她还不放心?我是亲奶奶。”

我笑笑说:“可能也不是不放心。想呗,哪有不想自己亲闺女的?元元想不想妈妈?妈妈去上海,是给元元挣钱去了知道不……”

我话还没说完,元元就大声打断我:“奶奶就是我妈妈。奶奶说我姓杜,爸爸、爷爷都姓杜,是一个杜。我们都是老杜家人,跟老杜家人亲就行了。她姓冯。”

“她?”我头皮一阵发麻。

再抬头,只见杜老太面红耳赤,立即对元元大声呵斥:“痛快儿进来!一天净知道玩儿,一点儿也不懂事儿。不进来不要你了啊!看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

听到这话,元元速挣开我的手,跑回杜老太身边。她的两只小胖手紧紧搂住奶奶的脖子,随后还讨好地亲了奶奶一口,十分响亮。杜老太那张愠怒的脸,这才重新泛起得意之色。

半个月以后,冯潘芬风风火火地从上海回来了。当天晚上,她就为元元跟谁睡的问题直接跟婆家人干了起来。

聚会时冯潘芬对我们说,自己再不回来,姑娘都不认识她了,钱再亲也没有姑娘亲。那天晚上,元元得知要跟妈妈回家睡,哭得像死了亲爹似的,还拿小手使劲儿扒拉她,说不要她,她是坏妈妈。

这话点燃了冯潘芬强压已久的不满和怒火,她一巴掌拍在孩子身上,继而逼问她这话到底都是谁教的。听着儿媳指桑骂槐,杜老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见丈夫和儿子皱着眉头将脸偏向一边并未作声。于是,她当场翻脸:“你说谁呢?把话说清楚。我这么大岁数帮你带孩子,还带出一身的不是来了?没有家教的玩意儿。你做到位了,你亲生的姑娘能这么说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拿谁当傻子,咋教的孩子自己心里都没数吗?我他妈倒想问一下,我哪儿坏了?我出去是养汉了还是搞破鞋了,还是把你老杜家祖坟给刨了?嫁过来,我跟驴似的干,累死累活这么多年,在那边租最便宜的房子。蟑螂这么大个儿,都他妈长膀儿忒忒飞。一分钱不敢多花,挣的每一分钱都打回青海,结果你咋教我姑娘?啥也不用听我的,还说我是外姓人,这孩子将来我怎么教育?”

理亏的杜家人集体沉默,最后还是杜老太倒叫回冯潘芬一板。她猛然把元元往冯潘芬怀里一推,表示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帮忙带孩子。

从小就跟奶奶长大,一直害怕奶奶会不要她的元元哭得肝肠寸断,她伸出两只小手,一直喊奶奶。冯潘芬大喝一声“不许哭!”,然后打掉了小手,扭身抱起哇哇大哭的孩子回了家。

到家后,元元哭了半宿,冯潘芬先是又哄又逗,接着又抱又悠,最后彻底失去耐性,暴脾气就上来了——她把元元给狠狠揍了一顿。

挨了一顿胖揍,元元在啜泣声和疲惫中慢慢睡去,冯潘芬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女儿自责流泪。她想到自己只身去上海的初衷,不就是为了给这个小东西更好的生活嘛。有了钱,她以后就不用像自己这样辛苦了。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但孩子不领情,婆家人对她也不满意,“难道真是我太过敏感、太过小气、小题大做了?”

2

第二天早晨,冯潘芬没来夏岛街上行,杜老太在档口里埋怨儿媳,顺便数落儿子杜康窝囊:“她说啥是啥,她是武则天吗?你是哑巴吗?不知道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老杜家的事儿,哪轮得到她来做主?我告诉你小康,这日子能过就过,不能过就跟她离。给脸不要脸!”

周围档口的人跟冯潘芬熟,都赶紧背过身去忙活自己的事儿,其实耳朵都支楞着,一个标点符号也没落下。我也侧过身子假装算账,其实竖着耳朵听斜对面的动静。

杜老太骂完儿子,又断言冯潘芬没有带孩子的本事:“哼!我带出来的孩子跟谁亲、听谁的我还不知道?折腾她两天半,她就得服贴的。到时候,她就得头拱地回来求我!”

冯潘芬性子直,不太会讨好孩子,更不是那种见硬就往回缩的主儿。几天下来,她虽然被孩子熬成乌眼熊猫一样,但也没提让公婆继续帮忙照看的话。而且,她不让他们接近元元了。

杜老太更不愿意向儿媳低头服软,用她的话说:“那成什么体统,像什么话。哪有长辈向小辈赔礼道歉的?更何况我没有错。”她逢人就诉苦,说老杜家娶了冯潘芬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自己带了几年孩子,一句好儿没落下……

行里的人又不缺心眼,知道她是想拉一些人,跟她共同“抵制”冯潘芬。结果大多数人都跟她打哈哈,说她不会享福:“不用你带还不好吗?轻省。”

没人捧场,杜老太就跟儿子哭诉。杜康也烦——元元不听她妈的话,天天晚上哭闹,弄得他也休息不好,而且自从冯潘芬从上海回来,他下行回家要分担家务、照看孩子。他对父母抱怨自己的妻子:“放你们那儿多好?她有福都不会享,没事儿找事儿。”

于是,杜老太就让儿子下行后跟她回家:“你回去那么早干啥?到家也没有一口热乎饭。她不是愿意带孩子过吗?让她自己带孩子过。”

杜康的脑子不想那么多,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常在父母家一窝就是一整天。有时冯潘芬打电话催他回去,杜老太就在一旁贴着手机、屏住呼吸跟儿子一块儿听。一听冯潘芬让杜康赶紧滚回家,杜老太就在一旁用对面能听见的声音讲:“咋的,她说的话就是圣旨啊?几点回家还有规定吗?不让孙女跟我们亲近也就算了,我儿子我生的,回家看看他爸妈犯哪条王法了?没我儿子睡不着?就别在那儿装屁!不是能吗?还打电话找你干啥?”

冯潘芬当然不能装聋作哑,她说出来的话也确实不招人爱听:“你告诉你妈,没你我能睡着。你让她把你留下吧,让你妈搂你睡一辈子。”

杜老太气得浑身直哆嗦:“杜康,她说的这是人话吗?有她没我,你跟不跟她离?你要是你妈养的,就一天别跟她过。”

冯潘芬毫不示弱:“你们不但不说人话,还他妈不办人事。还说你是孙女的亲妈,你倒告诉告诉我,你咋排的辈份?你咋整出来的她?”

杜家的家庭矛盾日益加深,发展到后来,两代人公然在行里对骂,严重的时候甚至大打出手。有时大人们吵得凶,元元被夹在中间,完全被忽略了。

一次,我在混战中将元元抱起,大声冲他们喊:“孩子还在这儿呢,你们吓着孩子了!”

双方暂时停战,元元哭着伸出双手想要爷爷奶奶抱。但杜老太一扭头,不理孩子,还说:“哭,你妈真心疼你就不能让你哭,早把你送回来了。你还是没把她哭出‘教儿’(服软)来。咋带你也是没用,到头来,还是跟你妈亲,白眼狼。”

冯潘芬一把从我怀里抱过元元,面目狰狞地对着她大吼:“我才是你亲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不要命地保护你,你知道不知道?”她将烫得焦黄的卷发埋进女儿颈窝,泣不成声。

我把冯潘芬拽进自家档口,小声叮嘱她,再爱孩子也得懂得方式方法。小孩子啥也不懂,谁啥事儿都依着她,对她来说那就是“好”。这样疯嚎,就算是把心掏出来给孩子吃了,她也是不明白的。

冯潘芬看着我,张了张嘴不能成言,只剩下无助地哭泣。那些眼泪里不知是辛酸还是委屈。

日子仍要继续。杜康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着家,冯潘芬干脆不指望他了。但一个女人带孩子、干家务,还得顾着买卖,不免左支右绌。时间长了更显力不从心,于是她的脾气一天坏似一天,对元元更没什么耐心了。

有时冯潘芬说不上两句就动手,打完又后悔得要死。元元并不领母亲后悔的情,跟她愈加疏远,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小小年纪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次,冯潘芬有事,让我帮她看半天孩子。我去时,见元元正望着窗外,我好奇地问她在看什么,她指指在外面飞翔的鸽子说:“阿姨你看,我也想像那些鸟一样可以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3

冯潘芬首次对夫家妥协,是因为元元离家出走。

那年元元上二年级了,因为学习的事儿被母亲说了两句,就摔门跑了。大冬天,元元在一个陌生小区里徘徊,一个做保洁的老头注意到了她,就问她怎么不回家,又让她去自己家。

元元抬脚就要跟老头走,一直尾随的冯潘芬立刻从暗处冲了出来,沉默着把孩子领走。到了家,她问:“那个老头儿是坏人怎么办?”元元哭了,说总归比家里强。

冯潘芬也哭,她实在不知该怎样跟懵懂的孩子解释这个复杂而险恶的世界。无助的她打电话给杜康,让他回家。紧锁眉头的杜康听了这事,坚持要把元元送回爷爷奶奶身边,理由很充分:“我爸妈有时间、有精力照看孩子,而且孩子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照顾方式。”

这一次,冯潘芬犹豫了。

上行以后,她跟姐妹们说起这事儿,我们七嘴八舌地帮她出主意。主要的意思还是让她自己带。毕竟是亲妈,时间长了,孩子大了就能理解她的一番苦心。同时,大家也劝她先跟孩子做朋友。

冯潘芬苦笑,说她也想。但家里家外一脑门子的官司,她茫然无助且无奈,有时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希望杜康多在家里留一留,这样她和元元起了冲突,至少还有个中间人。但杜康下行以后就没了人影,不是去父母家躲清静,就是跟朋友出去吃饭、喝酒、潇洒。

冯潘芬感到绝望,她说:“这种绝望也不知道到底是为啥。生活?丈夫?孩子?自己?好像都有一点儿似的。”

渐渐地,冯潘芬连跟杜康争吵的热情都冷淡下去了。教育孩子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那时她常在半夜惊醒,不是梦见女儿走失、被坏人拐走,就是梦见女儿被人杀害了。

冯潘芬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还害怕她会早恋。”有一次,冯潘芬跟我倾诉时,像神经病一样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关节都泛白了,“都说感受不到家庭温暖的女孩子,到社会上有个男的对她稍微好一点儿就会跟人家走。我真害怕!”

“我就是这样,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父母不瞅不看,走入社会一个男的对我稍微好一点儿就受不了,就跟人家走了。我走过的路,不想元元再走。”

看着冯潘芬惶然的神色,我试图让她放松下来,让她对元元再耐心一点儿。冯潘芬说她试过,但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做都走不进女儿的内心。而且她在这边努力搭台唱戏,杜家人在那边就给她拆台。

有次她回娘家去处理点事,当晚没有回来。杜康把元元带到她奶奶家,三个大人告诉孩子:“这回你脱离你妈的魔掌了,你自由了。”

“她那么小,有什么分辨能力?总这么教,她会怎么想我这个亲妈?她会真认为我这里是魔掌。”冯潘芬长叹一口气,继而面露忿色,“家和万事兴,我真不理解这家人为什么一定要让孩子仇视亲妈。孩子什么都不听我的,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让儿子站队也就罢了,还让孙女也站队。一个家一共就这么两口半人,还得分成两队,这不有病吗?”

那时的杜康已经“常驻”父母家了。一开始,冯潘芬还劝他回来陪伴孩子,但杜康说:“我能干啥?她学习上的事儿我也不懂,生活上有你这个包办的妈。再说她是个女孩儿,有些东西我也不便教。有我没我都一样。”

这种丧偶式育儿,一直持续到两人正式离婚。

4

两年半以后,杜康和冯潘芬终于把婚离了,冯潘芬坚持要孩子的抚养权,且没有把离婚的事儿跟元元说。每逢过年,杜康就去跟她们娘儿俩吃个年夜饭,维持一个家庭表面的完整。

元元已经上了初中,老师三天两头打电话告状,说她不是上课玩手机,就是跟同学干仗,还有几回跟老师干了起来。

冯潘芬第一次被叫家长,想让我陪着去——她怕自己一激动说错了话,无形之中得罪了老师,那样元元在学校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我们到学校正赶上中午,老师在教室里盯着学生们午休。冯潘芬对老师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地赔不是。看老师拿起一根拖把准备拖地,她一把抢过去,弯个老腰吭哧吭哧地卖力气。

大夏天,教室里孩子多,温度高,汗从冯潘芬的脸上流了下来。我拿眼睛找元元,发现她看母亲的目光中充满了麻木和鄙夷。

老师说完事儿就走,留她们母女在一间空教室里唠。元元说冯潘芬虚伪:“你在家跟我不是挺强势的吗?你跟老师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都是假话、套话。你就是怕得罪老师。谁让你擦地的?我错了吗?你整出一副全部都是我错的样子?”

我在一旁都听不下去了:“元元,你妈怕得罪啥老师?得罪了老师你妈能有啥损失?她还不是怕你在学校里的日子不好过。她不关心你,来都不来。”

元元紧绷嘴唇,小脖一扭,小头一扬,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仿佛全世界都欠她的一样。我都看笑了,拿手掐她的脖子,半开玩笑:“你这都跟谁学的啊?安上尾巴就是一头小倔驴。听你妈话,你妈不能给你当上。这学校是私立的,你妈花大价钱把你整进来的,看在那些钱的面子上你也得好好学啊,上课打什么游戏,你是不是傻?咱花大价钱上这儿打游戏来?”

表面似乎是劝明白了,但没过两天,老师又找冯潘芬,说元元考试打小抄,还去复印社改名次和成绩。

元元闯祸的次数多了,冯潘芬被叫家长都有经验了。她不再用任何人陪,到学校一顿笑脸加道歉。回头她跟我们说,自己也不知咋回事儿,见着老师自动降三辈儿,直接成孙子了,还说自己要改名叫“冯潘芬子”——因为她已经养成见到老师先来90度大鞠躬的习惯了。

相比之下,杜家人要轻松得多。他们不用管元元的吃喝拉撒,还能到处讲冯潘芬的不是:“不是能吗?把孩子带成那样?要是一直在我们身边绝对不能那样。”末了还要“哼”一声,十分轻蔑。

冯潘芬已经不计较这些了,她也十分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把女儿教好。她希望杜康可以多关注孩子,不时跟元元唠一唠,督促一下她的学习。杜康却讽刺她:“孩子就让你管成这样啊,当初你不是嫌别人带得不好非要自己带嘛。这时候想起找我们来了,早干啥去了?”

“那不也是你的孩子嘛,你不希望她好吗?”

杜康说自己忙,没时间:“冯潘芬我告诉你,咱俩已经离婚了,少给我打电话。”

后来,杜康都不愿意继续在女儿面前演戏了,除夕夜也不再出现。冯潘芬只好给他编借口,可女儿不相信。那天,元元执意要给父亲打电话,杜康对她直说:“爸实在是忍不了你妈了,爸其实早就不想跟你妈过了,是为了你一直在忍。现在你也大了,爸才跟她离婚的。”

元元急了,眼泪顿时下来了:“爸那你带我走,我也不愿意跟我妈在一起生活。”

这话显然出乎杜康的意料——他当然不愿意把元元带在身边——离婚后,他恢复了自由身,活得那是相当的惬意。想吃啥吃啥,想喝到几点就喝到几点,想跟谁打麻将就跟谁打麻将。

但元元毕竟是亲生的,既然女儿有要求,他觉得还是得跟父母商量一下。老杜夫妇说元元要回来也行,但冯潘芬必须将分割走的财产全部吐出来,并且负担元元未来所有的生活费、学费,还要按月给他们开工资。

对此,冯潘芬只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回应:“呸!”

5

叛逆的元元没考上好高中,上了高中没几天,又跟班主任干了起来。冯潘芬又被请家长,她跟我说她不想去了:“放弃,这孩子愿意啥样就啥样吧,我真管不了。”

女儿的教育问题让冯潘芬感到挫败。这些年她心没少操,日子确实不好过。我见她头顶的白发增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眼角皱纹明显,越来越显老气了。

我假装语气轻松地劝她,冯潘芬疲惫地抬起眼皮看我,继而仰起脸看天。看了一会儿,她低下头叹口气:“心情老沉重了。是真不想去。这些年够够的了。我倒不嫌麻烦,只是看不到希望。你说这孩子,一点儿改变的意思都没有。”

可到底,她还是去了学校。

那天晚上回到家,冯潘芬跟元元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不爱待就滚,不爱念就不念,我也有血有肉有感情,你到底有完没完?这日子究竟啥时候是个头儿?你非要逼死我吗?”

元元没有回应。后来冯潘芬跟我说,她跟女儿之间的沟通一直是无效的,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在说,元元大多数时间不回应。有时她甚至希望女儿跟她硬刚,这样至少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两个人的感情,无论友情、亲情还是爱情,独角戏是最累的。心里特没底,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底有用没用,更别提什么值得不值得。”

当晚,元元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刚开始冯潘芬还想跟女儿打打心理战,后来慌了,才发动大家一起出去寻找。

网吧、商场、冷饮店,都跑遍了。冯潘芬来不及换下高跟鞋,我看她“咯噔咯噔”一步步往前去,在茫茫的人群里来回搜寻。她面色严肃,神情冷峻,有时明明已经走不动,但她稍停住,站一下,然后挺一挺背,继续寻找。

我心里叹气:当妈可真不容易啊!

夜色笼罩下的城市,注定会有更多难以估量的危险,到了半夜孩子仍没找到,夏岛街铁骨铮铮的女汉子冯潘芬几度失控落泪,令人倍感心酸。

后来,杜康来了电话,说孩子发了具体位置让他去接,就在城建河边。我们赶到的时候,阴冷的风从黑暗的河上刮过,冷得人瑟瑟发抖。不知元元在河边徘徊了多久,我们其中一人冲过去搂过她时,发现她小小的身躯抖得不行,脸蛋和指头,冰一样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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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拥着她回家,可杜康连门都没进就走了。元元表现得很失望。大家相继散去,我让冯潘芬去给孩子煮碗面,屋里剩下我们俩时,我试探着问:“需要爸爸?”

元元紧抿嘴唇,没有说话。我沉默地看着她,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得人心就那么一小团团肉,竟然如此难以看清。

我猜元元小时候被冯潘芬带回家,可能感觉自己被爷爷奶奶抛弃了。爷爷奶奶在她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妈妈不好”的种子,跟妈妈一起生活后,不好的体验让这个种子发芽、长大。这么多年,她可能一直在等老杜家的人带她回原先的那个“家”。只是她不明白,大人心中不止有爱,还有利害要计算。有时候,哪怕是在至亲的人之间,也少有纯粹的爱了。

那元元是牺牲品吗?往深了想,我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我坐到元元身边,说:“你是你自己的呀,谁的也不是。妈妈、爸爸、爷爷、奶奶,你不用站队讨好任何一方。其实你一直希望有一天他们会带你走,带你过从前那种日子对不对?”

元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问我,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好,爸爸才不愿意在家里多做停留。同时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带了她那么久,说抛弃她就抛弃,对她不瞅不看。

“就算对我妈有意见,但他们可以见我,可以给我钱,可以爱我。他们没有,没有一次偷偷来看过我,一次也没有。每天下课我都看着学校外围墙,希望看见他们,从小学到初中……”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跟我妈不是一伙的,我跟他们是一伙的。我跟我妈打了这么多年,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带我走?”

她仰起苍白的小脸抬头看我:“为什么她要回来?她没回来在上海的时候好好的,她就不该回来!”

冯潘芬站在门口,眼泪淌得跟河一样。

一个等爱的小姑娘懂什么呢?她等父亲看她一眼,等爷爷奶奶告诉她,他们没有抛弃她……他们是真的爱她,还是更爱自己?充满了斗争和算计的亲情未免有些残忍,大人们联起手来,几乎毁掉她。

这天晚上,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跟元元解释人类的爱。“很复杂,你要懂得如何去分辨。”在我们东北,交朋友有种说法叫“事儿上见”——意思是不听对方说过什么,而是要看自己出事的时候,谁冲在前面,谁最卖力气,“你就想想这么些年,生病谁照顾你,有事谁冲在最前面就好了”。

说了一大堆,我感觉房间里很闷,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离开前,我告诉冯潘芬什么也不必说了,她沉默点头,默默地送我到门口。

深夜,我在她家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了一会儿,透透气。小区里静极了,几株绿植在沉沉的夜色里静静吐纳,昏黄的路灯朦胧而暧昧地亮着。抬起头来看不见星,一轮残月安闲地挂着。我的目光转向冯潘芬家的几扇窗,里面的灯还顽强地亮着。

对她们娘俩来说,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6

元元的叛逆远未停止。有时她熬夜打游戏,到了学校就睡觉。还十分爱看那些甜宠小说,有了搞对象的苗头。老师把她放在最后一排坐,显然已持放任自流的态度了。

元元自己也找不到方向。她生活中唯一的追求就是“干倒冯潘芬”。因为每次跟母亲干仗,气急败坏的冯潘芬就会打电话给杜康,让他过来关心一下。

杜康真会来看一眼,正在气头上的冯潘芬就会说:“你赶紧带她走,我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娘俩最后一次干仗,我在现场,那场面十分激烈。

冯潘芬又给杜康打电话,杜康过来后,冯潘芬痛哭流涕地说:“我承认自己无能。这个孩子我确实管不了,我放弃了。”她又哭着对元元说:“妈不是没有耐心,但妈那时候整天忙得焦头烂额。这边等着返货,那边你跟我作妖,我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我错了,我跟你说对不起。如果你想回到他们身边,在他们身边真能成人,我咋的都行。”

听到这话,元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奶奶真的没有骗她——只要她自我毁灭,把亲妈折腾个半死,那妈妈到最后一定会放手不再抢她,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回老杜家”。

元元激动得热泪盈眶,充满期待地看向父亲,现场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杜康的身上。只见这个男人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就让元元安心学习:“其实等你将来考上大学,同样可以离开家,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元元没说话,像雕像一般站在原地。

杜康继续说:“我现在在外面也挺难的,暂时带不了你。如果你非要跟我在一起,可能并没有跟你妈在一起条件那么好。爸也没有精力总是关注你,一切还是得靠你自己。你要是都认可这些条件,我也可以带你走。”

显然,元元听出了父亲语气里的勉强,但她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他们从来没想过带她走,那这么多年来,她跟母亲鱼死网破的对抗就失去了所有意义。

杜康站在门口,犹豫着吐出最后一句话:“那——你有事儿给爸打电话吧。”

不等元元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杜康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仨都不说话。后来,冯潘芬去厨房张罗饭菜,客厅就剩下我和元元两个人。

她突然对我说:“阿姨,你知道我为啥不跟我爸走吗?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他不会真带我走的。”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耷拉下来,使我看不见她的眼仁。我突然想起当年,她顶着柔顺而贴服的西瓜头去我档口里玩儿,眼睛明亮又清澈。

我张张嘴,又徒然放弃,最后实在忍不住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没有谁这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将来你搞对象也一样,别动不动就离不开谁,也别动不动就一辈子。一辈子太长,有太多变数。大多数时候人只爱自己,所以别总渴望被人爱。有时候,你以为很爱你的那些人,也许他们爱的并不是你。你只是一个他们爱自己的道具,甚至是一个可以达成他们不为人知的目标的工具而已。爱很复杂的。”

说完这话,我感觉内心莫名悲伤,不想再说下去了。好在元元一脸的似懂非懂。

7

第二天,元元给父亲发了一条微信,希望他能每天给自己发个微信,督促一下她的学习情况。但杜康说自己忙,没有时间。

元元又想去见见爷爷奶奶,尤其是奶奶。她觉得有必要向奶奶展示一下,她已经长大了。她没有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到了奶奶家楼下,却犹豫不决起来,没敢直接上去。这时,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大骇,扭头就走。

小区外有家超市,她进去转了一圈,选了两箱牛奶。付账时,她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用妈妈给的零用钱孝敬爷爷奶奶。“也许这不叫孝敬,是讨好”,这个想法使刚成年的元元吓了一大跳。

她拎着两箱牛奶出现在奶奶家门口,门开了,震惊的表情浮现在奶奶的脸上。预期中的热情拥抱和抱头痛哭都没有出现,奶奶似乎也希望自己的态度能更热烈一点,但现实是,两人之间更多的是刻意和尴尬。

当时爷爷不在家,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杜老太在元元进门后第一时间给杜康打了电话。她没有说“我大孙女回来了”,而是说“你姑娘来了”。

元元听见父亲在电话里惊讶地问:“她来干什么?”

第二句话是:“谁让她来的?”

第三句话是:“我马上回来。”

父亲的用词和语气让元元感到相当受伤,似乎她是过来找奶奶麻烦的,而父亲急切地回来,是为了保护奶奶免受伤害。很快,杜康就到了,比冯潘芬打电话让他过去时的速度还快——这个发现多么令元元绝望啊,从前她总以为父亲来得晚是因为他忙,或者是当时所处的位置离自己远。竟然不是的。

父亲回来后不见爷爷,就问:“告诉我爸没?”

奶奶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告诉他干啥?”

元元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跟奶奶和父亲告别的。那天之后,她就变了。冯潘芬觉得这种改变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也许真像你说的,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我连连附和,但我没有说,这所谓的“一夜之间”,有时可能意味着千刀万剐。总之,冯潘芬和元元的关系缓和了。虽偶尔有小冲突,但跟从前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强了不少。

元元备战高考的那段时间,我们一起吃过一顿火锅。

冯潘芬说,孩子自律性提高不少,大部分时间可以做到好好学习,但偶尔还是会溜号。

席间,元元想喝可乐,冯潘芬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嘴巴里蹦出一顿连珠炮:“喝那玩意儿干啥……就你们班,才多大的孩子啊,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哪还像高中生?简直老年大学……你说现在孩子的身体,不都是造完的吗?”

这话听得我直紧张,生怕娘俩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干起来。没想到,元元却欣然妥协:“不喝了不喝了,多大的事儿啊?你瞅瞅你。”

后来趁冯潘芬起身去加调料时,元元对我说:“其实我妈那人挺好的,但不善于表达。”

我看看她,笑了。完了又不忘啰嗦一句:“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好好学习?可能只有不停学习和进步,才能让我们将这世界、人心和自己看得更清楚。”

“哎呀,你跟我妈一样磨叨。好像我永远长不大似的,又开始给我上政治课了。”

“我都不收你钱你还想咋的,哪个老师上课不管你要学费?”

这顿饭吃得和谐又从容,冯潘芬出了火锅店的门,抬头看天说:“难得啊,青海晚上能看见星星了。看,就在那儿。”

我和元元都抬起头,看那遥远天际上有一点点微弱的星光。在那样暗沉的夜里,竟然也熠熠生辉。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