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镇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叫:但凡是从上边嫁到南边的,那都是没出息的女人,反之,从南边嫁到上边的那才是聪明。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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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边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赚钱容易,家家户户富得流油呗。

而上边人海虹不仅嫁到了南边,还是足足闹了七天七夜非要嫁的。

海虹嫁人的时候也才二十岁的样子,正是容易昏头的年纪,更何况她的风流史水镇里人尽皆知。所以没人相信她能踏踏实实把下边的日子过的红火。

但半年过去了,海虹人前乐呵呵,人后埋头苦干。洗衣做饭,添柴加火样样不落。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有好事的邻居爱聚在一起说话,路过海虹家时,看见海虹在晾衣服,轻飘飘地说一句:“到底是上面来的人,就是勤快,干啥都恁急。”

海虹笑呵呵,只当听不懂。那人就又说:“早知道这么勤快呀,当初那家也不能不同意。”

一群人唏嘘起来,唏嘘的同时也不忘再说一句:“现在也挺好的。”

海虹把头埋下,手里的衣服拧了又拧,直到她男人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

海虹嫁的男人,叫陈绍。名字叫陈绍,人却不怎么名正。一只眼是斜的,脚也是跛的,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就跟他家门前的土路一个样。

陈绍的品行也不正。身材虽然矮小却一身的腱子肉,打起架来像头疯牛,红着眼就往上冲。管他是对头还是兄弟,都给揍个头破血流。他的一只斜眼就是打架的时候自己给撞到了。

长得不好,人也粗犷,家里更是穷得连缝衣服的线头也买不起了。

家里一个老母亲,靠陈绍年轻时横行霸道吃一口饭。后来陈绍上年纪了,不横行霸道了,改去做生意。结果和人打架,又把腿给折了。

后来陈绍和他的老母亲就靠亲戚家的饭菜过活。直到海虹嫁到他们家。

海虹,陈绍。一个白得天仙似的,一个黑得像煤炭。一个要啥有啥又爱读点书,一个大字不识几个还爱酗酒赌博。

也怪不得没人信他们的婚姻。当初连他们自己也不信。没想到就这样过下来了。

不过陈绍也是真的对海虹好。

海虹勤快,从早到晚干活,还不要陈绍帮忙,总劝他去多睡会儿。他哪里肯,只好跑前跑后急着想插个手,或者端碗水笨拙地伺候着。

那些和陈绍差不多年纪,孩子却都已经七八岁了的男人取笑他,说:“你的小媳妇儿到底是天天把你困在哪里了呢?”

陈绍也学会了海虹的那套,只装作听不懂。

一天夜里,陈绍对海虹说:“你们上面人事儿多,叫你家里人给我介绍个工作吧。”

海虹刚伺候完他母亲回来,手里还端着给他的洗脚水。她放下盆子,揉着腰说:“求他们做什么,我们自己找,明天就去。”

陈绍知道,海虹是为了嫁给他和家里人闹崩了。

“日子还是要过。”陈绍说。

“和你的日子能过,和他们,没法儿过。”海虹说。

没一会儿,陈绍洗完脚,发现海虹坐在床边上偷偷抹眼泪。

他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心里很不是滋味。

半年后,海虹给陈绍怀了个孩子。

陈绍虽然辈分是哥姐那辈的,但其实已经三十好几了。他这种人在这个年纪还能讨个老婆,养个孩子,乐得直搓手。

陈绍的母亲也是老泪纵横,恨不得街坊邻居广播一遍。

听说的邻里们面上都笑着,说:“海虹那么标致的一个人,生的孩子也差不到哪儿去。”背地里却说:

“这下好了,怀了孩子,想跑也跑不掉。”

“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呢?”

“积点口德吧,人都没了。”

“我就看不惯她水性杨花的样子。”

“得了,上面人嘛,哪个不是这样?”

按理说,女儿怀了孩子,父母怎么着也得来看一眼。可海虹的父母硬是忍着没来。

来的只有海虹的两个妹妹。

海虹没嫁人的时候,在家里排行老大,常被叫做“海家大姑娘”。

而水镇里,或者说水镇上面人里,人人都知道海家大姑娘是一个很传奇的姑娘。

海家祖上世代农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双手只能拿锄头而拿不了笔。就是近几年发迹了,才送孩子去读书。海家大姑娘是第二批去读书的。而在她之前的,没一个能读好书。那又如何,反正上边人赚钱是很容易的。

但没想到,海家大姑娘却读出一个名堂,居然能写文章了。她写的文章先在学校里登,后来都跑到省里去了。

水镇里会读文章的人都说,海家大姑娘,牛!不会读文章的,更是竖起大拇指,说,牛,牛!

虽然写文章的牛,不是赚钱的牛,但渐渐苏醒的水镇人还是慢慢意识到了文化的重要性,所以都以为这样的人会有大出息。没想到海家大姑娘高中毕业就想嫁人了,整日整夜纠缠着闹个不清。最重要的,对象居然还是个南边人。

这实在给海家丢了个大脸。海家又是属于上面的,所以连着整个上面都一起丢脸了。

最后,海家大姑娘还是嫁给了南边的陈绍。成了海虹。

海虹的两个妹妹来看她,像个传话筒,说:“大姐,你就认个错吧,认个错就可以回家了。”

海虹说:“我已经嫁到南边了,这里就是我家。”

“什么家,破烂死了。”心直口快的三妹插嘴道,手指对着些旧家具一通乱点,被二妹一巴掌拍下去。她不满的撅起了嘴。

海虹倒是忍不住笑了,她是很心疼这两个妹妹的。

二妹趁机劝道:“你就别赌气了。”

海虹说:“我就是靠这一口气活着。”

二妹和三妹听了连连叹气,最后连海虹自己也叹气了,说:“你们千万别像我。记住,永远都不要向他们屈服。”

海虹又忍不住开始幻想,如果她当初没有屈服,现在该多么幸福。就算不幸福,起码也不会悔恨。悔恨比失去还要难受。

三妹突然问道:“大姐,你还伤心吗?”

“什么?”

“力哥哥……”

二妹推一推她,不准她继续说,她也就不说了。

下午,陈绍从杀鱼场下班回来,一身的污秽和腥臭。见了两个小姨子,有些局促。

两个小姨子都很不喜欢这个姐夫,一看见他回来,马上就坐不住了,赶紧起身要走。出了门才大松一气。

三妹说:“大姐非要嫁,嫁谁不好,嫁这么个人。”

二妹说:“还不是为了气咱爸妈。”

“大姐太傻了。”三妹突然低下声神秘地说:“听说这个人以前杀过人呢。”

二妹忙要打三妹的嘴,不准她胡说,可自己想了一会儿,也信了,说:“听说总打架,都打架了,能不杀人吗?”

“我还是喜欢力哥哥,那么温柔的一个人,长得也好。”

“别说了。”

姐妹两回头,看见海虹挺着肚子目送她们,她们二人做贼似的感到不好意思,挥挥手疾走起来。

海虹并没有听见她们讲话,但也的确知道不管陈绍杀没杀人,在海家人眼里,他也一定是一个罪恶滔天的杀人犯。

自己做了杀人犯,却要怀疑别人。海虹恶狠狠地想。可又觉得她自己也是一个帮凶。仇恨和愧疚,还有些许失落的爱意支撑着她的生活。

回到屋里,陈绍说:“你文化高,给咱们孩子取个名吧。”

海虹低下头,专心去织给孩子的毛衣。毛衣是蓝色的,弯弯曲曲的线明显是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

陈绍又问了一遍,海虹不抬头,说:“叫陈意,不管男女,都叫陈意。”

陈绍看看那团弯曲的蓝色毛线,又看看海虹,说:“别叫这名了,别人会笑话的。”

“笑话谁?”

“笑话我。”

两个人好一阵不讲话,屋子里只有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火光把两个人的脸照的红红的。

海虹和陈绍的孩子在夏天出生,是个男孩,六斤半。刚出生时,小脸皱巴巴的缩成一团,手啊腿啊也都弯着,老半天伸不开。连哭都很吝啬,哼哼唧唧地扭来扭去。陈绍母亲直说完了,像陈绍了。

一个月后,孩子张开了点,白白的,嫩嫩的,看久了居然也很好看。哭声嘹亮,呜哇呜哇哭一晚上。陈绍母亲这才放心说:“还好没像绍。”继而伸出老树皮一样的手给海虹吃鸡蛋泡饼子。

海虹和陈绍的婚姻一开始没人信,怀了孩子也不信。现在孩子出生了,健健康康的,和和美美的,婚姻是没话可说了。

可那些话总是层出不穷,连绵不断的。

渐渐的,邻里开始传:“别看海虹这么个人,花心的很呢,前面还要死要活嫁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前脚一死,后脚就嫁给咱绍了。”

这话传到陈绍家里。

老母亲哪里有话说呢,一大把年纪,快进棺材的人,还嫁来这么一个媳妇伺候自己,已经是上辈子积德换的了。

陈绍也没话说,只追问孩子到底取什么名字。

海虹听了,也没话说,只回答陈绍,说:“孩子的名字,你取吧。”

那夜,孩子哭了半宿,海虹也半宿没睡。她将乳房提起来塞进孩子撅起的嘴里,抱住他的身子轻轻摇晃着。

如水的月光倾泻进来,铺撒了满床,树影都倒在被子上。海虹觉得这个画面真像一部电影,可她从来没看过电影。为着这个,元力还答应过她一定要在水镇开第一家电影院。

这话说出去没多久,他们的事就被抖出去了。

可她们上面人向来瞧不起南边的穷和懒。他们南边人又看不上上面的富,也绝不要富油里养大的女人。

总之,上面和南边是绝对没有办法一起生活的,否则就犯了大戒。至于是谁的戒,管他的呢。

所以他们的家里人就像撕一块布一样把他们撕开了。而且再也没有办法缝起来。

他们被撕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真怕这些偏见。”

“别怕,在感情面前,偏见算得了什么。”

可事实恰恰相反,在偏见面前,感情算得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已经睡了,陈绍也翻了个身咂咂嘴。

海虹觉得,她这口气,就快没了。

海虹还是砍柴,生火,煮饭,洗衣。

像惩罚自己一样,从早忙到晚。一日复一日。有时候天边的火烧完整个天空,她知道,一天的希望落空了。

这样等,等了很久,终于某一天一大早她的父母来看望她。

父母穿金戴银,闪闪发光的,像是把家里一切能戴出门的配饰都戴出来了。可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始终还是比配饰多。

他们瘪着眼左右看看。这里太脏,那里太乱。大女儿凹进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孩。这么久不见,大女儿变得面黄肌瘦,那小孩倒是养得白白嫩嫩,张着手好奇地瞪着屋子里那台大屁股电视机。大女儿把他的小手拿回来,咬进嘴里含着。

母亲说:“看你,自己作孽。”

海虹说:“现在挺好的。”

看父亲僵着站在那里,又对他说:“来看看外孙。”

三个人坐了一会儿,话说来说去,终究还是没得说。孩子恐怕也是被吓住了,不敢哭闹一声。

眼看着快要到陈绍下班时间,海虹说:“过两天,是他的忌日。我带着孩子去看他。”

父母立刻反对起来,可是,反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不停说:“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

焦急又气恼的样子,很像当初把她困在家里时每天刻意摆出来的。那时,海虹还抱有很大希望,她不停去劝说他们。

“力他人很好,你们放心吧。”

“南边的人能好到哪里去?”

“南边怎么了?”

“你要和南边人做朋友,我们不反对。但要嫁南边人,绝对不行。”

“你们太迂腐,太势利了。”

“我们是为你好。”

话说了千千万万遍,那一阵子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可没有一点改善,甚至彼此更加仇恨了。

现在,海虹把脸一转,坚决地说:“不止我,你们都该去磕三个头。”

“你都嫁人了,现在又要去给他上坟,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海虹从鼻子里粗喘着气,说:“是,我嫁人了,而且嫁的是一个南边人。”

海虹把父母塞给小孩的红包还给了他们,他们不要,就往外面丢。

就像力曾说过她是一个有气性的人一样,她的那一口气,又回来了。但是那句“你都嫁人了。”不停在她脑子里转。

陈绍下班到家时,海虹的父母已经走了。

海虹还在不停织那件蓝色毛衣,越织越大,几乎是件成年人的衣服了。

海虹边织边说:“今天我爸妈来过了。”

陈绍点点头,弯腰去添柴。

海虹说:“他们说,让我一块去上个坟。”

陈绍把手里的柴火丢进火灶里,一言不发,出门了。

到了上坟的那天,陈绍依然一言不发,只是一大早就去上班了。从来没这么早过。

海虹把那件终于织好的蓝色毛衣裹在孩子身上,居然能裹两圈,可见究竟有多大。然后把孩子绑在背上,趁时间还早街上没人,打算出门了。

正在锁门时,陈三来了。

陈三,是陈绍的堂弟。在水镇高中里读书。海虹很喜欢陈三,陈三也很喜欢海虹。但他们却没什么话说。

陈三此刻通红了一张脸,说:“嫂嫂,你能给我讲几道题吗?”

他的手里果然拿着一摞书,海虹不得不又把门推开。

题讲了一道又一道,直到街上人声鼎沸起来,陈三还在不停翻面前那本书找下一道题。

海虹看着他,问:“是你绍哥让你来的?”

陈三不敢讲话,海虹也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把孩子从背上放下来,脱去那件蓝色毛衣,用力咬破了一段线头,认命一样又开始一圈一圈拆起来。

陈三突然说道:“你是去看力哥吧?你去吧,我不拦你。”

海虹一怔,笑起来。她真喜欢陈三的呆愣可爱。她说:“我已经和你绍哥结婚了。”

“你不该嫁给他。”

“那我嫁给谁呢?”

陈三把到嘴边的名字咽了进去。

他知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海虹嫁进名家后才认识她。可他很早之前就认识她了。

认识她,是初中快毕业时,一本书刊里。那本书刊,是他的同桌女孩借给他的。

借给他时,他的同桌女孩很骄傲地说:“里面写那篇《孤独》的是我的邻居姐姐,厉害吧?”

他埋头把那篇文章读的好仔细,在读到那句“只有一个孤独遇上另一个孤独,他们才能彼此安慰,然后两败俱伤。”时,他浑身一震。

他不知道他的孤独什么时候才能遇上另一个来安慰他的孤独,也不知道他想要来安慰他的孤独的那个孤独愿不愿意安慰他。

脑子里绕来绕去的时候,她的同桌女孩来求他一起去读高中。太阳把她的脸晒得粉嫩嫩的。陈三就像发誓一样,在脑子里不停说好。

后来读了高中,他又听他的同桌女孩说了许多海虹的事。他想,海虹的孤独到底能被谁安慰呢?直到同桌女孩告诉他海虹和元力的事。

“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

“一个讨厌的人,到处说他看见海姐姐和力哥哥在草丛里……睡在一起。”

“那,他们能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好像小说一样,大家都不想他们在一起。”

这就对了。陈三隐约有些兴奋。

海虹这样的人就应该和力哥这样的人彼此安慰,然后两败俱伤才对。

他当时这样想,可当元力真的受伤以后,他才后悔这样浪漫自私的念头,以至于一直不敢面对海虹。

想到这里,他年少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心虚地看了一眼海虹。

海虹却看着他笑,问道:“你快高考了吧,准备去哪里读大学呢?”

陈三说:“爸爸不让我去外面读大学,说,家里穷。”

“真的?”

“真的。”

“你应该出去看看。”海虹说。

陈三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你真的不去看力哥了?”

“不去了。”海虹把脸埋进小孩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吹气,逗弄小孩。

晚上,陈绍回来得很晚,就算回来了,也不敢去看海虹。

海虹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小马扎,涂了油亮亮的清漆,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海虹递给他,说:“喏,以后上班带这个去,你腿不好,别多站。”

“哪里来的?”

“请别人做的。”

陈绍脸色缓和了一些,感激不尽地去接,伸出手的时候,四个手指第一节上都有伤。像是握起拳头砸出来的。

海虹看了一眼,就装作没看到,去哄小孩睡觉。

陈绍躺在床上,等了好久才等到海虹哄睡小孩。他压住海虹,脱她的衣服。

海虹不愿意,说:“今天不行。”

陈绍说:“就得今天。”

海虹说:“那以后永远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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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说:“以后不行,今天也必须行。”

海虹说:“你试试。”然后双手一伸,任他宰割。

陈绍却不动了,从海虹身上下来,哼哧哼哧喘了一会儿气,突然往自己身上用力捶了两拳。

海虹忙拉住他的手,塞进被子里,说:“睡吧。”

看“花心论” 不构成什么影响,街坊邻里又开始传别的了。

水镇里有个特色,就是没有菜市场。所有菜都是几辆卖菜的车来卖的。这是因为水镇的市场大都在南边,而大方的买家大都在上边,别的东西不好搬,菜倒是往拖板车后面一放就可以从南边跑上边去了。更何况菜这种东西,日日都要。

起先是聪明的一两家开车去上边卖菜,后来几乎所有卖菜的都找来了俩车,所以整个水镇都没有了菜市场,只有卖菜车了。

又因为卖菜车太多,竞争激烈,所以约定俗成的,一辆车承包一个村的菜。至于这村买卖如何,那也是自己的运气和眼光了。

名家村在南边的中间,卖菜车一般五六点就到了,停在村子的中间,拿个喇叭喊:“买菜,买菜……”不喊卖菜,喊买菜,大约是因为想直观地提醒村人该出门买菜了吧。

这时候,海虹也会跟着大家一起去。

买菜的时候,几个妇女围在一起挑挑拣拣,顺便说些笑话。看见海虹来了,笑着打个招呼,说:“来买菜啊?”

海虹也跟着笑一笑,说:“是啊,买菜。”

等海虹买完菜离开了,那几个妇女又围在一起,说:“上边那么好,做什么跑这里来和我们抢菜?”

“缠了两个男人,都是我们名家村的,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呢。”

“就是可惜了元力。”

“她也好意思再嫁?”

“陈绍也好意思娶?”

“他那样的,是个老太婆愿意嫁都巴不得赶紧娶呢。”几个妇女哄笑起来,把生活的压力通通说舒服了才各自回家煮饭。

海虹也不是不知道这些言论,只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们说的句句在理,她也样样都做过,反驳不了。

她只要嫁人,生子,好好过下去就行了。

煮饭的时候,陈三来家里面,帮忙砍了会儿柴,才说:“嫂嫂,我要去当兵了。”

海虹很开心,说:“那就好。”

陈三说:“力哥也是当兵回来的。”

海虹不笑了,说:“我知道。”

陈三又说:“力哥真厉害,去部队学了好多东西,字也写的好看,口琴吹的也好听……”

海虹打断他:“你不用故意提醒我,我都知道。”

陈三又把头低下。在他要走的时候,海虹拉住他,说:“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元力他就不应该回来。”

陈三走了,海虹进屋,把那几团蓝色毛线拿出来,又开始织起来。

她的眼里都是弯弯曲曲的蓝色,就跟那天在山坡上的草堆里一样。那些枯黄的草堆足有半米高,她在草堆里,躺在元力的怀里,她的眼下铺着元力的蓝色毛衣。蓝色毛衣随着元力的呼吸而起起伏伏,像海浪。但他们谁也没见过海。

元力把玩着她的黑辫子,说:“我在部队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临死前要女主角嫁人,生子,好好过余下的日子。”

她把辫子抽回来,撒气说:“你死了,我才不要嫁人生子。”

元力又把辫子抢回来,捏在手指里揉搓,说:“就算我们七老八十时我死了,我也希望你找个人照顾你,就算你也再只活几年。”

海虹最爱元力骨子里的浪漫,几乎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在元力发表完他的感想时,起风了,于是海虹半是娇嗔半是强势的,要走了他的蓝色毛衣。

元力一边脱下来给她一边笑,说:“这是咱们的定情信物,结婚时你就穿这件。”

“不行,结婚要穿红的。”

“所有人结婚都穿红的,你就可以穿蓝的。”

她又问:“电影真的那么好看吗?”

“好看,屏幕不像电视机那样是机器,而是一块大大的布,电影就在布里面放。”

“那要是像现在这样起风了呢?”

“电影院里怎么会有风呢。”

“那声音,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

“你要这么想知道,我就在咱们水镇开一家电影院,天天给你看。”

陈绍回来时,海虹还在织那件毛衣。

陈绍今天很累。他跟一个买鱼的人吵架,几乎动起手来。可一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就忍住了。结果反被推进鱼池里。鱼泼了一水泥地,在他身旁乱跳。老板看见了,又是对他一通臭骂。

他坐下,说:“人都死了,织这没用的干啥?”

海虹看他一眼,抱起孩子和毛线去了房间里。

陈绍追过去,说:“别人都在背后笑我。”

“笑你什么?”

“你说呢?”

“我不知道。”

陈绍一巴掌打过去,海虹差点把孩子都甩出去,又死死护住了。陈绍上去一把抢过那件织了一点点的毛衣和剩下的毛线,夺步出去。

海虹挨了打也不说什么,被抢了东西也不做什么。她又拉开衣服,把乳房塞进嚎啕不止的小孩嘴里。

陈绍回来,手里空空无一物,说:“烧了。”

海虹说:“烧了也好。”

她这口气,算是彻底没了。

嫁人两年多了,海虹头一回提起要回娘家。

陈绍换了好几件衣服也不如意。本来他的样子,就不怎么如意。

海虹劝他别折腾了,他还是执意又换了几件,最后挑了一件橙色的体恤。黝黑的脸配靓丽的橙色,连海虹都看不过去,替他换了件白色的。

海家大约是成心给陈绍难看,过年似的,家里里里外外都整饬了一遍,干净锃亮,和他家的土房子天差地别。又特意摆放了许多他不可能见过的外来东西。陈绍用不来,臊了一脸。

而海虹也大约是成心来搅局的,大声对局促不安的陈绍说:“别看现在光鲜,挣起钱来一个个恁急,我什么不知道?”

但陈绍不争气,别扭地巴结说:“能挣这么多钱,急也应该的。”

其他人听了,都捂着嘴巴笑。

趁陈绍出去和爷们儿喝酒,海虹的母亲对海虹说:“傻姑娘,刚刚我们是在帮你,娘家厉害点,婆家就不敢对你不好。”

海虹说:“放心,他们对我好得很。”

三妹问:“大姐,你后悔嫁给他不?”

海虹说:“不后悔。”

三妹又问:“那力哥哥呢?”

母亲和二妹齐齐把三妹瞪了一眼,三妹忙把嘴巴捂住,却也为时已晚。

海虹说:“我常常在想,你们不让我见他的那一晚,他都想了些什么。”

那一晚的前几天,她悄悄去找他,他们约定一起离开水镇。他们谈话的时候,好像就看见了未来。

他问:“离开以后,我们去哪里住呢?”

她说:“电影院,我就想住电影院。”

他说:“傻啊你,电影院不能住人的。”

她说:“那就挨着电影院吧。”

可那一晚,她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家里人把她牢牢锁住。

她没有办法出去,但确信他一定会等她,今晚不行,那就明晚。所以,为了气家里人,为了在这些偏见面前展示自己的临危不乱,她装作毫不在意,吃吃喝喝,睡觉看书。

而元力在她家马路对面的河水的闸门前徘徊了一个晚上,总没等到她,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大约是天刚蒙蒙亮时就跳了进去。

总之,太阳出来,他被人发现时已经浮在了水面上。

海虹说:“我以为你们的阻拦就和小说里一样,是必经的过程,我们的出走也和小说里一样,是绝对的失误。虽然出走前你们好话歹话已经说尽了,可我总相信,我们闹这么一出,你们就同意了。”

“如果他没死,你们会同意吗?”

这下,对面的母女三人都哑巴了。

海虹说:“上边南边就这么重要?”

其实对面的三个人,或者说水镇里的很多人也不知道这到底重不重要,也都根本不知道她们到底在拒绝什么,只是依照惯性去思考,依照惯性去行动。别人都这么说,这么做,他们也就这么说,这么做了。

过了好一会儿,海虹的母亲才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海虹才说:“真为了我好,就给陈绍点面子吧。”

陈三入伍前夜,来找海虹,想说其实我早就读过你写的文章了。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只说:“我当兵的地方和力哥一样。”

海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说:“我知道。”

陈三还不死心,说:“你千万别忘记力哥。”

海虹也只是淡淡地,温柔地说:“不会的。”