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来说,“家”的概念和社区紧密联系在一起。借用牛津大学人类学者项飙的概念,社区就是一个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附近”。人们对社区的想象,常常是一种社会学家滕尼斯意义上的“共同体”,期待着邻里和睦、守望相助。只不过,这在当下这个“陌生人社会”似乎已经越来越不切实际。

中国社区的“居住革命”,伴随着社会的剧烈变化一同发生。自1998年住房实物分配制度终结以来,社区住房被推向市场,一方面,城市居民的住房条件拥有了迅速改善的契机,另一方面,也使住房交易以及随之而来的居民流动频率增加,邻里之间迅速“陌生化”。除此之外,随着城市行政服务的下沉,曾经深度参与居民生活的居委会等基层社区组织也经历着转型,在工作人员日渐职业化的同时,也面临着在居民生活里的实际被“边缘化”。

不过,在社会学者王德福看来,成为“共同体”的乌托邦愿景固然美好,但可能也并不切实际,除了这种桃花源式的“共同体”,我们还可以对社区的未来有更多合理的期待。在职场压力不断增大、都市空间日益拥挤的当下,中国人对社区生活的需求也发生着变化:人们希望它足够“清净”和“私密”,能够对繁忙高压的工作形成一种补偿。在这个意义上,重建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依然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但实现这个目标的路径可能需要超越社区的“地缘联结”,而指向更大范围的城市公共空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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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5月20日专题《何以为“家”》的B08版。

王德福,社会学博士,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著有《治城:中国城市及社区治理探微》《乡土中国再认识》等。

社区服务供给存在明显“泛化”

新京报:正如你所说,业主中的“积极分子”在小区自治中扮演着重要作用。你还曾在文章中提到,“积极分子”最重要的是具有一种“日常性权威”,能获得邻居信任。但悖论是,现在的小区如果已经是陌生人社群,这样的“日常性权威”如何可能建立?大多数邻居可能都是相互戒备,乃至老死不相往来的。

王德福:从我的调研经验来看,“小区事件”可能是比较重要的机会。比如“业主维权”,许多小区会经历这样一个阶段,在业主陆续入住之后,出现与物业公司、开发商或者现任业委会之间的争议,业主中会涌现权利意识比较强、问题意识较为敏感、同时也比较愿意发声的人,他们会在这个权益争取的过程中凭借其言行表现,获得大家认同。另外,在小区日常管理中,围绕一些大家关心的问题,业主群等舆论平台上会出现一些讨论,甚至出现一些活跃的“意见领袖”,有心的业主也能从彼此对问题的谈论中形成判断,这个人考虑问题是从私利出发,还是从公共角度出发,这也是一种对值得信赖的“积极分子”的隐性筛选。

当然,小区事件中的活跃分子究竟是不是真正有公心的积极分子,还需要甄别。仅靠业主来甄别,由于信息不对称,比较难,社区基层组织就可以发挥一些作用。

新京报:在《治城》中,你提到调研中的很多社区会引入专业化的社会组织给居民提供养老、娱乐等服务,但常常存在一个供给和需求的“错位”:社区提供的,不是居民想要的,甚至反而增加了居民的不便。结合具体案例来看的话,这主要是什么原因?

王德福:错位问题确实非常普遍,不管服务供给主体是社会组织还是政府基层组织。这和目前社区服务的供给方式与服务边界有很大关系。现在,社区服务供给方式往往是自上而下的。这使得社区服务供给存在明显“泛化”现象,很多服务过于个性化,特别是通过购买方式由社会组织提供服务,比如面向部分群体的烘焙、才艺培训等,这些服务没有普惠性,居民可以通过市场方式解决。当然,有些服务还是具有专业性的,比如面向特殊群体的服务,像对残疾人的康复照料、高龄失能老人的陪护等,这些是真正的弱势群体,单靠家庭的力量难以自行解决,可以引入外力辅助。

新京报:在中国社区的基层组织中,居委会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你曾梳理了中国居委会工作人员的“三代”变迁,从“居委会大妈”到高学历、专业化的工作人员,这个变迁的过程也影响了居委会与居民之间的联结感。这两年的新闻中,频频能见到北大、哈佛等精英高校的毕业生争相去街道、社区就职的新闻,你会怎么评价这种现象?

王德福:宏观上这跟就业难有关。从基层治理角度来看,一方面,现在基层会大量采用一些新的治理技术(尤其是信息技术),社区居民的整体文化素质也在提升,街道、社区工作人员的高学历化有一定合理性。

但从另一个角度,社区治理本质上还是做群众工作,最重要的职业素养还是和居民打交道的能力。在这方面,从学校毕业直接到基层工作的“初次就业”群体是存在短板的。他们的优势是学习能力强,可以很快掌握行政技能,但还不大擅长和各个年龄段、不同职业的居民打交道。这需要成长过程,但这个群体往往存在职业不稳定现象。社区工作者目前只是政府聘用人员,没有体制性的编制身份,物质待遇也相对一般,与迫切需要积累资源、完成成家立业任务的初次就业群体间其实是存在较大张力的。现实中,社区工作就很可能成为所谓精英大学毕业生的一个职业“跳板”,利用社区工作环境相对宽松的机会考公、考编离开。这种情况非常普遍,我在调研中经常听到社区书记感慨“社区留不住人”,留不住的其实主要就是这个群体。

从社区工作实际需要看,职业转型群体也值得重视。比如,很多女性在有了小孩后会选择职业转型,工作和生活时间重新分配,投入更多时间经历照顾孩子和家庭。尽管社区工作越来越忙,但相对企业和机关,社区工作者的时间自主权还是要大一些,工作强度小一些。两者之间存在天然的亲和性。社区可以向这个群体开放更多机会,让她们在照顾孩子之外,提升技能并参与公共生活。相较于初次就业群体,她们学习能力并不差,社会阅历更丰富,甚至女性的性别优势也更容易适应群众工作的需要,职业稳定性更高。

都市人的社交生活

存在一个“三角关系”

新京报:你指出,在中国讨论社区,不能“言必称滕尼斯”,换而言之,我们不应该期待当代的社区成为一种滕尼斯意义上的“共同体”,那么问题是,我们应该期待当代的社区成为什么?什么是当下中国理想的社区关系?

王德福:现在很多社区喜欢搞活动,以为居民多参与活动,就能促成社会共同体的形成,以至于搞活动成了一种工作惯性和目的。为什么一定要让居民参与社区活动呢?如果不想清楚这个问题,很多时候这种活动、动员都会沦为一种应付自上而下的考核要求,不仅达不到预想的效果,还会令居民生厌。

我个人认为,都市生活里个体对自然社区中地缘性社交的需求是下降的。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有足够多替代地缘社交的交往方式,比如趣缘社交。特别是对中青年人来说,其核心社交生活都在地缘关系之外。都市人的社交生活存在“三角关系”:职场的紧张、居住空间的清净与公共空间的松弛,三者构成一个整体。工作压力大,人们在居住空间会产生“补偿心理”,尽可能让地缘关系简单化、私密化,少被打扰。公共空间的自主权比较高,人们更希望在那里完成轻松愉悦的社交生活。对于老年群体来说,他们已经脱离了职场的紧张关系,生活半径也会收缩,对地缘关系依赖度上升,而且他们会非常熟练地重建和修复地缘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倒觉得不必因为中青年人对邻里关系的冷漠,过于担心自然社区的衰落。

生活有常态和非常态,我们从这次新冠肺炎疫情也能看到,一旦遭遇非常态,其实社区居民还是很容易激活邻里关系,守望相助。回归常态后,邻里交往也会恢复旧态,但至少这样的经历会强化大家的“共识”,认识到邻里关系的重要性。在常态时期,大多数人能够恪守本分,遵守社区公共规则,按时缴纳物业费、遵守停车规定、不高空抛物等,就已经算是比较合格的社区参与了。

新京报:牛津大学人类学者项飚提的“附近”一词非常火。他用这个词进行一种批判式的观察,认为“附近”正在消失,并进一步导致了人的原子化。社区很显然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附近”,如果我们不再期待“共同体”意义上的社区,你怎么看待“附近”的消失带来的问题?

王德福:“附近”消失的说法很形象,也确实是事实。不过,我可能更多持一种自然主义态度。我总觉得,现代社会总体上太紧张了,中青年人尤其被“卷”在里面,有太多的“不得不”。自然社区至少提供了一个“逃避”的物理空间,在这里,清净、自由地“宅着”,或许是压倒性需求。如果这里也保持一种人际关系的强联结,生活似乎便“无处可逃”了,这可能并不适合现代社会大众的心理需要。

如何能在保留这份“清静”的同时,不至于原子化?或许可以在丰富城市多样性上下功夫,为都市人提供更多可以自由进出的公共空间。我们完全可以在地缘关系之外,为趣缘群体创造更多线下面对面相聚的机会。我个人就很喜欢东湖绿道,很多武汉人肯定跟我一样喜欢这里,正是在这个敞开式的半都市半自然的公共空间里,大家互不干扰放松的同时,仍能切身地体会到那种“在一起”的社群感。

采写/刘亚光

编辑/张婷 李永博 青青子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